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观舆图
寝宫比瑾言想得更为空旷,除了饮食起居的必要家具之外,再无其他陈设,却将山河舆图张贴了满满一面墙壁,而另一面墙上也贴了一面舆图,但那图却与瑾言平日所见的不同,整体以弧线勾勒,远看扁扁圆圆如一块规整的南瓜形状,南瓜上分布着几大块领土,四周浅蓝色的部分则画着舟楫船舶,以及各色奇珍异兽。
兴许也是一块舆图?
瑾言不由伫立于此,见上面所画的走兽飞禽,自己竟很少见过。
“这是蒲都丽家[1]一个传教士画的,他告诉朕,这就是天下。从前文宗皇帝和宣宗皇帝派出去的船就是从这里航行,去往世界各地,待朕亲政,定要开放海禁,荡平倭寇,让四海商人都来我们这里做生意。”
萧元慎以匕首指了指东南海域,瑾言果然见那边的海域上贴着几张通缉令,皆为倭寇首领。
原来他还有这样的志气,瑾言暗暗赞许,没想到萧元慎却面带得色,接着补了一句:“到时候,朕一定御驾亲征,试试登船作战的乐趣!”
瑾言张口结舌,为这少年心性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大周朝御驾亲征的天子,宣宗皇帝骁勇,荡平叛乱,随后的英宗皇帝效仿他爹,却是把蒙古人引进帝京,差点让大周亡了国,连带着将太宗皇帝留下的勋贵一道灭了种。
想也知道,待萧元慎亲政,文官们必定死死守护,哪敢让他迈出紫禁城一步?
瑾言瞧着萧元慎,见他目光灼灼,山河万里,星辰大海尽收眼底,睥睨天下,无所畏惧,不禁有些神往,她也曾有这样的时候,彼时年幼,觉得天下之大,哪里是骑着枣红马去不得的?
萧元慎侧过脸来,瞧着怔怔的瑾言,问道:“怎么了?”
瑾言含笑凝睇:“只是有些羡慕陛下。”
“羡慕朕坐拥四海?”
是羡慕陛下的自信。瑾言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们踱步到张贴着山河舆图的墙边,萧元慎俯下身来,仔细于西南的疆域中搜寻着永宁城。
“啊,找到了,在这里,永宁!”
瑾言凑上前,果然看到永宁城枕石峡,抱金沙,据守天险。一时山川美景,如在眼前,可自己纵然说得天花乱坠,落到这张图上,多壮阔的河流也只是曲线,多生动的城池也只是几个地名,怪没意思的。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给淑嘉讲故事的情形,那时淑嘉睡觉前总爱缠着自己讲永宁的故事,她总说一闭上眼,自己就仿佛也去了那里,于是有了主意。
“陛下,您想跟着微臣去永宁看看的话,就先请借微臣一方丝帕。”
“怎么,你这照妖镜还要做法?”萧元慎哂笑一下,说归说,却还是将帕子递给了瑾言。
“陛下请慎言,宫里行巫蛊之术可是掉脑袋的,微臣可不敢。”
瑾言将自己的帕子与萧元慎的系在了一处,又在燃着保和香的薰炉前熏了熏,沾上一点淡淡香气,就要给萧元慎蒙上。
原来是过家家的游戏!
萧元慎微微嫌弃,想说瑾言比自己年长三岁,怎么还这样幼稚,不过见她一脸欢欣,还是低下头来,决定勉为其难配合她一下,好让她蒙眼时更顺手些,没想到瑾言却止住了他的动作,浑不在意!
“不必了,陛下不过比微臣高半个头,微臣很轻松就能给陛下蒙上。”
……
萧元慎垂下眼,见瑾言的脚稳稳落在地上,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自己的心里却有些闷闷的,在她跟前,自己似乎找不到半点身为成熟男子的优势来。又被她比下去了。
瑾言哪里知道萧元慎所想,微仰着头问萧元慎:“陛下蒙上了眼睛,可还看得见?”
丝帕轻薄透光,瑾言的面目隔着那一层薄纱,隐隐绰绰起来,反添了几分朦胧,一点红唇轻启,如浸润着夕阳昏黄光线的蔷薇花似的,让人忍不住想去采撷。
萧元慎脸颊发烫,连忙将目光从唇上移开了,撒了个谎道:“看……看不见了。”
“那陛下,请牵着微臣的衣袖吧。微臣带着您一起去逛永宁城。”
蒙上眼,视野模糊,但嗅觉与触觉却因此格外灵敏起来,他隐约可以闻见瑾言衣带间的草木芬芳,淡淡的甜。宫中衣物都是上好的织物,平日穿时倒不觉得是如此细腻,现在却觉得格外轻柔,心好像也跟着在柔波里慢慢荡漾。
他一时形容不出来自己的感受,非要说的话,大概就像是有人拿着狗尾巴草,蹲在自己心里挠痒痒。
瑾言的手,近在咫尺。萧元慎偷偷将手往袖口的地方移了移,好离她近一些。
“陛下可还习惯?”
瑾言察觉到萧元慎的动作,以为他有些不适应,萧元慎没来由一阵心虚,将手一下松开了,口里说着没事没事,心里却有些懊恼,明明自己没有半点逾矩,怎么倒有些怯。
“陛下,我们到城下了,您看,门上写着迎旭,迎接朝阳,这里应该就是东门。”
瑾言声音里满满都是欢喜,似乎真的带他来了一样。
……就……再配合她一下吧……
萧元慎点点头:“嗯,快叫守城的将军前来迎接本将军!”
哪来的将军?瑾言猝不及防,心说怎么比我还演,只好配合道,“萧将军,我们微服私访,不好惊动这旁人。”
“好吧,就依你。”萧元慎从善如流。
瑾言牵着萧元慎迈过了寝殿的隔扇门:“将军,咱们进城了,您往南看,看见那座山了吗,像老虎一样匍伏在那儿的,那就是老虎山,大家都说那里以前有老虎成了精,还是诸葛武侯过来,将虎精杀了献祭的。”
“您往西看,那是乌洞山,山下有黑漆漆的深不见底的洞,若是掉进去了,可没得回来。”
“往北,那是漕峰山,雨神居住的地方,若是惹他老人家不高兴,天上不下雨,就要去山上赔罪,祈福求雨。”
萧元慎闭上眼,听他这样一说,仿佛自己真的置身于崇山峻岭之中。待他牵着瑾言的衣袖在寝殿里走得“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歇歇脚,他不由困惑:“怎么过了一山又是一山,难不成你家住在山洞里?”
“萧将军,这就是永宁城地利所在,三面高山险阻,又据守金沙江天险,才能成为西北藩篱,西南锁钥。咱们再往城北走,北边就是泸沽湖,安抚司就在湖畔,常备兵都在这里安营扎寨,饮马练兵。”
“听上去和中原也没什么差别。”
“差别当然是有的,这里世袭制度严格,土司的后代就是土司,奴隶的后代就是奴隶,比不得中原,可以靠读书做官为自己找一条前途。不过永宁的女子,过得倒比中原的女子要自在许多。”
萧元慎被勾起了好奇:“我听说你们那里又叫女儿国,难不成乾坤颠倒,女子在上?”
“若真是乾坤颠倒,女子在上,男子在下呢?”瑾言有意拿话逗他。
萧元慎愣住,他思忖片刻,试图以中原风俗对应永宁,颠倒过来,不由悚然一惊,心咚地沉了下去,抬起头,问了句:“那样的话,永宁的女子岂不是要娶好几房丈夫?”
瑾言:???
“不,永宁的女子不结婚的。”
瑾言顿了顿,见萧元慎歪着头,想也知道他一定瞪大了眼,满头困惑,便又补充道,“或者说,不是像中原人这样,女孩子嫁进夫家,侍奉公婆,讨好小姑,在永宁,男子若钟情一个女子,与她乘月共舞,或是与她对歌,互送信物定情,若是之后不喜欢了,便退还信物,再不纠缠了。婚后,女子依旧住在自家,有了孩子也是自家一起照顾,若是愿意,她也可以和那位男子搬出去另外组建小家庭。”
“你也喜欢那样的婚俗么,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散伙就散伙,那岂不是……岂不是很轻浮?”
萧元慎自觉失言,话说出口就沉默了。其实他并不关心永宁女子的婚俗,但他在意瑾言的想法,或许,她正是因为认同永宁的风俗,才不愿意嫁给那些京中子弟,百般阻挠婚事?
瑾言身形微微一滞,她听着萧元慎的嘴巴里吐出了那样两个字来,近乎不可思议,而后缓缓勾起了唇角:“陛下所言甚是,永宁毕竟偏远,夷狄杂居,比不得中原文化昌盛。”
萧元慎透过丝帕,瞧见她的脸上挂着自己从来没见过的讥讽笑容,原来这就是照妖镜的本相,不是玉兰花的温柔,也不是蔷薇的热烈奔放,是这样难看,强烈的攻击性,像毒蛇吐着信子似的。
奇怪的是,他并不讨厌,却莫名有些心虚。他想,自己又把瑾言往外推开了一步。
两人正尴尬,海东青从门外轻唤了一声:“万岁爷,御马监掌印太监过来回话了。”
瑾言躬身:“陛下既然有要事商议,恕微臣告退。”
萧元慎解了帕子,想送瑾言,却见她低着头,一如既往,谦恭中藏不住的傲气,拒人于千里之外,默了默才道:
“你退下吧。”
注:
蒲都丽家:葡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