第104章 七月七(下)
鬼市,顾名思义,夜黑风高之时,人影幢幢,形如鬼魅,做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在离鬼市还有一里地的地方,萧元慎的马车率先停了下来,他纵深一跃,轻快地跳了下来,而后立在那里,向瑾言伸出了手:“下来吧。”
瑾言本来还想从车上跳下来,但是看他眼巴巴地伸着手,于是还是搭住了,由他托着下来。
萧元慎的手粗糙而温暖,他嫌弃道:“你磨磨蹭蹭什么,又想着自己下来了?”
“叫人家看见我们两个男人拉拉扯扯的,会以为有断袖之癖的。”
“这街上除了打更的,鬼影子都没有,谁看你。”萧元慎瞥了一眼瑾言戴着的面具,牵牵唇角,“倒是你,早早地戴上面具,叫别人看见了,还真以为见了鬼,拔腿就跑。”
瑾言觉得也有道理,伸手要去解,系带和头发却纠缠在了一起。
“我来。”
萧元慎叫她背过身去,借着马车前一点幽微的光,俯身凑在瑾言跟前,纤长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拨动着,小心翼翼地,气息间或吐露在瑾言的耳后,激得瑾言微微颤栗了下,他忙松了手:“疼吗?”
瑾言红了脸,有点懊恼自己的身体,会有这样的反应:“没事,你快点。”
萧元慎又确认了一遍,终于将面具从瑾言脸上解了下来。
路很幽暗,他一手执着灯笼,一只手从袍子里牵着瑾言,宽大的衣袖连在一起,外面看不大出来,里头藏着的旖旎暧昧。两个人手指纠缠,十指相交,绞在了一处。夜深花露重,寒凉顺着罗衣爬进来,好在这袍子是暮春时做的,现在穿着倒是将好。
两人漫不经心地说着话,萧元慎的手指覆在瑾言的手腕上,细细摩挲着。瑾言困惑:“陛下?”
“在外面不要这么叫。”
“小圆子?”
“别扭。”
“那……圆子?”瑾言最烦给人取名了,他们摩西人取名都是狗啊牛啊的名字拿来叫,偏汉人这么多规矩,还折腾出了什么避讳。
萧元慎默了默,好像只要不说小,就能接受。他很在意自己比瑾言年纪小这一点。
“圆子,你在做什么?”
“把脉。”萧元慎的手继续摩挲着,一本正经地问着,“你害怕吗?”
“啊?”瑾言没理解萧元慎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走夜路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瑾言困惑,“何况你不是在我身边么?”
萧元慎抿起一点笑意,自己原来让人这么有安全感。
“所以周围肯定会有很多暗卫。”瑾言解释着,“没准李大人就在暗处带着锦衣卫呢!”
哦。萧元慎冷漠,虽然瑾言说的确实没错。
他有点闷闷地:“既然不害怕,那你怎么脉搏跳得这么快?”
原来他摩挲来摩挲去就为了这个,瑾言气得甩开了他的手:“笨蛋,你自己摸摸你的!”
萧元慎回过味来,忙傻笑着追上去。瑾言扭头往前走,没注意路,险些往前栽倒,还是萧元慎伸手拉住了她,把她轻轻带回怀里。
他们方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觉已经到了朝阳门外,城墙根下,果然升起幽微的磷火,泛着浅浅的绿光,有了稀稀拉拉的人影,这便是鬼市,民不举官不究,默认销赃的地界,每月十五开一次,但七月除外,中元节鬼门开,人间的小鬼也犯怵,于是将这一日的交易改在了七月七。
晦气,织女星和牵牛星得罪了谁呢?瑾言听萧元慎这么说,心里觉得好笑。
他们两个戴好了面具,羊角灯透过明瓦一照,是幽幽的白光。远远望过去,鬼市上稀稀拉拉的灯火,浮动着,看着真像鬼魅山精。说是这么说,规矩也很大,不过到底是凡人,靠近了闻见了身上的汗味儿,烟味儿,尘土味儿,也就不觉得害怕了。
他们不问来历,只是近前看货。货摆在台面上,私密的只有真正的老主顾知道。李景耀也是花了好些功夫才知道有个胡商做这个生意,他长得倒是很好辨认,高鼻深目,瞳孔泛着金边,在大槐树下头铺着一张毯子,袖着手往那里一坐,身上还泛着点孜然的香味儿,让瑾言想到了尚膳监的烤串。
萧元慎往他跟前一站,比了个手势,说起了番话,瑾言没听懂,不过那个胡商倒是听懂了,挑了挑眉,招呼着萧元慎过来,他伸出手,萧元慎也同样伸出了手,两人的手藏在袖子里比划了半天,等抽出来的时候,已经商量定了。
胡商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盒子,里面应该就是幻情香了。
萧元慎打开,瑾言凑上去要闻。
“别!”那胡商说话了,汉话,字正腔圆,声音还挺紧张,“这东西作用大,这一盒你闻了,恐怕名声不保,闺房私物,回去再偷偷用吧。”
听着像是惯用的骗术,但是上回张忠诚的药效让瑾言发憷,不敢乱动。
开口本来就是破戒,坏了规矩。那胡商看萧元慎出手阔绰,索性道:“我这儿还有神油,要不要?”
萧元慎好奇:“什么是神油?”
瑾言觉得这情形怎么看都有点不大对劲,忙一把薅住萧元慎的袖子:“好了,不要多问了,咱们走吧。”
这一薅,气氛越发焦灼起来。
“往那个地方一抹,金|枪!不倒。”那胡商看看两人挽在一处的手臂坏笑着,“我这里还有别的,比如缅|铃什么的。”
说完还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从大内来的,听说万岁爷老人家也喜欢用。”
萧元慎愣住:“?”
“好了好了,圆子,别再问了,有些事情你知道太多不好。”瑾言连拖带拽把萧元慎拖走,现在,她基本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太后娘娘果然对皇帝管教严格,以至于皇帝连缅|铃也不曾听说过。
胡商推销了半天适合两个男人的物品,却都没有推销出去,临了看两人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打了眼,原来只是兄弟呀。”
他话还没说完,李景耀已经板着脸出现在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一面出示了腰牌:“镇抚司办案,有事要问。”
而这头萧元慎还在为缅|铃的事情虚心好学,瑾言一时很尴尬,只好旁敲侧击问:“难道你没读过坊间一个写西门大官人的话本子?”
“当然有。”萧元慎答得斩钉截铁,“《水浒传》嘛,武松打虎那段真是过瘾,不过西门庆只是配角呀,这本书不算写他吧?”
“……”
瑾言意识到一件事,和那些梁山好汉一样,萧元慎只是把别人花在念书上的时间花在了打熬气力上,难怪他的藏书处都是些武学、兵书……也许,他对于床笫之事根本没什么了解,而自己在这方面竟然比他知识还要丰富些,不过她也不好意思直说,婉转道:“大婚之前,会有嬷嬷告诉你的。”
这么一说,除了房中之物,还能是什么?萧元慎清了清嗓子,有些委屈低了头:“我没有……”
“嗯,什么没有?”
“我没有用过。”他压低了声音,解释了一遍。
“知道。”瑾言摇摇头,“我可没有怀疑你。他们做生意当然喜欢夸大事实。”
他们沿着城墙一路往前走着,沿着街面上摆着的有不少珍贵物件,钗环首饰、宝石字画少不了的,一看就是贼赃,稀有是稀有,倒不像外头传的那么邪乎,然而墙角柳树下头的买卖人却很稀奇,双手叠抱着插在袖子里,面前摆着的是瓶瓶罐罐,两把匕首,还有一套针,和那些人一样,不说话。
萧元慎被匕首吸引了,他一时忘了规矩:“这个怎么卖?”
那人不回答,反对着瑾言道:“姑娘家家玩这个不好,乞巧节买套针吧?”
别看天黑……眼力见儿倒挺好的。
“匕首能防身,针又不能,绣花罢了。”瑾言听他话语里有瞧不起女人的意思,不免顶牛。
“别人的针不能,我的能。救人的淬了毒,不就成了?”
瑾言很惊骇,可是也被勾起了好奇:“这不是当街售卖行凶的利器么?”
“您都来鬼市淘腾东西了,还说什么道德?放心吧,要不了人命,顶多就是让人昏睡两天。”
听着倒是有些心动,然而这是于上位者不利的事,宫里的规矩自然是不允许的。萧元慎瞧她喜欢,想要讲价买下,瑾言还是没有要。
“为什么不要?”回程的路上,萧元慎问,“你是担心我会猜忌?”
“怎么会,但是圆子,你会不会太没防备了?”瑾言有些气闷,反过来问他,“虽然你是真心待我,可若是换了别人,你也要这样吗?信任一个人,便放弃了自保?”
“怎么会,帝王最不缺的就是猜忌。”萧元慎牵唇,露出一点苦涩的笑,“甚至这都不是那些圣贤书能教给人的,权力本身就会叫你猜忌。可是对你,我不想去猜。”
瑾言本来还有些恼,眼下时局纷扰,连她自己也能察觉到边境和宫廷的勾连,萧元慎并不是处在绝对的平安之中,甚至可以说,任何一位皇帝,能可能会有死亡的算计。但是听他这样一说,心软了下来,她对萧元慎道:“不,即便是我,我也希望你能去猜。我知道,可能外头的人会说你荒唐,无聊,但在我这里,我知道没有比你更真挚的人。越是这样,我越怕你袒露了真诚,反而受伤害。”
瑾言主动靠了过去,牵住萧元慎的手:“我希望,在我这里你不必去思考算计,我们彼此也没有算计,但即使你要去算计,我也不会怪你,因为……”
瑾言说到这里牵唇一笑:“你不一定算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