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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舍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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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踢你了!”绫酒哪里想到她动作这么快!捂着脸,一下就站了起来,眼眶通红。

    她咂摸着“合适”这两个字的意思,觉得怎么着都像一种歧视。

    “你说这龙行十八式要是练好了,盘龙十八式是不是也就成了?”

    “等下!”离恨天拿手指了指额角的伤疤,说:“打了人就跑,还专门照脸打,姑娘,你心挺狠的。”

    那茶壶沉,水烫,余飞一直聚精会神在那茶壶和身体的平衡上。然而有一式需要她举壶过顶、单足站立时,桌子底下冷不丁伸出一只脚,狠狠向她小腿踢去!

    琅嬛忍不住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过去在缮灯艇还不觉得,真正出去找工作时,余飞才发现自己除了唱戏,几乎一无是处。就连去做保洁,人家都嫌她手脚不够麻利,还说她这副长相,不大可能踏踏实实干活,劝她去找份“合适”她的工作。

    她走路带风,开心得像一只大鸟。

    她的反应那么快,一翻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扑上桌去就给了绫酒清清脆脆一个耳光!

    但余飞也不是善茬。她在缮灯艇练过功,刚开始大病初愈,气虚身弱,见了余洋还只有拼命逃跑的份儿。

    那一刹那她脑后的反骨耸动,浑身上下滋生出蓬勃的叛逆情绪。她不知哪来的力量,沉入佛海刺骨冰寒的水中,向那最阴最暗处游去。

    这个余洋长相清俊,为人余飞却再清楚不过——典型的五陵少年、纨绔子弟,对她,尤其的厌憎。

    她于是换了副学|生|妹的打扮,留长了头发,刻意修剪成现在这种乖巧模样。在劳动力市场十几天徒劳无功之后,她综合考虑自己的能力和需要的钱,决定还是去找和老本行有关系的活计。

    她精确计算,到十二月底,工资到手,之前欠下的微粒贷还有父亲的钱就都可以还清了。

    后来他也没有另娶,就在丰盛胡同的那个老宅里,潜心医术,行医授徒。

    本来是羞辱她的一件事,却被她翻盘出彩了。龙行云动,景驰浪奔,虽非刚健之态,动作间还有生涩,但她身段姣艳,竟又风情别致。

    “看你妹!”

    研究生考试也考完了,事已谋定,余下只听天意。

    凭着这个本事,她跟饭庄经理争取到了每晚八点提前回去复习,拿到的时薪也相当丰厚。

    “先把盘子换了。”

    这一年从缮灯艇出来,才知道过去千风万雨,那一艘佛海上的红船为她挡去了多少。

    自从在佛海边上遇见白翡丽,她就应该想到,她这一年的债,还没有了结清楚。冥冥之中仿佛有神灵拿一把算盘,拨珠转筹,抬头冷冷对她一笑:年终了,该清算了。

    余飞蓦地愕然:“你什么意思?”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存在第一次出现在余清的视野里,也彻底颠覆了余清的人生。

    后来有一次被余洋追到缮灯艇,天寒地冻的,他把她推进刚结冰的佛海里,趁着月黑风高,想要淹死她。

    离心。

    但余清这个次子余洋,却不是那么好惹的。他比她大一两岁,或许是因为年纪还小就经历了家庭离散的缘故,他远不像他大哥那么沉稳冷静。每次见到余飞,都像条疯狗一样对她拳打脚踢,又撕又咬。

    这茶壶沉甸甸的,里头的热水几乎还是满的。余飞从小随师父练功,再痛再累,不许叫苦。就骨子里的这股子韧劲儿,让她没有想着去把满壶的茶水倒掉一些。而这满壶的蒙顶茶,也的确贵,若是倒掉,只怕她今晚的薪水也没了着落。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琅嬛和黑柏都惊得站了起来,茶艺师和领班也一时间不知所措。

    余飞恶狠狠地说:“不来是狗。”

    她笑眼一眯:“好啊。”

    她知道余清每次都会把礼物扔掉,但她觉得她的心意余清看到了就行。

    她这时候才开始觉得半边身子火烧火燎的疼,只有身上贴满了冰袋,才觉得缓和一些。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开始笑。

    然而走到百花深处桌前,她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脸上,随即消失不见。

    离恨天过来试图将两个人分开,领班和茶艺师也慌忙过来拉余飞,“快快快——快去看医生——”

    她以为是饭庄经理。然而那人推门进来时,她着实吃了一惊。

    余飞湿漉漉的头发全都散了下来,她一把揪住绫酒的衣领向后推去,只听见椅子倾倒哗啦啦的声音,绫酒“砰”地一声被按到了身后的墙板上!

    “你浪也别在别人面前浪!我跟饭庄的人说了,以后不许你在这种地方干!让我逮着一次砸一次场子。妈的还被人淋开水,要不是那几个人跑了,我不恁死他们!”

    她说不唱,那就是真的不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半边脸白得像雪,半边脸滚烫灼热,双目充血,面孔竟然狰狞起来。绫酒吓得说不出来话,那一晚上彻骨的恐惧忽然又铺天盖地袭来,她开始失态地尖叫——

    好在恕机常与她说: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她听得久了,也觉得甚有道理。这一次没有破相,大不了脱一层皮,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

    余洋怒气冲冲一脚踢翻旁边的椅子,“我管你靠什么赚钱吃饭!你来喊我声爷爷我供你吃饭睡觉也好,总之别去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你不嫌丢人现眼,我还觉得丢不起这个脸呢!”说着就走出去,一勾脚把医务室的门重重带上,“砰”的一声。

    这种感觉令她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恶劣的酸,还有一种因为望尘莫及而生发的、难以言表的恶毒憎恨。

    余飞见余洋进来,卧在被单下抱紧了硬梆梆的冰袋,警觉地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绫酒看看领班,微笑:“您看,不会可以学嘛。”

    茶艺师提着茶壶向他们这桌走过来,绫酒问道:“师傅,您这茶艺好学吗?我能找您学两招吗?”

    ——那一次她觉得他是真的想要让她死。惨白的月光下,她看到余洋被仇恨和狂妄充满的眼睛,仿佛是漆黑的,没有一点眼白。

    那个年轻人忽的站了起来,撂了句话:“尿急,你们先看着。”说完就朝外面走去。

    旁边那桌的几人拉着那年轻人道:“快看快看,那姑娘要学龙行十八式了!”

    离恨天望着余飞消失的地方,眼睛里泛出阴郁。

    这人姓余名洋,是她同父异母的二哥。

    对面的桌子,茶艺师穿着专门的功夫服,拿着壶嘴三尺来长的长流壶,正在表演“龙行十八式”,提壶把盏,翻转腾挪矫若游龙。

    过了大半个小时,她换了三回冰袋,总算觉得身上的灼痛少了许多。然而女医师进来,给她盖上一层薄被单,告诉她有人要来见她。

    余飞在老旗饭庄打工已经有好几个月时间。

    从此不敢登台再唱。

    “是嘛,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咱们这两个祸害,就看看谁活得久咯。”

    她不带妆,只唱不演,倒也算不上违背离开缮灯艇时立下的誓言。谁知道唱了两场下来,竟有人悄悄地拉住她,问她是不是“余飞”。

    余飞淡淡道:“我要下班了,我去让领班再给你们换个人。”

    余飞默不吭声,倾身过来收拾他们那些汤汤水水满是油污的盘子,又拿了干净的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绫酒冷冷地瞅着她近在咫尺的那双尾梢上挑的眼睛,吊眉扮起来之后有一股子诱人的妖气。她探身过来给他们搁上新的骨碟,贴身的旗袍在她后腰上裹出一条凹下去的弧线。

    用不到八个月时间来完成研究生申请和备考,以她过去的底子来说,还是有些吃力。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以打小时工来维持生计,大部分时间用来复习备考。

    “领班!——”

    从此之后,她和余洋一见面就打,话不多说,谁打服谁算谁赢。打了十几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为什么?”

    女孩子的皮肤到底细嫩,刹那间就变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通红!她穿的旗袍也薄,根本挡不住那烫手的茶水。好在她穿了衬裙,被淋透后,也不至于那么难堪。

    两个人又厮打起来。余洋忽的住手:“等一下,你这个骚|浪贱,你没穿衣服。等你好了老子再来教训你。”

    “对啊,看我妹。”余洋妖儿邪法地笑,“浪吧,就有人治你。烫死你活该。”

    “算了吧,她可能嗓子不大舒服。”绫酒忽然开口道,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妥协,看着对面的桌子说:“那个茶艺好有意思,如果是女生来倒茶肯定更好看,我们想让她来帮我们倒茶,可以吗?”

    离婚。

    “那你们今天想怎样呢?”余飞牵着嘴角笑了下。

    言佩珊从重病到去世,余清没有给予半点怜悯和帮助。

    她的生父叫余清,曾经是一个甚有名气的骨科医生。余清和前妻有两个儿子,长子现在在美国定居,次子在北京和一帮狐朋狗友攒些野路子生意,神龙不见首尾。

    “不行。”

    茶艺师教了余飞入门的几个招式,余飞全神贯注。她有练功的底子,几乎是一学就会,一点就灵,茶艺师连声夸赞,领班也连连点头,笑着说:“你以后干脆拜师去学茶艺好了!”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领班皱起眉,给了余飞一个眼色,示意她敷衍过去得了,别跟客人起冲突。

    怕是难善了了。

    她这一年过得坎坷,然而只要再坚持四天,就能有一个完美的终结。从此以后无债一身轻,干干净净重新开始。

    “我过分?!”绫酒失声叫嚷,被离恨天捂住了嘴,“她叫人来打我们的时候往死里打的!我就踢她一脚,这叫过分?!你别忘了,我们回来还看了心理医生的,阴度司鼻梁骨都被打断了!”

    离职。

    “不想唱。”

    她站得离桌子近,动作都集中在手上,桌子上又有长长的桌布一垂到底,这一个动作,竟是谁都没有注意。

    她知恩情,每年还是会去探望余清一次,礼物放到门口,看他一眼就走。

    领班看向余飞,余飞道:“我不会。”

    “哦?这里还可以讨价还价?我女朋友今天过生日,让你唱首歌还不行?”

    离恨天皮笑肉不笑,说:“你和黑柏也认识的——还记得鸠白的《湖中公子》吗?这位就是刘戏蟾哪!”

    余清算得上一个妻离子散。

    一开始她想去给小孩子做京剧培训,结果因为她不是正规戏曲院校出身,家长们都不大信任她。碰了好几次壁后,她终于老实下来,去戏曲茶馆做表演。

    她惊得都不敢多想,一口否认。

    “你是不是过分了?”

    直到最后有人介绍她来到老旗饭庄。老旗饭庄特缺她这种能唱戏歌的服务生。她歌儿唱得好,漂亮大方又放得开,很讨客人们的喜欢。有不少客人甚至为了点她的歌而专门吃回头饭。

    余洋狠狠瞪了她一眼,站起来说:“待会儿经理来跟你结算工资,你拿了钱赶紧滚蛋。”

    余飞只觉得胫骨剧疼,闷哼一声,跌倒在地。那茶壶歪落,热烫的茶水当头浇下,将她半边脸半边身子淋了个透彻。

    “你敢踢我!”

    “看你这个大熟虾子。”

    离恨天说:“你今天给我们唱一首,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吧,便宜你了。”

    “你这种人还坐在这里,就是因为天都懒得收你!”

    余飞盯着他的眼睛,慢慢站直了身体:“唱不了。”

    想到这些她就想给每一个人唱歌。

    世事如网,万千因果,人在网中,水里来泥里去,好似鱼鱼虾虾。

    她十岁的那年生了场大病,缮灯艇的师父都束手无策,给言佩珊打电话。言佩珊急得不行,失去理智时,给余清的医院打了电话。

    余飞在一片混乱中被领班和茶艺师架去医务室,琅嬛和黑柏也紧随了过去。离恨天拉起绫酒,绫酒还在微微发抖,没有缓过劲来。

    余清尽全力救了她一命。但她也知道,余清心里头压抑的怒与恨,那些复杂的情绪。

    “我草你妈!我撕了你这张嘴!”余洋跳过来,狠狠地捏她的嘴。余飞一冰坨就摁在他的肚皮上。

    “那桌的哥们真地道,瞧瞧这姑娘穿旗袍的身段,练这一套还不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有想法!有想法!”

    琅嬛和黑柏都大吃了一惊,盯着她上看下看,琅嬛惊讶不已地说:“你真的是?鸠白一直找你呢,你怎么在这里做服务员呢?”

    那一晚上是他毕生的耻辱,毋庸置疑。

    那领班匆匆赶过来,“怎么回事?”他听离恨天说了几句,转身过来责怪余飞,“你过去不是最省心的吗……”

    余飞重重地瘫倒在床上。

    她望着离恨天,他额角多了一道不大分明的疤痕。绫酒的变化也很大,今天画了挺浓的妆,眼神了多了些冷。

    都年底了,离这一年的终结只剩下四天,余飞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眼色沉了一沉,从茶艺师手中把茶壶拎了起来。

    就算是最卑劣的花,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她在哪儿,这种意境就在哪,哪怕所在处嘈杂喧嚣。

    余飞急了眼,吼道:“谁让你替我做主了?!我要在这地方干不下去,我以后靠什么赚钱吃饭?”

    那时候她忽然就明白世间人事了,明白了母亲的一切,父亲的一切,还有父母亲的一切。

    “这……”茶艺师为难地说,“教您两招倒是没问题,不过您今天穿的只怕施展不开。”绫酒穿了一件繁复的长裙,还穿着一双牛皮小高跟。

    空气中流动着奇怪的气氛,琅嬛和黑柏也看出来了。非我工作室对那件事守口很严,除了关九接受过警方的调查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外人一概不知。

    余洋大马金刀地在她床前坐下,乜斜着一双眼角上挑的野凤眼,说:

    “你不是祸害,你是王八。”

    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一个人,关山千重,又或者是……

    给那一家子唱完《故乡是北京》之后,领班叫住了她:“百花深处那桌点你过去,他们桌新来的,消费水平挺高。你好好招待,争取留成回头客。”

    斟茶比开嗓要可接受一些。于余飞而言,那把嗓子是她真正的骨头所在,倘将她千刀万剐、焚为灰烬,最后若有一颗不死不灭的舍利子,那一定是她的嗓子。

    余飞被带进了饭庄的医务室里,接受紧急的降温、换衣、上药、冰敷。年轻的茶艺师一直自责地同她道歉,她说没事。好在这茶水温度也就六十度左右,她接受医护处理也快,皮肤除了发红,没有起燎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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