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私语时
瑾言被贬作了掌籍,到了太后宫里侍奉。这里不比承光殿清闲,寅时便要点卯,准备早朝。
这是瑾言头一回这样接近太后的生活,往常见到的她,不是光华流转的掌权者,就是疾言厉色的母亲,当她褪去一身锦衣华服,瑾言才觉察她也不过只是个女人。
十几个宫娥太监进来,伺候太后梳洗,她仿佛一个婴儿由人摆布,而后方才坐在铜镜前,由篦头房的太监梳理头发。她嫌这样没有生机,于是叫瑾言过来陪在自己跟前。
镜子里映出两人的影子,太后不觉笑了:“记得头一回见你的时候,还是在坤宁宫,你那会儿瘦瘦小小的,还有点黑,一晃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她突然怅惋,瑾言也有些无措,安慰道:“娘娘正值壮年。”
“老身都有白头发了。”不及篦头太监反应,她已经从鬓边拔出了一根,递给瑾言看,“瞧瞧,老起来时一眨眼的事,可有些人就是坐不住。”
她由人妆点得华贵夺目,宛如西王母一般,而后匆匆饮就一碗杏仁茶,便由着女官导引上朝。早朝冗长,瑾言可以趁这个当口偷偷打个盹。
侍奉太后虽然辛苦一些,却也有些好处,这里靠近政治中心,在萧元慎那里听不到的纷杂事务,都能在这里见识到。
太后也不避忌她,有时候退了朝,听刘白象奏呈的时候,还会叫瑾言到跟前来研墨,从西北军政到东南财政,太后着实厉害,能自己拿主意的,就自己拿主意,拿不定主意的便交给陈龙锡,她从容不迫,掌控着庞大的帝国。
过了午后,太后才稍稍松懈了下来,这个时候,她会派人去十王府宣澄徽入宫,打叶子牌或是听曲。太后信不过严如水的内官监,索性架空了这个衙门,另起炉灶,让澄徽接管了皇帝大婚闺秀的采选事宜、内库用度核算以及宫苑采买,逐渐成了自己在宫里的一只手。
澄徽翻着册子,夸赞起了这些闺秀,家世如何,人品如何。太后倦怠地打了个哈欠:“听着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没那个孙月尊有意思,那丫头鲜活泼辣,经得起摔打,可惜了,托身在孙家。”
她翻了翻眼皮问瑾言:“你怎么看?”
瑾言默然,有些发怔,有些意外太后会问自己。
太后轻笑一声:“怎么,你没想过?”
澄徽勾唇笑笑:“娘娘,您这不是在难为她么?”
瑾言欠身答道:“臣确实没有想过这些。中宫是皇帝的妻子,太后的儿媳,天下人的国母,不同的人自然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依臣看来,合适的人选要在这些要求中做些平衡的。”
太后颔首:“你这丫头,也不是个糊涂人啊。”
瑾言莞尔:“偏偏却总要做糊涂事不是。”
太后哈哈一笑:“闯了这么大的祸,倒学会了调皮。”
澄徽不觉得这话有多可乐,只是淡淡的:“娘娘身边有了她这么个会调皮的,有没有我都不打紧了。”
太后摇头:“瞧你,还吃起醋来。以前你们两个在宫里时,还姐姐长妹妹短的,越长大越生疏了。有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路是要往前走的。”
太后的话意有所指,当年的事情她自然清楚。瑾言答应着是,对澄徽送去一点笑容,心境开阔,过往的一切于她而言也成了云烟。澄徽肃着一张脸,没有回应,唯有帕子暗暗地绞着,情绪从薄得透光的丝帛里泄露出来。
澄徽从太后宫里出来,瑾言听令一路相送。余下的人被屏退,澄徽和瑾言走在过去的甬道上,谁也没有先开口。澄徽终于站定,回身道:“怎么,你认命了,心甘情愿地堕落?你不是最瞧不起沉沦在感情里的人么?”
澄徽每句话都带着刀子,只是以前她是明晃晃的,现在是笑里藏刀的辛辣。换做从前,瑾言或许会由此羞愧难安,但现在她却觉得澄徽有点凄惨,她依旧平和,回答道:“长公主殿下,我没有瞧不上你,是你在瞧不上你自己。”
瑾言只是实话实说,然而澄徽却因此被戳痛,陡然间拔高了声调:“呵呵,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作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要不是有人挡在你面前,你以为这一关你能这么轻松就过了?为了一个男人,连累家族,你也配来说本宫了?!”
又来了,瑾言甚至懒得辩解,她站在那里,定定地面对澄徽近乎崩溃的指责,等她说完,才终于问了那句话:“崇和二年,你生辰礼上将我送的礼物替换成了秘|戏|图,娘娘及时发现,将这件事情掩藏了下去,我被迫入道观,你由此参禅礼佛,是吃素多了容易忘事吗?若说羞耻和自作聪明,我远远比不上长公主殿下。我本不欠你什么,你又何必这样执着于我?澄徽,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要那般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澄徽刚要说话,瑾言却并不愿意继续听,摇摇头:“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出问题的不是我,是你,我原谅你,因为你有大病!”
说完这些,她调过头就走。就此别过,她知道,从此之后,再没有过往可以纠缠她。至于澄徽,她要怎么选择,那是她自己的事了。
宫墙被阳光切割成一道,瑾言朝着光的地方走过去,只有澄徽被留在了阴影中。澄徽饮恨,泣如雨下。她被人从轿子里搀下来时,仍然还带着一肚子的怒火,嫌弃丫鬟搀扶时下手重了,直接将人一把搡倒在地,而后气势汹汹奔入府中,人们看她气势汹汹,简直有要杀人的架势,随之而来的,便是霹雳乓啷的破碎声响。
瑾言回到宫里,太后伏在案边抄经。听见她回来,也不抬头,早觉察出了脚步声道:“你过来啦,正好一边磨墨,一边说说话吧。”
瑾言点头,挽了衣袖,以砚滴往砚台里注了一滴水,取了墨条缓缓研墨。有道是“磨墨如病儿”,她刻意放缓了手上的动作,轻柔缓慢,重按轻推。太后抬眼瞧她手上动作,满意地笑了笑:“上回极乐寺的大师讲经,说生活便是修行,于细微小事中就能觉察出人的心境。我看你如今倒是从容,比澄徽那孩子要强很多,过去的事,你能谅解就谅解吧。”
瑾言顿住手上动作,有些惊讶,太后似乎总是于无声之处窥见人的心思,和这样的人相处多少有些恐惧,却也动容,那些被自己藏起来的情绪,都可以被她理解,就像五年前,她能够清楚知晓澄徽的陷害,于狂澜初起时于云端一伸手,便兜住了整个陈家和澄徽的尊严。
“娘娘,臣不敢不体谅长公主殿下,臣只是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明明没有作恶,却招来了别人的怨恨。”
“孩子,你总是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之中,自然难以看到周围的人和事。留在老身身边,好好睁开眼睛,看看,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心思,要多去琢磨别人要什么,你有什么,要怎么去交换。不在这些人和事里跌跟头,人是不会长大的。”
她正说着,兰姑姑禀报:“万岁爷来了。”
太后乜了眼瑾言,果然把她留下这个决定是做对了。她叹了口气,自嘲似的:“唉,皇帝倒是奇了,往常五天不来一趟,今天倒是想起来了。”
“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真叫儿子寒心。还想着说来问问母后,暑气日盛,要不要挪去西苑歇一歇,正好看他们赛龙舟玩?”萧元慎摇了摇扇子,漫不经心地笑笑,随即在榻边坐下,望了望瑾言研墨的手,不着痕迹地弯弯唇角。
“罢了,我才叫人都停了这些节庆活动。西南今早的奏疏,说土司们心不齐,打不过莽家,三宣六慰渐渐不敌,时下也没法子,云南王申请王府护卫,就由他去吧,他奉旨带人剿灭莽家,也省得朝廷花钱。”太后斩钉截铁,依旧催促着婚事,“别管他打什么算盘,且熬过这一年,如今没什么比你大婚更要紧的事,平安诞下皇长子,国本稳固才是要紧!”
瑾言听进了耳朵里,心思一杂,手上动作不觉粗糙起来,这自然逃不过太后的眼睛,她蹙起了眉:“行了,出去吧,心思乱了,墨都不细了。”
瑾言答应着,用帕子擦了墨锭,收拾利落。
萧元慎却道:“儿子身体健朗,没病没灾,还有他们打算盘的时候不成?朕看还是以国事为重,先整顿吏治,收拾了东南贪没,有了军饷,再平了莽家,四海升平,而后再谈大婚也不迟。”
他推三阻四,太后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冷哼一声道:“皇后的人选定了,四妃的位置才好定。皇长子必得是中宫……”
她话未说完,萧元慎忽而起了身:“母后,今晚没什么胃口,吩咐小厨房做粥吧。”
他岔开了话题,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谈论了。每回说起这些都要闹得不欢而散,太后也不想留给皇帝的只有冰冷,于是也止住了话头。
萧元慎走的时候,瑾言正立在廊下,见他要走,福身恭送,萧元慎徐扶了她一把,坚实的手托起来,低声道:“你且放心。”
落下去的时候,瑾言的手心里多了一张字条,她悄悄地将信件藏入了袖中,一时还有些酸涩的心骤然安定了下去,扭脸望过去,萧元慎俏皮地笑笑,眨了眨眼,看到她露出了笑容,这才回过头走了。
等下了值,瑾言回了自己的住处,才打开字条细看。只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摩西文字,是按照自己留的那册摩西文的课本摹的,初学这样的文字,看上去多少有些幼稚,像四五岁儿童的画一样,文法当然也没有,是按照官话拼凑出来的。
“穆楚蜜,这就是你家乡的文字么?我试着给你写这么一封信。若是你能读懂,回头也写一封给我可好?真有趣,这仿佛是一种暗号,也许我可以重新以此创造出新的文字来,在宫里传阅,只有咱们两个人认得,可好?”
瑾言莞尔,萧元慎似乎总有那么多奇思妙想,给这宫苑里的生活平添几分色彩。连带着她的情绪也因此被感染,认真地提起笔来,配合着这样一场游戏,为他写下了一封摩西文的信,在开头的地方,她略略思考了下,该称呼他什么呢,不如就叫萧将军吧。
萧将军,你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