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闹喧哗
淑嘉在店中看书正入神时,顾恒之带了人乱哄哄进了店。店中只有淑嘉一位头戴帏帽的女客,不难辨认,他便径直走了过来:“陈姑娘,好雅兴啊!”
两位护军当即上前阻拦:“什么人,敢骚扰首辅家眷!”
顾恒之睨了一眼,摇着扇子,自命风流:“首辅的女儿,我怎么敢冒犯,不过是听见有人污蔑姑娘,说姑娘在这书局的后楼藏了个相好的,时常私会,所以我特意带了人来帮姑娘证明清白。”
淑嘉见顾恒之孟浪,压着心里的恐惧,斥道:“放肆,谁许你信口雌黄!”
话虽严厉,声音却如莺啼婉转,叫顾恒之酥了半边,暗道,难怪哥哥被这女人迷住,光听声音便知其娇软,不顾护军阻拦,又往前凑了两步,却被人从后面叫住:“且慢,这位兄台难道不知男女不相问的道理,既是外头的污言秽语,便不该传到姑娘家的耳朵里。”
声音朗朗,如春晖和煦。
淑嘉看去,见那书生眉目如画,丰神俊秀,脊背挺得很直,如松竹入画。
顾恒之冷哼一声:“哟呵,怎么着,寻思着说两句话,就能娶上首辅家的女儿了?外地人,我劝你一句,这是天子脚下,你出门随便撞着一个,都可能是公侯子弟,放规矩点!”
“我谨遵大周律法,向来规矩。倒是你,无言无状,按律该问一个诬告罪!”
“你说我诬告,我的人已经把这书局围住了,这抓贼抓赃,抓奸抓双的道理,我还是懂的,陈瑾言,你敢不敢跟我一道去看看?”顾恒之脖子一梗,恨不得把头翘到天上去。
淑嘉听出来,顾恒之将自己错认成了瑾言,而他口中所说的奸夫想必就是自己的姐姐瑾言本人了,心中暗笑,想书局后院到处都是排版工人,哪会有什么通奸之所,他既然这样信口开河,不如索性由他把事闹大,到时候瑾言出来,当面对质,看他还怎么收场!
于是淑嘉也不戳穿,跟着顾恒之去了后院,看他带人将里外里围得铁桶一般。
顾恒之听说书局的老板住在二楼,便果断领着人上来,刚要砸门,淑嘉叫了一声慢:“若是这里面没有你说的奸夫又当如何?”
“如何?到时候陈姑娘要我如何就如何,就是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下酒菜也无妨!”
“好,这可是你说的,敲门吧。”淑嘉得了允诺,心满意足,且等着看顾恒之的笑话。她哪里知道,屋里早有了个不速之客,逼得瑾言缩在了墙角,进退两难。
外面门板拍得山响,顾恒之粗暴不耐烦地吼着:“开门!开门!开门!”
萧元慎面沉似水,上次是在报春宴,这次又是藏书楼,怎么每次自己在场,顾恒之就像个地鼠一样突然冒出来捣乱。
某先生开了门,顾恒之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问跟着瑾言一路过来的眼线:“是他吗?”
那人细细盯着某先生打量了一番,摇摇头:“不是,个子比他要矮,也比他瘦。”
“那奸夫一定还在屋里,进去,搜!”说着他一把推开某先生,就要闯进去。
“慢!”某先生真是好脾气,即便顾恒之那般粗鲁,也未动气,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不骄不躁劝道,“小侯爷,劝你收手,冲撞了贵客,你可担当不起。”
“贵客?我看是藏奸!”
顾恒之指着鼻子骂道,话音未落,萧元慎已自里间踱步而出,袖手负在身后,问道:“小侯爷,好威风啊。你要抓奸,抓的可是我么?”
“皇……皇……皇……”顾恒之哆哆嗦嗦要跪,萧元慎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肘,阻止他往下滑落,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诶,顾恒之,你看清楚了,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啊?”
顾恒之摇摇头,但他还是不甘:“可我的人亲眼看到那个人从陈家的马车上下来,进了这个楼!”
“这么说……你想要搜这里了?”萧元慎勾唇一笑,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玩笑。
瞧大家畏首畏尾不敢言语,萧元慎便换了更为郑重的语气,对某先生道,“您这偌大的藏书楼,若是进了贼恐怕也不好说,我看还是请他们进去搜搜倒更安心,您说呢?”
淑嘉懵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去了哪里,却冒出了个连顾恒之都对他毕恭毕敬的锦衣卫,直觉有古怪,想要阻止,那儒生已先她一步上前,呵斥道:“荒唐!大周律例,无故闯人私宅,杖八十,你们焉能无故污蔑女子清白,又擅闯他人宅院!”
“我说你,学了点律法你就敢班门弄斧?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顾恒之觉得萧元慎再给自己撑腰,当即气焰嚣张,对着萧元慎双手抱拳,一脸嘚瑟,“你面前的就是王法!”
这个蠢材!萧元慎一脚将顾恒之踹到了地上,顾恒之撅着腚一头扑倒,结结实实给这个儒生磕了个响头。
后面的仆役跟着一哄而上要拿下萧元慎,却被顾恒之挥手拦住:“无妨!无妨!他爱怎么踢就怎么踢好了!”
……
仆役们犯嘀咕:看不出,小侯爷的爱好还挺特殊的。
某先生早就怀疑过萧元慎的身份,眼下见顾恒之这样狗腿,越发肯定,于是他定了定神,配合地点了头:“既然关系到陈姑娘的清白,那在下照做便是。只是人多嘈杂,我怕吓到在下养的画眉鸟,待我将它放回窗外,诸位再进去也不迟。”
就在某先生将鸟笼重新放回窗外之时,三楼忽而传出花瓶破碎的声响,紧接着一个身影从三楼窗子中蹿出,一路飞檐走壁,钻入茶肆旁的里弄中,顾恒之等不及,招呼人上前去追,乌泱泱扬尘而去,一番鸡飞狗跳终于将那个蒙面飞贼提着脖领抓了回来,顾恒之眉飞色舞,对着淑嘉道:“陈姑娘,你看看,你认识这个人吗?”
他那张大脸在淑嘉跟前晃来晃去,慌得人心烦,淑嘉偏过头去,哼了声:“我怎么会认识一个飞贼!”
“嘿嘿,这就叫你认识认识!”顾恒之一把扯掉飞贼的蒙面,竟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是个小白脸,还挺俊!”
“什么小白脸,看清楚点,你姑奶奶我是女的!”那女贼银牙一咬,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泼辣极了,“再说了,偷偷看书,能叫偷吗?”
“你还狡辩!”
顾恒之凑上前,却被那女贼当面啐了一口唾沫:“看什么看!你一双眼睛铜铃似的,分不清男女?”
顾恒之捂着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又觉得十分委屈:“我……”
活生生一出闹剧,萧元慎见顾恒之吃瘪,幸灾乐祸:”顾恒之,你年纪轻轻就老花了,这条街上就有眼镜店,去配一副眼镜吧!“
“这……这一定都是陈瑾言的把戏!”
顾恒之顾不得仪态,指着淑嘉振振有词,一口咬死其中有诈,却见自书局东侧编校馆中走出一位女子,剑眉锋利,杏眼含情,不是陈瑾言还能是谁,虽钗环简素,不施粉黛,但那小麦色的皮肤似从太阳处借来了几分光辉,和崇尚白嫩的帝京闺秀截然不同。
这是陈瑾言,那帏帽底下的又是谁?
顾恒之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敢情自己一直都认错了人?!
多亏这招声东击西,这藏书楼又是以隔扇相连,因此瑾言才得以顺利脱身,不疾不徐朝着淑嘉走了过去,她怀里还捧着一本书,看上去温良娴淑,见院子里站满了人,一脸惊恐无辜,一抬头,正对上萧元慎审视自己的目光,她身形一滞,故作满脸惊诧:“陛下?”
她纳头便拜:“臣女陈瑾言参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呵,假扮锦衣卫,揭你个底儿掉!
她一跪,众人都慌忙跟着拜倒。
萧元慎本就是趁着大臣们跪在左顺门外请命,太后无暇顾及的空档,偷溜出来,不想瑾言刻意拆穿。
他一张白净俊脸顿时比锅底还黑,但眼睛还是带着笑,免礼之后,踱步到瑾言跟前,顺手还夺过顾恒之手里的扇子,轻轻一展,挡住了瑾言下半张脸,只露出眉眼。
此前在宫里,萧元慎见到瑾言时,瑾言画着两弯细长眷烟眉,婉约柔和,自己并未认出,现在她剑眉星目,眉宇间英气纵横,叫人挪不开眼,拿扇子轻轻一比,果然眉眼与当日所见的梅梓仁一模一样!
萧元慎的唇边泛起一点戏谑的笑意:“咱们又见面了。”
看破不说破,上次假山洞中,她给自己留了余地,这次自己就当还她的情了。
瑾言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萧元慎笑里藏刀,像是窥破了其中关节。
“陛下,带了这么多人一起来看书?”瑾言决定硬着头皮,只作不知,“好热闹啊!”
萧元慎拿过瑾言抱在怀里的书,封面上几个大字《大周集礼精讲》,好一个知书达礼。
“陈姑娘还真是好学!”
“宫中礼仪繁多,瑾言也是怕有纰漏,所以来此求购此书。”
萧元慎将书还了回去:“那你好好学,不过先说明一点,朕讨厌这些规矩,你学完在太后面前装一装就行了,别给朕添堵。”
“自然不会。”瑾言笑眯眯。
记下了,在你面前一定谨遵恪守,让你烦不胜烦!
淑嘉见瑾言改头换面,隐约猜到了什么,当即挽住瑾言胳膊,娇娇弱弱告状:“姐姐,你可来了,这个小侯爷可把我给吓坏了!”
那儒生也仗义执言:“陛下,既然现在事情已经明了,小侯爷不辨雌雄,反而诬告两位姑娘,又喧哗扰乱书局,学生恳请陛下将其治罪!”
顾恒之自知理亏,本想着小事化了私下赔个不是,谁知这儒生还在一旁拱火,气得跳脚:“嘿,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啊,你起什么哄?”
转头他又腆着脸对萧元慎道,“陛下,这都是我一时糊涂,好心办坏事!我也是陪着您玩儿到大的,我这人什么样您能不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朕可太清楚你了,心眼儿比针鼻子还小,就记着给你哥报仇!”
萧元慎拿扇子骨梆梆地敲了两下顾恒之的脑袋,自是十分亲昵,他一抬眼又问那儒生,“刚才听你说大周律,你说朕该怎么治这个发小儿啊?”
“大周律例,诬告反坐,罪加三等。小侯爷诬告陈姑娘通奸,通奸罪未婚女子依律杖八十,小侯爷罪加三等,该打一百一十大板。小侯爷私闯民宅,我等劝阻,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该打九十大板,两罪并罚,两百大板!”
好儒生,他不卑不亢,仿佛自己的眼睛是个摆设,压根儿没看见皇帝与顾恒之的交情!
两百板子,便是不死也要落个伤残。
“就一点也不能宽恕?”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祖御笔亲题!”
这儒生口气很硬,隐隐似乎憋着一股气,像是在说你敢徇私试试,跟那群文官倒是一模一样!
萧元慎却并不讨厌他这刚直的性情:“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徽州林彦回。”
萧元慎干脆地点点头:“好,朕记住了,那就按你说的办!”
话音刚落,一阵铿锵有力的军靴踏地声自远而近传来,自前店闯入了一队禁军护卫,俱是锦衣卫打扮,吓得顾恒之抱着萧元慎大腿不放,哭鼻子抹泪:“陛下,不是说好拉我去打板子吗,我不想去诏狱啊!”
“放心,不是来抓你的,是来抓朕的!”他嬉笑着,对领头的军官挑了挑眉,“是吧,表哥?”
李景耀板着脸,恭肃道:“臣等奉太后之命,请陛下回宫。”
瑾言退在一旁,目送着萧元慎被镇抚使李景耀请回宫。他翻身上马,骑在马上回过头来,叫了一声陈瑾言,他故意以扇遮面,探出自己的半张脸,调皮道:“你画柳叶眉可怪难看的,还是剑眉适合你!”
谢谢您夸奖了!瑾言报以温柔一笑。
呵,好好的少年,偏偏长了嘴。可惜怎么不是真的哑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