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女神
垃圾筐和铁钳也掉了。
女孩子们纷纷惊呼。
怪不得她会戴口罩。
空气还带着几分春天的料峭，驰厌也没想到自己在山上会出事。
小少女的声音脆生生的，她仰着小脸，怒视着段玲。
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灰色风衣，在三月还有些凄清的风中，他蹲下，冲着林雯雯伸出手，冷冷道：“口罩。”
后山的路并不崎岖，姜穗踩着松软的泥土走上去时，竟然也一次没摔。
段玲颤抖着手戴上口罩，她一脚踹在驰厌身上，对他拳打脚踢：“你为什么不帮我教训她，你不是我父亲最忠实的狗吗？现在我命令你打这个小贱人！”
2000年的春天，依然没人爱他疼他。
然而这个惩罚对于段玲有利，她有个会帮她干活的人。而林雯雯没有。
姜穗点点头，用直尺比着画线。
段玲被姜穗打断，火气都不知道怎么发出来，她也不能再冲上去踹驰厌几脚，只回头对林雯雯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教导主任念了处分，林雯雯“记小过”，段玲“记大过”处理。这个结果让许多人惊讶，毕竟段玲来头那么大，大家都以为学校会偏袒她。
段玲原本放松下来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她狠狠瞪着林雯雯，仿佛要把那张脸皮扯下来。
老张朝学校看了一眼，无奈地发动了车子。
同学们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同学们尴尬对视一眼，纷纷闭了嘴巴，听说初三的段玲打人好恐怖哦。
姜穗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小声“哦”了一声。
这一年关注的并不是追星亦或者电子游戏，而是身边的变化。蒋娣说书似的：“……前天下午我看见校长接待了一个开着小车的人，你们看着吧，我们学校肯定会来新学生。”
段玲不会，她翻看穿搭杂志，甚至不会多问一句。在她眼中，他确实就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姜穗想想也觉得不可能，她摇摇头：“我想多了。”
有人反驳：“你怎么知道？万一是校长的朋友叙旧呢？”
姜穗抬头。
她如今身体平衡好了许多，勉强拦住段玲的手：“行了，你打他做什么！”
2000年春天，他什么也没想，脑海中一片空白，因为他知道，没人会来找他的。
姜穗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后皱紧了眉头。他们竟然不管驰厌回家了。
她四处看了看，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姜穗沿着小路边走边喊：“驰厌！”
全世界都说他很强大，年少时不畏屈辱，卧薪尝胆。连姜穗也这样以为，可是当她跌跌撞撞扶着树干下到他的身边，触碰到他冰冷的体温，她才意识到，这样顽强的人，他也会受伤，也可能死亡。
她比起段玲都要矮一个头，然而这么多人，最后依然只有她敢出来说话。
驰厌顿了顿，他抬手，轻轻推开了身前的姜穗。小姑娘茫然不解地看过来，驰厌说：“在学校，我听她的。”
“陈淑珺，你看教学楼下面，那个人眼熟吗？”
他似乎已经放弃了。
她原本以为，等待驰厌的是光明的坦途。
驰厌眸色依然浅淡，他微微别开头，没有看一旁的姜穗。
驰厌知道，他心中还在烧着曾经那团火。如果她管了，可是又不会管一辈子，那又有什么用呢？就像同情路边的猫猫狗狗，偶尔喂顿饭，让它们少一顿毒打，可是不把它们抱回家，所做一切全部没有意义。
学校的门卫一定还在。
“不会吧！”
风刮得这样大，从后山下来虽然有一点距离，可是早该下来了。
风刮得更厉害了。
姜穗愣了愣。
他灰色的风衣下，裤子被踹了好几个脚印，而他依然握着段玲让他去买的水。
姜穗愣了许久：“噢。”她想了想，软糯糯的声音小心解释道，“对不起，我脑子反应慢，反应过来就站在那里了。”
一直没反应的驰厌微微抬起了眼睛，他沉默地看着身前的姜穗。
陈淑珺仔细看了眼：“哇他好高啊。”她只惊叹身高，倒是不觉得眼熟，“你认识他吗？”
她尖利的指甲在驰厌脸上抓出了几条伤痕，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目光最后落在驰厌身上。
那时候树叶被吹得飘飘洒洒，少年蜷缩在树旁，手死死按着胃，颤抖着快没了意识。
“真的，不骗你们。以前他在二桥下修车，好多人都看……”
林雯雯长得清纯漂亮，加上心高气傲，在这一年是阳光中学的有名的“玫瑰花儿”。
黑色小轿车半开着窗透气，姜穗远远看了眼，车上坐了一个中年司机，后座坐着戴口罩的段玲。
姜穗知道自己搬不动他，她书包也不要了，扔在原地就往学校跑。
驰厌拿着口罩，递给段玲：“段玲小姐，抱歉。”
蒋娣想了想：“没关系，反正教学楼离得不远，没多久我们就可以见到她了。”
林雯雯红着眼眶，拽住段玲头发，一把将段玲口罩扯下来了。
林雯雯手往后缩了缩，驰厌直接抢了过来。
直到她看见被风刮到在一棵松树旁的垃圾筐。
老张犹豫地说：“可是驰厌还没回来。”
有的地方，它虽然不是什么贵族学校，可是品质的高贵无法比拟。这也是她爱自己过往、爱母校和青春的原因。
姜穗看着这几个字，明亮的桃花儿眼弯成月牙儿。
姜穗慢慢退到一边去，用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们。
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来时生不由己，偏偏离开也悄无声息。他没爸爸，没妈妈，襁褓里只有一张“厌”字。
后排的蒋娣身边围了好几个少女，她们在讲八卦。
姜穗不经意看到，也愣了愣。段玲额头突出一片，十分突兀，眼睛细小，还有修复后也奇怪的兔唇。
她记忆中驰厌从未接受采访，从不提起过去，因此姜穗不知道他成功那段路有多么坎坷艰辛，然而如今这条路，是他的选择之一。
他不该没有从后山下来。
姜穗低下头。
当然，班上流传着各种版本，还有人讨论：“那个跟着段玲来读书的男生，才是最尴尬的存在吧？”
等她离开，他依然闭着眼，抚上自己心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在十六岁的四月，他最绝望、臣服于命运的时候。命运恩赐了他一个小女神。
林雯雯因为是“记小过”，于是打扫两周，段玲则需要打扫一个月。
女孩子们托着腮，羡慕地道：“大老板的女儿，衣服好看，长得应该也好看。”
驰厌垂着眼睛，面无表情，仿佛段玲发泄的对象并不是自己。
驰厌不是那种死板将工作做完的人，他知道天气不好，就应该会下后山的。
段玲突然尖叫一声，发疯一般地打林雯雯。
他真是恨透了这种会让人期盼又心脏疼痛的同情。
驰厌靠在树干，喘息着闭上眼睛。
此刻段玲头发凌乱，颤抖着满脸泪痕。她慌张捂住自己的脸，对人群道：“不许看！不许看！”
可是她这个动作慢吞吞的人都把卫生做完了，他还是没有下来。记忆中的驰厌非常守时，他曾经说三天后的下午三点给她说肝源消息，早早就等在那里了。
她看过那么多次他无声的抵抗和挣扎，可这次，他太痛太孤单了。
学生们何其见过这样的场面，全部惊呆了。
后来姜穗长大，有人还把姜穗容貌和林雯雯做过比较。
“我知道他，他叫驰厌，是我们年纪第一名驰一铭的哥哥。”
两个小姑娘回到教室，陈淑珺热得直用手扇风。
蒋娣说：“因为我看见了啊，就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有人开着车送她来的，是个女生，脸上还戴着百变小樱的口罩，年龄比我们都大，估计是高二高三的。”
这样说的话，那么其实都是段玲的自尊心在作祟。
驰厌冷冷说：“以后这种事，别再管了。”少年声音像是淬了冰，“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多少也该聪明点。”
可她只用了十五分钟。
女孩子打架啊！多么劲爆的场面，更何况那个玫红色衣服的女生是林雯雯。
“没事了。”她温柔摸摸他头发，“你坚强一点，你以后是很厉害最伟大的人，一定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马上就回来了。”
所以原本如果反应过来了，她就不过来了对吗！少年口腔里咬出一阵血腥气，他看也不再看她，找段玲去了。他为什么自取其辱，说了那样一番话！
另一名杏色裙子女生戴着口罩，死命扇林雯雯的耳光，仿佛对那一张脸恨极。
处罚开始执行的时候，已经四月初了。
陈淑珺凑过来，小声说：“我听说是有人在跟林雯雯说段玲额头奇怪，段玲没教训那个说话的人，反而打了林雯雯，然后她们就打起来了。”她嘟囔道，“果然是见不得人家好看。”
除了记过处分，学校还有罚打扫后山的处分。
段玲不善的目光看姜穗一眼，倒是意外平静了一些。
姜穗怕驰厌是遇到什么事，连忙转头就往学校里走。
然而段玲还是冷冷笑了一声：“驰厌，这就是你的办事态度吗？”
人群安静了一瞬，死一般的寂静。
等林雯雯惩罚结束，段玲也坐舒舒服服坐上车等待时，只有驰厌还拿着学校的垃圾筐和垃圾钳夹塑料袋。
她拉紧书包袋子，越容易摔跤的人反而走得越小心。
在文雷手下还好，可是段玲因为受罚，迁怒在了他身上，她给的东西，是每天两碟芥末，看人看着他吃完。
姜穗想了想：“谁的错谁就处罚重一些。”
风不再凉。
她踱步走到校门口，有些忧心狂风大作的天气，走到校门口时，她恰好看见了段玲那辆小轿车。
纵然骨骼已成钢铁，可是曾经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他的胃不堪重负。他有很严重的胃病。
横生的枝干撞击上他的胃部，他几乎痛到昏死过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不能自己想办法回去，那么没人会来找他。
她安安静静看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
没人应她，但是她看见了脚边的垃圾钳。
蒋娣说的没错，他们这栋教学楼是逸夫教学楼，隔壁的教学楼叫做格物教学楼，初三的学生就在“格物教学楼”上课。
姜穗握着自己手中的钢笔，久久无言。
从此不管漂泊多少年，不管在何方，她永远是年少最温柔最明亮的那轮小月亮，居于他心上。
老张叹了口气，驰厌平时帮他做了不少事，他还是决定帮他说话：“家里离这里很远，如果下雨，他不好打车回来的。”
然而淳朴的校风高高挂在了国旗台上，上书“厚德载物，公正育人”。
连低年级的初一学生，也普遍知道了这件事。陈淑珺从蒋娣那里听完八卦以后，眼睛闪闪给姜穗说：“那个段玲就是大老板的女儿欸，听说她出生有缺陷，长得非常奇怪。段玲以前辍学过，据说是怕别人说她长相，这次来我们学校读书，他爸爸还让一个男生陪着她读呢。”
学校领导人热爱环保，舍不得这片绿油油茂盛的山林，于是让犯错的学生扫扫落叶，捡捡以前丢弃的塑料袋。
她打量着面前的姜穗，小姑娘半边脸被纱布包着，另外半边脸肿乎乎的，可她不遮不掩，就顶着这样一张奇怪又凄惨的小脸却不自卑。
姜穗睁大眼睛，驰厌一定出事了。
这样沉稳又守时的人，不会明知段玲脾气差还让她等。
山林设了围栏，里面没有危险的动物，对于学生来说很安全，因此这么多年受罚制度就流传了下来。
林雯雯和段玲打架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学校，
树叶扑簌簌落下，如果这不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他会以为这是凄冷的秋。他从不畏冷，可是此刻冷得发抖。
姜穗听说过林雯雯，这位学姐在学校很有名，去年做过学校的主持人，据说还代表学校参加过演讲比赛，拿了一等奖。
他没力气了，他挣扎不过这个世界突然的残忍。
姜穗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轻轻呢喃道：“驰厌……”竟然真的是驰厌！
如果那天还没看明白，现在也该明白了。驰厌就是那个陪段玲读书的人。
“蒋娣，她好看吗？”
驰厌皱着眉，顿了顿，把那瓶水递给她。段玲气得发抖，她挥开驰厌的手，瓶子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老远。段玲扬起手，一耳光扇在驰厌脸上：“废物！”
段玲声音尖锐：“难不成我该等他吗？他算什么东西！他长了腿就可以自己走回来。”
风吹倒枝丫时，驰厌眼前发黑，从小路上滚了下去。
姜穗张开手，像只炸毛的小猫，仰头看着段玲。
他忍着痛，下意识护住了头。
蒋娣说：“都说了戴着口罩，不知道好不好看。但是她的裙子很好看，我还没有在学校看见那么漂亮的裙子呢。”
姜穗敲敲他们的桌子，大家都看向她。姜穗认真说：“段玲打人就是因为别人议论他们。”她把版本里的“她”改成了“他们”，然而这样的效果也出乎意料好。
兴许这一年，行为依旧快于思维，姜穗再也忍不住，从小花坛那边跑过来，
人群叽叽喳喳开始议论起来，拉架的满头大汗，可没人能把她们拉开。
陈淑珺问：“姜穗，学校不允许学生打架，你觉得她们会受到什么处罚啊？”
段玲恼怒地说：“老张，开车！”
“驰厌，驰厌。”她轻轻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泥土，忍住那一瞬的泪意，“没事了，我带你去医院。”
姜穗把自己外套脱下来，盖在发抖的驰厌身上，把他裹得紧紧的。
去年下定决心不再和他们有交集，那时候她以为驰厌年少时的苦难已经结束。他将放手闯荡，光风霁月，或许经年再听见他的名字，这位令人敬重的先生会出现在财经杂志上。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有人看不过去，要去拉段玲，被身边的人拽住：“别多管闲事，那个男生是来陪段玲读书的。搁在古代都算是家奴，你没听见段玲的话吗，我们管得着么？”
段玲说：“现在这种情况都是他害的，立刻开车，不然我告诉我爸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段玲此生最在意自己容貌，这也是为什么会和林雯雯打起来的原因。姜穗这张惨兮兮的小脸，让段玲心情反而好了很多。
上课铃声响起，看热闹的同学纷纷往教室里面跑。段玲拒绝回教室，往校门口方向跑了。
四月中旬，放学后，刮起了大风。
驰厌眸光冷冷的：“你记好，换做是我，无论你发生什么，我也不会管。”
姜穗这次再看，就看见了他的身影。
小姑娘依然矮矮的，不到十三岁，只是个半大少女。不到他胸前的高度，娇小而脆弱稚嫩。
可如今现实告诉她，半年多不见，他穿得好看体面了，却依旧被人将自尊践踏在脚下。
大风呼呼开始吹时，他皱了皱眉，立刻从后山下去。
陈淑珺说：“那可不一定。”林雯雯是学校的门面骄傲，而段玲有背景。学校不可能不处理这件事，毕竟阳光初中注重风评，可是处理，也不知道会偏向谁。
他以为自己刻满伤痕的身体已经无畏风雨的侵蚀，然而他胃中突然绞痛。
她有些茫然不解，她按照驰厌的心意解释了，可是他似乎更生气了？
姜穗以为自己看错了，前面人头攒动，然而走在校园里的少年很高，以至于远远的就能在人群中看见他，她觉得那个背影熟悉又陌生。
弟弟驰一铭也不会，他知道驰厌如今在“工作”，也习惯了驰厌的强大。
段玲以为姜穗是过来拉架的小姑娘，所以也没在意。这未长开的丫头片子，倒是有一副娇滴滴的嗓音。
一个拿了一瓶水的少年皱眉走过来，他拨开人群，一把拉起地上的段玲。
一个穿着杏色裙子的女生在和一个穿玫红色衣服的女生打架。
驰厌也跟了过去，走了几步，他回头：“姜穗。”
姜穗做完值日，关上门锁好窗户。
阳光小学后山变得暖洋洋，这里是以前的学生上自然课的地方。但是学校后来取消了自然课课程，倒慢慢成了一小块荒林。
下周一学校升旗仪式，关于打架一事的处理果然出来了。
巡查老师检查完教室都已经离开，驰一铭应该也早就回家了。
这一年姜穗还没有彻底学会掌控平衡，也是第一次用这具身体努力奔跑。她摔倒了又爬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跑下后山，穿过操场，跑过绿荫，到达门卫室，她摔了8次。
林雯雯被几个人扶着，目光挑衅嘲笑地看着她。落在段玲眼中，就是在笑刚刚她口罩被扯下来那一刻。
没两天姜穗去学校小卖部买新钢笔的时候，路过“格物教学楼”，看见初三（1）班外面，学生们围了一片。
可见这样一名女神，此时和人扭打在一起，周围唏嘘声一片，还有人想要上前拉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