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共舞（三）
方竹再度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切光线一寸一寸暗下去，她看到了她和他关系最冰点的那一寸。她再也无法克制，唯一能克制的是自己颤抖的声音。
方竹悄无声息地从宴会大厅退了出来，此时月已高，天气有点凉，她抱着双臂，觉着冷。
“我知道，何之轩，我知道。那些事情——你并没有原谅我，你为什么回来呢？你没有回来有多好？你归你，我归我，我就不会觉得原来在你面前，我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有手电的光亮晃了进来，有人叫：“干什么的？”
何母冷笑：“她都做得出来，我还不能说？你一大把年纪跑人爹屋门口吃了几个小时闭门羹，你倒是乐意啊！你愿意赔了儿子又赔脸，我还不乐意呢！我是养儿防老，为了这么个娃，看他从小就是个出息孩子才没要自己的娃，要是我有个贴心贴肉的，我替你们委屈什么呀？”
她当时极度怨恨何之轩的不言不语，也极度怨恨为什么美好的一切还没完全开始，就被这样始料未及的世俗毁灭掉。
方竹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才落寞地转身。
面前的那个人背着路灯，用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
或者是因为累积了长久的渴望，却又深知有着无法逾越的现实障碍，以至于她不敢。
何之轩放开了她，定定地看着她，眼神认真，甚至有微蕴的怒意，但是他的口气清淡：“方竹，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
她说完，盘腿往大门口一坐，就号啕大哭起来。
她睁开眼睛，往后退一步，说：“我们还这样跳舞，太虚假了。”
她忽然问他：“何之轩，如果你妈现在还像以前那样说我，你还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就在一处街心花园处，突然有两个人影接近了她，一前一后拦住了她。
方竹叹了口气，依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立场，他也只能这样做。只在当时，她无法体会，不能理解。
何父呵斥何母：“越说越不像话，对着小辈，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脸颊上的利器被缓缓地加重了力道。
方竹已经听不下去，推开何之轩，夺门跑了出去。
有人走近他们，来人有窈窕的身段，明艳的妆容。走到何之轩身边，停了下来。他们看起来更加般配。
两个歹徒合力把她拖进了街心花园。
何母就指着何之轩说：“之轩啊，你就这么宠着你媳妇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这么光荣的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瞧瞧你现在整天都在干什么？你媳妇儿的内裤和胸罩都是你在洗啊！一大清早在灶上生火做饭，这街坊邻居里里外外有哪个年轻小伙子像你这么遭罪？咱家条件是不好，可你在家时，我什么时候让你干过伺候人的事？说得好听是娶了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她爸眼里有你吗？有你爹妈吗？嫁妆一分没有不说，连亲家的面都见不上。你说你受这委屈干啥呀？回家咱找哪个姑娘不比这个好啊？你亲妈在天有灵知道我把她儿子养大了给人当上门女婿人还不要，还不劈道雷下来劈死我呀？”
挟制住她双手的那个歹徒说：“犹豫什么？快动手！都是你小子惹的祸！”
这里离自己的亭子间不远，走二十来分钟就能到家。回到那里，自己又能蜗居起来，也许可以将今夜遗忘，再整顿思绪，还是把过往摒弃在记忆之外才好。
何之轩只能对着何母说：“妈，我送你回招待所。”
何之轩铁青了一张脸，他不能说，说不出来。
方竹微微闭一闭眼，这里的灯光摇曳，她的眼前缭乱。桩桩旧事，让她觉得眼前的何之轩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
方竹猛地站起来，对何之轩说：“我走，我出去，我要冷静一下。”
方竹身后一直捂住她口的歹徒似乎也是用手握着一柄什么放在她的脸颊旁。冰凉的触感，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战栗。她知道那是一柄怎样的利器。
何之轩轻轻地说：“她已经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她看见何之轩下巴抽紧，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跟着纪凯文离开。
她过了马路，从大马路拐到小马路上，从这里走，人少路近，她可以让自己完全镇定下来。
方竹又往后退一步，把手一伸：“好，不打搅了。”
何母偏偏就坐在那儿，她不动：“好小子，你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我这后娘当得苦啊，对你打也不好骂也不好，生你个在媳妇儿面前这么没种的，是我亲生的我不扇两耳巴子上去。我明天就找她老子理论去。”
这番情形和这番侮辱，都是方竹从未经受的。她浑身战栗，气促急促，再也忍不住眼泪，甩开何之轩的手，说：“何之轩，她就这么说我呀？你说，你说，我错哪儿啦？我让你洗内裤？我让你做饭？我还让你遭罪？你告诉我呀，我错哪儿啦？是我害了你吗码？”
何之轩望牢她，他是诧异的，是没有想到她会想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他没有想太久，就说：“是的，她是我的后母，我没有立场指责她。”
方竹永远忘记不了何母恶狠狠地站在大门口这样说她：“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浪荡？大白天勾引大老爷们儿，还把不把男人身子骨当回事了？”
这样的话方竹闻所未闻，连其后赶来的何父都尴尬得不知怎么劝说。
石库门里的邻居陆续都下班了，见着这热闹，都探头探脑往这边瞧，有几个还围了上来想要劝解。
纪凯文对方竹说：“方竹，你也在啊？我来找何之轩，那儿有熟人要跟他打招呼。”
但是更快地，她的手被抓住了，另一个歹徒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口。她的包被他们用力丢在了地上，包里的手机掉了出来，不知摔在哪里。
何母耍无赖，瘫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走什么走？我白给他们家一个儿子啊？又当保姆又当老公，我们就这样认栽？他家嫁个女儿一分钱都不用出？”
方竹气得浑身颤抖，何母还指着她鼻子说：“合着你这样的就是官家千金啊？我还真不知道之轩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了你，家务活一样不会干，洗碗洗衣服统统不会，倒是能想着白天干那勾当。你爹还真有脸。”
何父被气得不住咳嗽，他拉着何母，说：“走，什么都别说了，明天跟我回去。”
既想靠近，又怕靠近，矛盾的自己都快要裂成两半。方竹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不能做出这个结论。
她又羞又气，冲着何母嚷：“我和我自己老公做结婚该做的事，我们怎么了我们？”
何之轩把她的手握住，不让她走。
方竹惊骇得闭住双目。真正的危险临近，她的脑中突然就在想，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勇气对何之轩讲出来，如果今晚都讲了出来，该有多好。
方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双手扭动，试图从对方手中挣脱。抓着她的双手忽然用一只手把她的手扣在腋下，另一只手不知摸出了什么，片刻之间，方竹感觉双手掌心一阵刺痛。
对方来者不善，方竹立刻能够感觉到，她下意识就捏紧她的包，想要吞一口气大声呼叫。
那歹徒开口道：“方小姐，夜路走多了要当心摔跤！多管闲事是没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