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滇西的高山和峡谷
五月份的迪庆高原,正是山花遍野的好时候。
六十多年前,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描绘了这里的人文和景色,称之为“香格里拉”,意思大概是远离尘嚣的乐园。
松赞林寺坐落于中甸城外一座山丘上,一幢幢寺院建筑,都是暗红色屋顶和白色墙面,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层层叠叠,很是壮观。与拉萨的布达拉宫很相似。
一座宽阔肃穆的大殿里,光线很暗。高处有几个小窗口洒进来几束阳光,照见局部墙壁,墙壁上的“唐卡”画色彩浓烈而鲜明。因为不是讲经或者集体诵经时间,没有开电灯,只有佛像前的几十盏酥油灯亮着,照亮了高大精美的佛像。
仁青活佛盘腿坐在佛像一侧,面前放着一张造型精致的小桌子。他手持蘸了金粉的毛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默写一段经文。一行藏文,接着是一行汉字,字形端庄,笔划圆润。一笔一笔,从容自如。暖暖的油灯照在他脸上,散发着红润的光泽。长长的眉毛都白了,白得是那么纯,那么干净。
任剑锋站在另一侧,远远地、静静地端详着仁青活佛。
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张纸写满了,仁青活佛放下笔。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向上。
“施主,有话请讲。”仁青活佛嘴唇微动,轻轻地说道。他并没有大声说话,声音却可以传得很远。站在大殿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任剑锋走到活佛面前,恭敬地向他跪拜。
仁青活佛:“拜我不如拜佛,拜佛不如拜我。我是我的幻象,佛是我的如来。”
“活佛教我,如何脱罪?”
“罪不可脱,因果有报。”
“事出有因,心有不甘。”
“心若不嗔,何以不甘?”
“凡胎肉体,难以自制。”
“发愿为善,诸苦为甜。”
雪域高原的东部,被称为康巴地区,这里的藏族就被称为康巴人。
传说有一位香港贵妇专程到康巴“借种”。因为康巴汉子高大而英俊。
次松、次捷和次仁三兄弟就是典型的康巴人。
此刻,三兄弟正坐在松赞林寺大门的门槛上,和一位喇嘛聊天。
那位喇嘛年纪很大了,黝黑而清瘦的脸上皱褶重重。他怀里抱着一把扫帚,和三兄弟并排坐着。
次松说:“老师傅,我每次来,看你的扫把新新呢,扫不烂咯?”
老喇嘛笑眯眯地说:“这里干净,本来不脏。有一点点灰么,扫把过去,不沾着地,灰就不在了。”
次松:“么,还有树叶呢。”
老喇嘛:“树叶,跟着风去了。”
次松:“喔唷,神了。”
次捷说:“给我看看。”
次捷拿过老喇嘛的扫帚,仔细看了看,没什么特别的。他往自己手掌上扫了扫,感觉一股热风吹过手掌。他赶紧还给老喇嘛。
次捷:“喔唷,神了。”
次仁问:“咋个了?”
次捷说:“会发热。”
次仁说:“喔唷,神了。”
任剑锋从寺里走出来。
三兄弟站起身,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任剑锋说:“让你们等了半天,不好意思了。”
次松说:“不有关系。走,喝酒去。”
次捷说:“听说任哥酒量大呢。”
次仁说:“多喝点。”
他们开着一辆皮卡车,一路开到了寨子里。
这是一个康巴寨子,都是二层的土坯房。房子的间架都很大、很高。为避冬天的寒风,窗子都做得很小。墙面全都刷成白色,与屋顶黑色的瓦片对比强烈。
三兄弟的家就在寨子中央,也是一幢二层楼房,房子呈长方形,二楼有一条长长的外走廊。前面用高高的土坯墙围成了一个院子。
三兄弟的父亲坐在院子里一把椅子上,正在翻看一本佛经。他五十多岁,和牛三的父亲是表兄弟。
他们的母亲和姐姐在厨房忙活。
任剑锋跟他们一一问候。
他们围坐着聊了一阵天,饭菜就做好了。
客厅地上铺着地毯,中间放着一个大茶几一样的矮桌,大家围着矮桌席地而坐。
三兄弟的姐姐坐在任剑锋对面。她名叫梅朵,长得和她的弟弟们一样高大健壮,康巴人特有的长脸型和挺直的鼻子,大眼睛很漂亮。双颊上各有一片红晕,这是雪域高原女人和孩子的特征,被称为“高原红”。
任剑锋抬起酒碗感谢他们一家的热情款待。
次松说:“任哥不要客气,你是我三哥的朋友,就像是一家人。”
次捷说:“我们喜欢三哥,喜欢三哥的朋友。”
次仁说:“干酒,干酒!”
父母和梅朵开心地笑着。
父母和梅朵吃饱了都出去了,任剑锋和三兄弟继续吃喝,一碗一碗的青稞酒灌下去,一会儿唱,一会儿跳。
任剑锋问,梅朵怎么还没结婚?
次松说:“结过了,和姐夫打架,又离了。”
次捷说:“嫁到鹤庆县,打完架,又回中甸来了。”
次仁说:“鹤庆太远了。”
任剑锋问为什么打架?
次松说:“姐夫赌钱,姐姐就打他。”
次捷说:“赌鬼就该打。”
次仁说:“按在地下打。”
任剑锋问,结果呢?
次松说:“姐夫不服气,叫了两个朋友来打姐姐,还是打不过。”
次捷说:“一个打三个,打赢了。”
次仁说:“姐姐力气大。”
一直喝到十点多钟。四个人全醉倒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梅朵抱着几条毛毯进来,给三兄弟盖在身上。她看着任剑锋,想了一下,然后俯下身,把他抱起来,再扛到肩上,一路扛到二楼一个房间里。把他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一阵藏獒的叫声让任剑锋从睡梦中惊醒。
他懵懂地坐起来,四下看看,定了定神,松了口气。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清水,他端起来一口喝干。
放下水杯,他回想起晚上做的一个梦。在梦里,他被一位警察叔叔扛在肩上,扔进了一间牢房。警察叔叔身上还有一股香味。
白水台真是好看。这是一条清冽小河中的一段,上下游在这里有一个十米左右的落差,不知为什么,水里的碳酸钙就在这一段沉积下来。于是,就形成了白生生的一大片,还自上而下形成一级一级半圆形的平台。天工之巧,令人赞叹。
任剑锋靠着一棵树坐在岸边,看着清水白台,脑子清空,身心放松。
他早上刚起床,梅朵就给他端来了一碗酥油茶和一块糍粑。
他坐在地板上吃着,梅朵背对着他,麻利地帮他整理床铺。床很矮,她弓着腰,双腿微微叉开。紧致而修长的腿,圆润饱满的臀部一览无遗。
糍粑很黏,酥油茶很香。
吃饱喝足,任剑锋借了三兄弟的皮卡车,一直开到了白水台。他自己的车已经卖了。
以前和牛三、白飞一起来白水台玩过,那时候没什么游人,很清静,是个沉思静想的好去处。
太安静了,静得灵魂都要出窍了。
只有白水台上柔和的流水声,和树梢的几声鸟鸣。空气中没有一丝杂质,天空蓝得那么纯净而深邃,几片云像奶油一样的白嫩。遍地的小草绿得仿佛抹着一层油。蚂蚱们在草丛中自在地跳来跳去。
任剑锋不愿意思考了,好像怕有什么肮脏的念头污染了这一方净土。他脱光衣服,下了水。
水是从高山上融雪而来的,冰凉刺骨。
绷紧了身体,咬紧了牙,他尽力承受着寒冷,似乎想让高山雪水将体内的闷火完全浇灭。
晚饭还是很丰盛,牦牛肉,猪肉,煮的,腌的,炸的,炒的。只是蔬菜很少。雪域高原基本上种不出蔬菜,全靠从内地运来。
任剑锋感觉头很晕,怕冷,就说:“我不想吃饭,先去休息了。”
次松见任剑锋有些不对头。
次松说:“任哥,咋个还没喝呢,脸就这么红?”
次捷说:“任哥,咋个没有精神。”
次仁说:“任哥,病了。”
母亲摸摸任剑锋的额头说:“发烧了。”
梅朵起身扶起任剑锋说:“走,我送你去休息。”
梅朵用两只手抓住任剑锋的一条胳膊,有力地支撑着他。
把任剑锋扶到床上,梅朵给他测了体温,39°。她赶紧找来了退烧药给他服下,用两条被子给他严严实实地盖好。
任剑锋说:“睡一觉就好了,你快去吃饭吧。”
梅朵说:“好,你要哪样么,就喊我。”
梅朵下楼吃饭去了。
在药物作用下,任剑锋很快就睡着了。
将近半夜,梅朵又来看任剑锋。他睡得很沉,她摸摸他的额头,不太热了。便放心地回自己房间了。
第二天一早,梅朵给任剑锋送来早点。他已经醒了,只穿着内裤躺在床上发呆。被子掀到一边,只用一个角盖着肚子。
梅朵再给他测了一下体温,正常了。
梅朵说:“身体好呢嘛,一晚上就退烧了。”
任剑锋笑着说:“谢谢你照顾我。”
梅朵说:“你瞧,一身的汗,起来,我帮你擦擦。”
任剑锋坐起来,梅朵拿一条毛巾给他前前后后地擦起来。
擦到脖子处,两人的脸挨得很近。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他的鼻孔。
任剑锋突然一口亲在她的“高原红”上。
梅朵快速闪开,瞪着大眼睛,举起拳头。
任剑锋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准备挨打。
梅朵的拳头软软地放下了,头靠在他肩膀上,双手揽住了他的腰。
任剑锋在城里逛了一下午,问问各种商铺的生意好不好做,还到一家酒厂里转了转,说自己是昆明的商人,想试着把青稞酒卖到昆明去。在街边,看到几个卖小藏獒的。小藏獒关在笼子里,一个个圆圆的脑袋,肉呼呼的很可爱。主人让藏獒妈妈趴在旁边,以显示其品种的优良。小藏獒卖200块钱一只,任剑锋想,要是拉到昆明,可以卖一千块钱。
在街上吃了点东西,任剑锋开着皮卡车回寨子去。
进了寨子,忽见家门口停着一辆警车。
任剑锋的心脏“突突”地猛跳。他远远地停下车,紧张地看着那辆警车。
过了一阵子,两名警察从家里出来,开车走了。
任剑锋绕到房子侧面,那里有一个窗子,里面是客厅。
他站在窗子边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正在大声地训斥三兄弟。大体意思是说,三兄弟经常在外面打架惹事,警察都来过好几次了。
任剑锋走进大门,来到客厅。
三兄弟并排靠墙站着,父亲还在不停地骂。
梅朵坐在父亲身边,见任剑锋进来,便对着他粲然一笑。
任剑锋暗自作诗一首:
“高原嫣红笑颜开,
昆明阿哥翩翩来。
去年怒打无义汉,
今朝欣逢有情郎。”
任剑锋买下了三兄弟的皮卡车,一路蜿蜒颠簸来到了兰坪县。
不得不走,在中甸没有可做的事,身上的钱不断减少。而兰坪在召唤,那里有矿。
告别是很伤感的事情。尤其是面对刚刚燃起的情爱之火。梅朵把自己关在屋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任剑锋几次去敲她的门,想跟她来个吻别。可门始终不开,只传出震天动地的哭声。
次松说:“太伤心了,硬是舍不得任哥。”
次捷说:“平常么闷諔諔呢,哭起来声音那么大。”
次仁说:“女人就是爱哭。”
处于横断山中心地带,三江并流区域。兰坪的特征很是鲜明。高山深谷,江水湍急。十四个少数民族守护着世界第二大铅锌矿。
金顶镇是兰坪的一个主要矿区。四周群山环抱,沘江从镇子边流过。据说,从凤凰山顶到江底,都是铅锌矿。
进入镇子,满眼都是矿。家家户户的门前屋后都堆着矿石。山坡上,有无数个矿洞。河里挤满了人,他们用各种工具在筛选着河沙,从里面淘出矿砂。公路边停着大大小小的卡车,排成几公里的长蛇阵。
任剑锋慢慢地开车进了金顶镇。
几个小孩围在路边一堆矿石上面,任剑锋停下车,想问一下路。
他走到孩子们身边,只听见他们正在争论。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举着一块矿石说:“我敢打赌,铅有十五个点,锌有五个点。”
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反驳道:“你吹死牛!最多有十个点的铅,两个点的锌。”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他身材瘦小,穿着一身棕色西服,领带松松垮垮地围着,头发又长又乱。
小男孩叫住了男子:“大春哥,你来瞧瞧,这块石头有多少品位?”
被称为大春哥的男子弯下腰仔细看了看说:“好呢嘛,可能有三十个铅二十个锌。”
任剑锋递了一支烟给大春哥,问道:“兄弟,请问,陈大龙家在哪里?”
大春哥接过烟,指指前方说:“前面,第三个路口左转,最高的那栋楼就是。”
远远地就看见了陈大龙家的楼,任剑锋把车停在路边,来到门前。
铜质的大门很新,上面雕龙画凤,颇为气派。
任剑锋按了一下门铃,门边一个监视器传来声音:“找哪个?”
任剑锋把脸凑近监视器说:“我找陈小杰。”
监视器里传来热情的笑声:“哈哈,是任哥啊,快进来!”
“咔哒”一声,大门中间的一道小门打开了。
进了门,是一个宽敞的院子,靠西面的围墙边放着一个很大的花架,上面放了上百盆兰花。院子的东面是那栋楼房,有七层,房子还很新。院子北面是一片竹林,竹林后面还有一个院子。
两条大藏獒趴在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任剑锋怕被狗咬,站着不敢动。
陈小杰从后面那个院子跑出来,热情地带任剑锋进了后院。
后院有一栋比较旧的二层木楼和一间很大的平房,还有一间厨房。
陈小杰带着任剑锋进了平房。
宽敞的房间里放着几个沙发和茶几,中间有一个火盆。
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火盆边,正在烤洋芋。
陈小杰给他们做了介绍。老太太是她的母亲,小女孩是他哥哥的女儿燕燕。
任剑锋和陈小杰也在火盆边坐下。
任剑锋问老太太:“大嬷,您多大年纪了?”
老太太说:“七十了。”
老太太面色红润,皱纹很少,胖胖的,很精神。
老太太问:“你是从昆明来的吗?”
任剑锋说是。
老太太说:“我去过几次,我喜欢昆明,我想在昆明买个房子。”
任剑锋说好啊。
老太太问:“昆明最好的房子要多少钱?”
任剑锋说大约五十万元。
老太太说:“不贵。”
陈小杰的媳妇米鲁带着他们的十一岁儿子小光回来了。
米鲁提着些菜,小光抱着新买的玩具。
任剑锋注意到,陈小杰只亲热地抱了抱儿子,没看媳妇一眼。
这一家子集合了好几个民族,老爷子陈大龙是怒族,老太太是白族,大儿媳是普米族,小儿媳是傈僳族。应该是混血的优势,孙子孙女都长得健康漂亮。
米鲁和老太太到厨房忙活去了。
小光拉着姐姐到楼上玩他的新玩具。
火盆边只有陈小杰陪任剑锋坐着。
陈小杰问他来兰坪是来玩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办?
任剑锋说,公司关闭了,没事做,想来兰坪碰碰运气。
上次在大理认识,陈小杰对任剑锋印象很好,便想要帮帮他。
将近晚饭时间,老爷子陈大龙回来了。
陈老爷子高高瘦瘦的,额头突出,眼窝深陷,鼻子尖微微下勾,嘴大,耳朵大,颧骨很高,下巴很尖。
他是金顶镇第一批承包矿区的。自九十年代初期,国营矿山开始把一部分比较分散的,不利于大规模开采的小矿区承包给个人开采。当时大部分人都不懂得采矿,更不知道矿石挖出来以后卖给谁。所以,很少有人敢去承包。
陈大龙当过兵,他把这事跟几位过去的战友,现在在省里或市里工作的人一说,他们都鼓励他去承包,挖出来的矿石,他们会帮着找销路。
于是,陈大龙便一口气承包了好几个小矿区。虽然有几个矿区颗粒无收,但大部分矿区都挖出了高品位的矿石。就这样干了五年多,赚了大几千万。
眼看承包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争夺矿区,经常发生事端。陈大龙急流勇退,甩手不干了。每天悠哉游哉,打打牌,吃吃喝喝过日子。大儿子陈小雄在国营的矿业公司当着一个部门头头,收入不菲。大儿媳是副镇长。小儿子和小儿媳在家闲着,帮助母亲打理一下家事。
陈大龙很欢迎任剑锋来家里做客。
晚饭时间,大儿子和儿媳都回来了。
和这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离家千里的任剑锋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悲凉。
等女人和孩子们吃饱了离开饭桌。陈小杰跟父亲和哥哥说起任剑锋的事。
陈小雄说:“这个地方么,除了挖矿,也没有别的哪样事可做。你可愿意包一两个矿洞来做嘛?”
任剑锋表示愿意。
陈大龙说:“挖矿呢,有可能赚钱,也有可能会亏。还要受苦受累,你要想好哦。”
任剑锋说:“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想试试。”
陈小雄说:“要做么,是这样的。在指定的区域以内,你自己确定打洞的位置,每一个洞交给矿上承包费八万元。打洞的费用你自己出,打进去有没有矿,打多深才有矿,这些风险就是你自己承担了。”
陈小杰很够朋友,带着任剑锋在矿区跑了一天。耐心地教他识别矿石,如何用肉眼初步判断矿石的优劣。
花了一万块钱,请来一位地质工程师,确定了开洞的位置。
接下来,陈小雄帮着办理了承包手续,交了承包费。陈小杰又帮着找来几个挖矿的熟练工人,采购坑木、空压机、凿岩机、发电机等等工具。一个星期后,正式开工了。
和别的矿洞老板一样,任剑锋穿着一身迷彩服,脚踏翻毛皮靴,背着双肩包,每天守在洞口。灰头土脸,日晒雨淋,昆明街头的清爽小生,此时已变成悬崖之上的粗粝大叔了。
运气最好的,挖进去十米、二十米就见到矿了。也有挖到四、五十米才有矿的。还有很多倒霉的,挖进去一百米、两百米还是没有矿,也没有钱继续挖了,只能放弃。
任剑锋还是住在陈大龙家里,早出晚归。
这一天,起得有些晚了,他从木楼下来,见陈大龙和老伴坐在火盆边,就过去跟他们打招呼。
陈大龙邀他坐坐。
任剑锋坐下来,见火盆上吊着一个小瓦罐,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些什么东西。陈大龙又从一个陶瓷罐里拈出七、八支虫草扔进瓦罐里。陈大龙说,这是他们老两口每天都要吃的早点。
任剑锋大致说了一下矿洞的情况。
陈大龙说,他的方法没错,就是不知道他运气如何了。因为只打了一个洞,胜败就是它了。不像他当年同时打了二十几个洞进去,那样胜算就很高了。
老太太说,任剑锋现在不像昆明人了,像山上的野人。
聊了一会儿,任剑锋就上山去了。
任剑锋坐在矿洞口,身后是百米峭壁,谷底的澜沧江冲击着石壁,发出“唰唰”的声响。
一车车的碎石从洞里拉出来,都是一样的青黑色,没看见半点铅锌的光泽。已经挖进去了二十多米了,还能触碰到一个像样的矿体吗?只有天知道。
快到中午了,任剑锋走进洞旁的窝棚里,煮了一锅饭,在一口大锅里放上萝卜、青菜,切几块猪肉扔进锅里,再放些盐、辣椒、胡椒,炒一炒,灌满水,稀里糊涂地煮了一大锅。
看煮得差不多了,任剑锋一手举着锅盖,一手握着炒勺往锅盖上“哐哐哐”地敲了几下。
四名工人从矿洞里出来,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溪流里洗洗,然后进窝棚来吃饭。
任剑锋没有胃口,他躬身钻进矿洞,到了开挖面,照着手电筒仔细查看。看了半天,失望地摇摇头出来了。
他站在洞口,无神地仰望着群山。
忽然吹过一阵疾风,从上方吹下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任剑锋见其中有一张身份证。
他把那身份证捡起来看,主人是一个名叫荣生的本地人,年纪和自己相仿,黑白照片上的人脸竟然也和自己有些像。他把身份证揣进衣兜里。
因为表现良好,还成功化解了一次犯人间的大规模斗殴,郎文晖被提前解除了劳教。
回家看望了老母亲和姐姐,又到大观街看看媳妇和儿子,郎文晖就赶往公司。
公司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名保安在守着。
保安告诉他,公司已经停发工资了,准备关闭了。
他拨打任剑锋的电话,关机了。
他又拨通了牛三的电话,牛三说,他在四川干一个工程。
他拨通白飞的电话,白飞口气很神秘,约他见面再说。
他们在汽车大厦楼下聊了一会儿,白飞告诉他,任剑锋打伤了人,不知去向。
晚上,郎文晖来到“阿姐鼓酒吧”。
酒吧里人很少,隔间几乎都空着。
吧台里,新来的调酒师懒洋洋地呆坐着。
孙晓妍独自坐在一个小桌旁,招手叫他过去。
郎文晖在她身边坐下。
“任哥出事了。”孙晓妍轻声说。
“我晓得了。这里怎么样?你能干得下去吗?”郎文晖关心地问。
孙晓妍摇摇头:“不行了,可能怕任哥的事牵连到自己,那些老顾客都不来了。”
孙晓妍给郎文晖倒了一杯酒,两人默默地喝了一阵闷酒。
郎文晖说:“实在不行就关门吧。”
孙晓妍点点头:“你帮我问问,谁愿意接手,便宜倒给他。”
一个月后,经一位射击队的老队友介绍,郎文晖远走厦门,去一个公司当了保安队长。
王宁娜跑了,带着几百个老板凑给她的投资款出国去了。
查实她利用假文件诈骗的事。大厦被查封了,白飞被羁押审查。查了整整七个月,总算证明了清白,白飞才被放出来。
昆明所发生的这些事,任剑锋一概不知。现在,除了那个该死的洞,他对别的事毫无兴趣。只有昨天晚上看电视,看到了中国收回香港的交接仪式,让他感到异常振奋。他找来一瓶酒,对着电视机喊了声“干杯!”,然后“咕嘟咕嘟”喝下去小半瓶。
上午十点多了,陈小杰才起床,洗漱之后,下楼来到后院。
米鲁在院里劈柴,老太太和任剑锋坐在火盆边聊天。
陈小杰坐到火盆边问:“任哥,今天咋个不上山了?”
任剑锋用很轻快的口吻说:“停工了,没钱继续挖了。”
陈小杰感到很意外,更意外的是任剑锋的态度。那些挖矿失败的人,他见得多了,一个个要死不活的。可任剑锋反而表现得非常轻松,好像刚刚卸了货的骡子,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陈小杰问:“挖进去几米了?”
任剑锋:“六十多米。”
老太太说:“挖不着算逑,省得那么累。”
陈小杰皱着眉,低头沉思。
吃午饭时,陈小杰跟父亲说起任剑锋的矿洞。
陈大龙想了想,叫儿子附耳过来,对他耳语一番。
陈小杰连连点头,露出了笑容。
任剑锋不知道这父子俩说了些什么,但肯定和自己有关。
下午,陈小杰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扛着两个编织袋,手里还提着一根长长的东西,用布包裹着。
陈小杰叫任剑锋赶紧跟他上山,也不说为什么,只是说有好事。
他们来到任剑锋的矿洞,钻到最深处。
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陈小杰打开两个编织袋,告诉任剑锋,一袋是铅精粉,一袋是锌精粉。再打开裹布,是一把火药枪。
陈小杰装上火药,又抓了一把精粉塞进去,朝着洞壁“砰”地开了一枪。就这样一枪一枪地把五公斤左右的精粉都射进了开挖面。
出了洞,任剑锋问:“现在要怎么办?”
陈小杰说:“把这个洞卖给别人。”
“这能卖得掉吗?”
“能,想包矿洞的人太多了。现在矿山已经停止外人承包了。已经承包的还可以继续挖。”
“我们这样算不算骗人啊?”
“没事。人家买过去,也许再挖进去几米就见矿了。工程师看过的,这里肯定有矿脉经过,只是不知道有多深。一直挖进去,肯定有矿的。”
接下来,陈小杰找到大春,大春找到小夏,小夏找到秋秋,秋秋找到冬冬,经过取样化验,这个洞里矿石品位很高。冬冬高高兴兴地把矿洞买下来了。
除去前面的投入,任剑锋净赚六十多万。
任剑锋暗自作诗一首:
“风雨悬崖峭,
江水起波涛。
不肯攻坚壁,
岂可鼓钱包。”
大规模的矿山整治开始了,凡私挖乱采的一律严惩,国营矿山的对外承包一律停止。
金顶镇一下子安静了,外来的人都回去了。
任剑锋想,自己也应该离开了,再呆在这里已经没意义了。
去哪儿呢?一时找不到个头绪。
无事可做,任剑锋溜达到沘江边。
江里已经没有淘矿的人了,江水变得清澈了。漫天飞舞的矿粉也消失了,空气透明度很好,景色怡人。
任剑锋溜达到镇中心大街上,走进一间小茶馆坐下来,要了一壶茶,独自边喝边思索。
旁边一桌坐着两个老表,看他们的衣着,应该是在矿山上赚到些钱的。
一个老表说:“现在的金顶真冷清啊,原来那些拉矿的车子都跑到哪里去了?”
另一个老表说:“听说,有好多人跑到缅甸去了,把那边的矿运进国内来。”
“那边的矿多吗?”
“没有我们这边矿山大,不过,以前没怎么挖过,所以还是很多的。”
听到这里,任剑锋仿佛看见缅甸联邦共和国正在向自己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