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还复苏(上)
瑾言病来如山倒,方才振作了的陈宅,顿时又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寂之中。
夏小娘隔着窗户看夜里人影匆匆,步履匆忙,也跟着劳神起来:“这回可麻烦了,府里接二连三的病了,别不是撞了什么邪吧?看来得请个大仙来驱驱邪。”
侯氏督促着她:“姐姐,你忘了,现下这么乱糟糟的,守好门户才是要紧,就别再招些幺蛾子进来了。”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夏氏只好低头,继续在本子上写着人事记录,她没怎么念过书,字写得鬼画符一般,咬着笔头,抬头问侯氏,“姚嬷嬷的名字怎么写来着?”
“你就随便写吧,回头我再誊一遍就是。”侯氏看她对夫人吩咐的事情尽心尽力,放下心来答应道。
因为淑嘉的意外、陈龙锡生病,陈宅的门房倒比从前还要热闹,有朋友真心来探望,也有人趁机邀宠献媚,麟佐从学里告了假,疲于应付这些。
陈龙锡双脚下了地,又很快被宣府的战事缠上,鞑靼犯边,雪花银哗哗地往前线送,但新开口、柴沟堡、万全城接连失守,宣府毗邻帝京,如此一来,帝京情势危急,于是他接了消息,顾不得家里的事情,夤夜入宫,同太后、皇帝商议此事,按照惯例,兵部尚书提出以京营驰援。
太后认为这法子可行,萧元慎却不以为然,反驳道:“京营调去宣府,宣府守卫是森严了,可京城守卫空虚,古北口、潮河川、蓟州一带,都可能被鞑子攻破,一旦他们取小道抵达这里,百里之外的京师可就危险了,不如派一万精兵去大同,和宣府互相驰援,再于古北口、蓟州屯兵,以防万一。”
萧元慎沉着分析,慈宁宫里,对着清幽的山水画卷,他仿佛看到的是江河舆图,京城防务各处守备,他都了如指掌。与他在文官们面前的样子截然不同,令陈龙锡也为之一震。
头一回,没有人反对萧元慎的主张。
“既如此,这事情就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办吧。”
“宁远侯上回因科举案获罪,这回就让他领兵押粮草过去吧。这一战无论如何要在九月之前结束。”
九月之前……兵部尚书为难道:“这仗从去年打到了今年,恐怕……”
他话没说完,萧元慎已经横了他一眼:“就是因为拖到了今年,这仗才越不好打。秋高马肥,鞑子们越发猖獗,若是再拖到秋天,兵临城下,恐怕朕和诸位卿家就要把这紫禁城拱手送人了。”
言辞犀利,却句句在理,听得兵部尚书汗颜,愧疚道:“是老臣考虑欠妥。”
事情定下来了,陈龙锡和兵部尚书躬身告退。萧元慎目光追着陈龙锡,有些心不在焉,同太后草草行了礼,赶忙三步并做两步走,追上了陈龙锡:“阁老?”
国事解了,陈龙锡又盘算起了家事,淑嘉失踪,十有八成是遇难了。头发未白,就要送走自己青春正好的女儿,陈龙锡心头沉重,喉咙里泛着苦涩,心里生出几分苍老的感觉,夏日的袍子被风吹得翻飞着,勾画出他孤独的背影。
他听到皇帝的声音,赶忙立住躬身。
“阁老,不必行礼。我……朕……听说阁老家出了变故,正想登门探望。”萧元慎有些拘谨,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龙锡,拿他当臣子,拿他当先生,还是该拿他当未来的岳父?
然而因为瑾言的关系,他对于这个首辅生出了几分亲近与怜惜,从拉拢渐渐变成了怜惜,忍不住关切道:“阁老还病着,可要多珍重身体。”
“多谢陛下关心。”陈龙锡眼底柔和了许多,皇帝这半年里个头蹿了不少,心智也逐渐成熟,少了那些纨绔做派,终于正经起来。
两人难得同行,出了午门,陈龙锡要坐轿,萧元慎执意将他迎上了自己的銮车,又叫了赵淑贞和御药房当值的太医随行、
君臣同乘,萧元慎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去抚恤陈龙锡的痛苦,倒是陈龙锡率先提起:“听说陛下捉拿了某仲文?”
“也不是捉拿,只是放在西苑关押起来。先师庙的事,有他在后面谋划,败坏瑾言……”萧元慎咳嗽了下,改了口,“陈掌籍的名声。他手里握着帝京的舆论,朕竟不知这些言官们竟都成了他的喉舌。”
“某仲文这人背景复杂,心机深重,他是治国的良药,也可能是弄权的□□。陛下千万小心。”
出乎萧元慎意料,陈龙锡并没有劝自己将此人交由三法司会审,而是听任他做了自己的谋士。萧元慎知道,此时的陈龙锡,只是当自己是一个老者,全心为孩子考虑,而不再是一个臣下,希望得到无情无欲的君主。
到了陈宅,萧元慎没看到瑾言,才知道她病了,一时有些坐不住。他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陈龙锡暗自摇头,心道这大周的皇帝虽然性格各有不同,却个个都是情种,只好道:“瑾言正在病中,陛下若是挂念,臣引着您一道去看看吧。”
萧元慎答应着:“那好,等两位太医为尊夫人诊脉出来,正好为瑾……陈掌籍看看。”
待萧元慎进了房,陈龙锡却很识趣地走开了,出了院门正撞上宁琅,宁琅领着伺候盥洗的丫鬟进去,见到老爷出来还有些诧异,陈龙锡吩咐道:“你们送了水进去就退下吧,不要冲撞了贵人。”
宁琅嗳了声,答应了,还纳闷究竟是怎么回事,进了屋陡然看见一个男子拽过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吓得水差点洒了。能被老爷称为贵人的,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宁琅赶紧带人行了礼,将盆放下,就要出去。
萧元慎却叫住了她:“她汗湿了,你快来替她换了衣裳。”
声音还挺好听,有种金玉碰撞的清脆感。宁琅对这位纨绔天子生出些好感,不过也不敢多做揣摩,赶紧道了是。萧元慎从寝室里退了出去,里头宁琅带着人侍候着。
萧元慎背对着寝室,隔着青玉屏风,听着里头绞手巾时,清水撞击铜盆的声音,忍不住担心道:“她烧了多久了,太医怎么说?”
宁琅道:“昨天从寺里回来发了烧,耗了神,风邪侵体,所以病得厉害,昏昏沉沉的,只能先养着。”
她擦洗好了,带着人从里头出来,福了福身。萧元慎道:“好,你们先在外头候着吧,药煎好了就端进来。”
萧元慎依旧坐在床边,瑾言呼吸还算匀停,只是汗水浸湿了脸颊,头发凌乱贴在鬓边,刚换过衣服,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热气。唯有这个时候,她才显出一点脆弱的感觉,像雨天里湿漉漉的猫,他曾希望能见到这样的时候,叫瑾言依靠自己,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在清晰地害怕着。
他拨开瑾言湿漉漉的头发,眉宇间蹙起一点心疼,他不忍瑾言这样的脆弱,她曾是轻松跃起,坐于马上的人,马面裙轻轻散落的样子像是一朵花的盛放。他轻轻笼住瑾言的手,温软的手,握住缰绳的时候却是有力的。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同自己面对可能的风雨。
对于这样一个人,对她说出怜爱都显得不尊重。
宁琅捧着药进来,看着萧元慎坐在那里,也不动弹,正手足无措呢,萧元慎却道:“把药给我吧。”
他闻了闻,药汤泛着苦味儿,于是嘱咐道:“去拿两块牛乳糖来。”
宁琅愣了下,答应着退下了。出了门,像是活见鬼,摇摇头,叹了口气:“要是二姑娘在,还不给打出去?”
可是想到二姑娘不在了,她心里又跟着难受起来。
萧元慎拿着调羹和了和药,又吹了吹,哄着:“穆楚蜜,喝药呀,乖~”
瑾言还在泸沽湖上浮浮沉沉,似乎又听见了阿蜜的声音,回应着:“阿蜜……”
她微微翕动了唇,果然喝下了。萧元慎松了口气,然而瑾言皱紧了眉,药又从嘴角吐了出来。
太苦了。
她在抗拒吃药。
萧元慎没服侍过任何人,更何况是病得昏昏沉沉的人了,一时顾不上别的,环顾四周,找不到能擦的帕子,自己一时情急,顾不上其他,起身拿袖子小心地擦了擦,他刚要坐回去,却被瑾言紧紧环住:“阿蜜,不要走……吃药的……”
她似乎成了没有依靠的孩子,萧元慎的心软了下来,一手端着药,一手抚住她的手,安抚着:“不走,不走。那你可以好好喝药。”
他说话的声音,软得像轻手轻脚的猫。
瑾言还在梦里,却真的把药一点点喝下去了。宁琅找了蜜糖过来,往瑾言嘴里塞了一颗,低头瞥了一眼萧元慎的袖子,上面沾了黑褐色的药汤,呀了一声,忙道:“这……奴婢给陛下擦洗干净吧……”
萧元慎眼睛却黏在瑾言身上,摇摇头:“不必不必,你们忙去吧。我在这里陪她。”
过了没多久,赵淑贞和另一位当值太医过来了,萧元慎抬起头问:“怎么样,看得如何,把你们两个开的方子让我瞧瞧?”
两个太医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萧元慎究竟什么意思,特意叫了两个人出来,却又让两个人分别开药方,也只好把方子递上去。萧元慎看看,大抵差不多,于是道:“你们来给陈掌籍把脉吧。”
果然,依旧还是差不多的方子。萧元慎微微颔首,知道赵淑贞就是不算回春妙手,也不至于是个瞧不出病的庸医。
萧元恒这人,果然存了欺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