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玉生香
回了慈宁宫后,太后就一直沉静地卧在床上。变故突如其来,端阳射柳的活动戛然而止。
陈龙锡引着内阁臣工过来探望,太后正值壮年,一向康健,他们心中倒不十分慌张,果然进来看时,太后叫人赐座,神情宁静祥和,一如往常,还不忘托他们安抚朝臣,记得重赏射柳的勇士,桩桩件件分外妥帖。看着倒是没什么异样,能保证政局平稳,阁员们方才安心退出。
“看来太后只是中了暑气,不会有什么大碍。”
然而陈龙锡抿紧了唇走在前头,良久叹了口气,一语点破:“娘娘有心事呀。”
“这……”饶是在朝政上滚了几圈的老臣们犯了难,论忖度人心,他们个个都是老狐狸,可说起太后的心事,男女有别,格外难以拿捏,有人困惑,“难道是和万岁爷日渐疏远,可瞧着最近万岁爷去问安的次数倒是越发频繁了。”
礼部尚书不无讥讽:“论揣度娘娘心意的事,还是得看刘先生了。”
刘白象身为内相,与内阁既合作又竞争,与那些阿谀奉承的奸人不同,但因为奴婢的身份,礼部的官员终究不大瞧得上他,言语间难免尖酸。陈龙锡不动声色地叉了叉手,有些不以为然。
刘白象跪在床边,亲手为太后奉上汤药。太后抿了两口,转而问道:“当年那起案子,先帝于病重之时亲审,确实没出差错?”
刘白象微微怔忪下,事情已经过去足有七八年了,如何太后突然于今日问起。他很快联想到团台之上的射柳活动,莫非是某个情形触动了太后,但身为奴婢,绝不敢妄测上意,他忖了忖道:“那案子算不得烦难,事实简单明了,朝野上下也都明了,断没有让人借机兴风作浪的可能。”
“以防万一,你还是将这案子的卷宗调出来,重新整理记档。”
是夜,慈宁宫内轮到了瑾言当值,她守在偏殿内,一面整理着账簿,一面静听里面的动静。她不惯伺候人,是听到太后呼唤才察觉,进来一瞧,太后已然起了身,见是她,叹了口气:“我说呢,谁当值耳朵这么不灵便。”
瑾言忙请了罪,太后却也不怪:“难为你了,在家时都是做主子小姐的。去开了箱柜,里头有番僧留的香,兴许是头一层,兴许是第二层,你找找就有了。”
进了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熏香带火气,太后觉得燥,所以停了,改在殿内陈设香瓜香果,这些熏香物件也都收纳齐整,瑾言又对慈宁宫里的物件不熟悉,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出来,又寻摸了一个青玉香炉,焚香点上,甜丝丝的香气熏陶出来,太后招手轻轻嗅了嗅,终于觉得宁静:“还是番僧的香好,能宁神。”
瑾言闻不大出香气的幽微区别,她没有淑嘉那么灵的鼻子,只觉得带着些蔷薇香气。
太后复又沉沉卧下,盖了一层薄被,她侧过来对着瑾言,要她拽根凳子坐到床边来。但是也不多说话了,太后似乎陷入了沉思中,半合着眼,一豆烛光静静地照着她的脸,有岁月沉淀后的静美。
瑾言想到白天萧元慎说的话,不由留心地多望了几眼,但论鼻子和嘴巴,萧元慎确实不大像,但那双凤眼没得挑的,近乎一模一样,这哪里能说是迥然不同呢?
然而猜疑是带毒的种子,一旦落入裂隙,就不问其他,逢着仇恨的水冲刷,便会无尽滋长。
自登基以来,一个孩子被强行按入了一块模板,母亲是天神,也是狱吏,怎么可能没有仇恨、惧怕,越是亲近,情感越是浓稠复杂。尘世纷纷,没有谁当得容易二字,瑾言凑近了看,才体察出个人有个人的苦楚,她抿紧了唇,眼中现出一丝悲悯。
“你这神情很好,像庙里的菩萨。”
瑾言出神的时候,未想太后却开口了,“但你为什么那样看着老身?”
瑾言忙收回了目光,答道:“只是见娘娘疲乏,不免担心,娘娘身上这么重的担子,若是有人能分担便好了。”
但是她说完就后悔了,她肺腑之言,但听着像是在催促太后还政一样,恐怕要惹娘娘猜忌。
果然太后凝睇瑾言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她轻轻吁了口气:“高处不胜寒。你去吧。”
瑾言不好再多说什么,答应了一声,便起身退下了。
太后侧着身子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处,眉眼渐渐由冷冽转为了凄楚,她心里的这些事能和谁说呢?她无法告诉任何一个人,她是被自己的儿子吓倒了,在团台之上,她分明看见箭镞泛着寒光,冲自己直射过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射穿自己的咽喉。她在那一刻尖叫着倒了下去,可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
不是天家无情,只是被架到了这个位置,任谁都难免生出几分猜忌之心。
瑾言从寝殿内退了出来,低头往偏殿走,过了插屏处却被人伸手一把攥住了手腕,带到了插屏后头。瑾言唬了一跳,寝殿内只有太后卧处燃着浅浅的一点灯火,四下皆是漆黑,瑾言不由溢出了一点声响。
“嘘,我呀。”是萧元慎的声音。
“陛下在这里做什么,吓死人。”瑾言往寝殿处探了探头,亏得那里没有动静,想是殿内宽敞,隔着插屏,娘娘没觉出异样来。
“母后怎么样?”萧元慎问。
“娘娘燃香睡下了。”瑾言低声道,“陛下要进去么?”
萧元慎摇摇头:“不了,现在过去又吵醒了她,况且她见了我也未必高兴。”他重新整顿了精神,手指轻抚瑾言的唇,“你叫我什么?”
“陛下?”瑾言不知道自己叫得有哪里不对。
“不对!叫错了,要罚。”他就势攥着瑾言的细腕,将她抵到了插屏上,隔着罗衣,丝丝凉意沁上后背,面前的人手里温度却在上升,越来越炽热。萧元慎另一只手捏了捏瑾言的鼻子,“重叫。”
“万岁?”瑾言困惑,话音未落,一个吻已经贴了上来,绵长热烈。
她陡然睁大了眼睛,殿外是寂静的,但隔着窗还是隐约能看见守夜宫女们的身影,殿内太后轻轻漱了漱喉咙,似乎不大舒服,瑾言发急,慌地锤了一下萧元慎,要往寝殿里去,却被他从后头环着腰抱住,贴上来道:“没事,母后是睡着了。”
确实,再也听不见殿里还有其他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夏日罗衣轻薄,两人挨得这样近,发烫的躯体贴过来,萧元慎抵着瑾言的脊背,宽大的肩压过来,瑾言陡然成了小小的一只给他环住,连她自己也吃惊,不知什么时候这人长得这么高大了,瑾言挣扎着:“外头还有人呢,真不害臊!”
“她们不敢进来。”萧元慎索性耍起了无赖,“该叫什么,叫错了要挨罚。”
瑾言被他缠得没法,哀求着:“给个提示?”
“你叫过的。”
瑾言回眸,微微思忖,他这个人素来古怪,不喜欢人家叫陛下,叫万岁爷,专喜欢人家给他取个诨名,哦,是那封信上说的将军,瑾言会意,心里却起了坏心眼,故意装作不解风情,叫了一声:“萧贤弟?”
萧元慎发了急,他最听不得瑾言嘴里叫他弟弟:“好啊,重重罚!”
说着手便往她腰上挠痒痒,瑾言生怕叫出声来惊扰了太后,忍得眼泪都出来。眼下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只好往萧元慎怀里躲,一面躲,一面拦着他的手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然而却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来,身后的人分明比自己还要紧张,羞赧了。
瑾言往后依靠,分明察觉到了一点异样,陡然绷紧了身体,不敢再像之前那么闹了。身后人的呼吸比方才还要乱,她把萧元慎往后推开,跟他撤出了一点距离,萧元慎也不再闹,只道:“好了,就放过你这一次。”
他轻轻撇过头去,蓄意地抑制住了自己的尴尬。
两个人带着点羞涩到了偏殿里,瑾言歇卧的榻边还摊开着一本账册,萧元慎拿起,借着烛光翻看起来,是内承运库的取用开支,不由笑出声:“倒有当家的感觉了。”
瑾言抢过来,含了点羞涩:“快别胡说了吧,我也不大看得懂,好些地方还得请教兰姑姑。这里里外外十多个库房,账目繁多,看得眼睛都花了。为了给你省出大婚用度,娘娘也是费尽心思了。”
“银子是赚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母后这样抠抠搜搜,百姓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萧元慎叹了口气,顺势在瑾言身边坐下,“若是你主持后宫,也要节衣缩食,我可舍不得。”
瑾言又锤了一下他,被萧元慎一把握住:“你敢打皇帝,越来越放肆了。”
“叫你胡说!”瑾言撤了手,有些羞恼,“皇后的话就少说吧,我不稀罕中宫的位置,你一口一句倒像钦定了一样。礼部才安排了女官内监出去采选,你要娶什么人,不能由人做主的事情,还是不要再说了。”
“怎么不由人做主?”萧元慎听了这话恼了,“父皇后宫只有母后一个,我自然也能。那些人到时候选进来又如何,照旧遣散了回去就是。难道你不想留在这里?”
瑾言沉默了,她没有细想过往后的事。萧元慎的许诺是此时的真心,然而却会叫她对于未来生出一些妄念和期许,若是现在念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将来真要面对高高在上的另一位中宫,她恐怕也会如澄徽那样生出嫉恨和诅咒。但她并不想成为那样的人,过那样的生活。
她情愿就这样,静默陪伴,安稳度日,陪他一道度过这些艰难的时刻。
她想起自己听来的消息,偏过头来问萧元慎:“听说你抓了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