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心人(七)
方竹哭笑不得,也应答不了,只说:“所以说外地人在本地发展的都是精英,把本地人都比成苍蝇了。”
杨筱光听她把往事叙述出来,感慨道:“竹子,你也是个有心人,把这些事情记得这么牢,你一定一直在责怪自己吧?可是……”她侧头努力地想着劝慰的说辞,“可是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谁又懂这么多?你不能老这样怪自己呀!我一直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快快乐乐是一生,悲悲苦苦也是一生,老天是公平的,苦过以后肯定有甜头给你。”
方竹一直不敢撕开伤口,仔细看它。只要揭开一角,就会痛的不可自抑。
她对杨筱光说:“何之轩这么高傲的一个人,人前人后都是不愿低头的。他遇到我爸的事情,他被我表哥打了的事情,他从没有跟我提起过,他的兄弟找我质问的时候说我们家屈人志节是为下流。”她拍拍杨筱光的手,说,“所以你懂了吧?”
一重重醒悟、一件件认知,让方竹简直无地自容。一切的悲剧,全部源于她。这教她如何能够再抬起头来面对这些人?
方竹的语气极其平静,对杨筱光把这些往事全部陈述了出来。
方竹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更加羞愧难当。
就在她质问父亲后的几天,表哥找到了她,同她坦白:“是我带人揍了何之轩,你爸不知道这事。”
此话恍如一道霹雳,把方竹彻头彻尾劈了个四裂。
她从来没有站在何之轩的角度考虑过细节,她从来没有给父亲解释误会的机会,她从来不曾为了缓解父亲同何之轩之间的关系做过任何的努力。
方竹记得杜日晖脸上极力克制的不满和不屑,他说:“方竹,你和何之轩的事情是你们的私事,我们外人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是你们家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然后,她沉浸于他的爱情承诺,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地就向他提出了结婚的要求,而他也没有反对。
双方见面,心里都没有准备。何之轩愣了愣,才恭恭敬敬招呼道“叔叔好”。方墨萧冷冷哼了一声,并不招呼。
这几个月的种种人事,恍如倒流时光,直把那些过往细节一一抓取。方竹再也不能回避那些过去。
方竹闻言,是立刻就赶回已久未回的家中,对着父亲几乎是叫了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对何之轩?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太过分了!”
当时,她流着眼泪,声音颤抖地问:“爸爸,您就是这样高高在上,把别人的尊严踩在地上狠狠碾碎。您冷冷地看着我的失败,在心里一定鄙视过我千百次。”她退出了自家的大门,说,“对,您说得对,我的生活要我自己来自负盈亏,我没有理由再来找您。好的,爸爸,今天我回来就是一个错误,我承担我的错误。”
原来一切的原因就在这天的白日,他遭遇到了面对她至亲的压力,压力挑战了他的自尊。当时结婚的决定,即是她的冲动,也是他的冲动。冲动之后,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的心态已同几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了,不知道是哪里软和了下来,所以更加脆弱,更加迷惘。
徐斯在这件事情之后很久都没有同方竹联系,反而是方竹在一次采访的时候,遇见了他,主动叫住了他。
徐斯把这段往事告诉方竹后,说道:“那天以后,我们就听说你偷偷回家偷了户口本领证了。何之轩不错,是个人才。但恐怕当时和你草率结婚是因为他的年少气盛。我们一直认为他的冲动拖累了你。”
徐斯和方竹都没有提及这件当初让他们两人都不快活的往事,但是徐斯却提了另一件往事。
方竹骇异地问:“你说什么?”
方竹笑出声来,她感激挚友站在她的立场对她的劝慰。敞开胸怀,终于有了回视来路的勇气,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或许连好友都看出了她的不一样,自她离婚之后,在她面前从不提她往事的杨筱光都会时不时旁敲侧击两句。
方墨萧也认得眼前的人就是女儿的男朋友。
方竹揪住表哥的领子,嚷:“我要你们管了吗?你们凭什么做这些事情?你们凭什么干涉我?你们凭什么打人?”
杨筱光从未听方竹提过这样的往事,不禁露出惊骇的表情。
这也是方竹不愿意回头去细想的一段往事。
她永远记得她向何之轩提出结婚的那天晚上,何之轩突然郑重地对她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他还向她保证,“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在很久以后,方竹不得不面对这些对她的爱,而造成的对他的伤害。
何之轩决定由报社跳槽到广告公司时,在面试的时候遇到过方墨萧和徐斯。
当年离婚以后,第一个来找她的熟人是杜日晖。这位何之轩的上铺兄弟同叶嘉影分手后,就去了香港读研究生,毕业以后留在那儿工作。那几年,他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因为何之轩和方竹结婚,一次是因为他们离婚。
杨筱光会装成老气横秋的样子同她说:“竹子,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完又用像说起天气很好的口气补充一句,“哎,我们办公室里传言领导在浦东买了房,靠近世纪公园的,空气好地段好,他有房又有车,生活该多惬意啊!你说他要是上了《相约星期六》,女人还不得抢破头?”
“何之轩被人打了,当然,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你有责任阻止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可是,这些她原本一无所知的往事,让她开始审视着年轻的自己的无知、轻率、自私。
然后,她的确是承担了她的错误。
同公关公司领导说着话的方墨萧,不知为何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最怕年轻人做有心无力的事情,不是我看扁了现今的一些年轻人,专门生出一些好高骛远的心思。”
这时,何之轩面试的那间公司的领导不知因为何事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见到方墨萧后热情地围过来打招呼。
何之轩虽然没有正式拜见过方墨萧,但到底知道他就是方竹的父亲。
方竹拍拍她的手:“阿光,你别旁敲侧击了,你的好意我知道。”
杨筱光又说:“《家有喜事》里面有一首歌这样唱的——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相识相爱相怀疑,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只想爱得自然。电影里有三个人都唱过,却没有一人唱对。你说到底什么是爱呢?”
一切的缘由还是因为她。也因为家人对她的爱。
父亲当时面对她愤怒的质问,还是用那副高高在上的口吻,轻轻淡淡地说:“方竹,你要清楚。我坐在这里听你没大没小地质问已经给了你面子。你老子耐心有限,当初在你胡作非为之前没有绑你回家关禁闭已经算做到仁至义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所事事,请你收起你所有的意见,你今天的失败,足以证明你的选择是愚蠢的。你想要走就走,我不会再打你,也不会骂你。你是大人了,自己的生活自负盈亏,不用找其他人负担你的得失。”
表哥是一副后悔的口气,他说:“我是气不过他把你拐走又跟你离婚。妹妹,你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舅舅虽然为人严厉,但是疼爱你的。我们都见不得你吃半点亏。如今你这样闪婚闪离是那个男人把事情做得乱七八糟。你这是吃了多大的亏?当然,当时我也冲动了。”
这些她的挚友们都不知道的过去,她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去,愧于面对何之轩的过去,是横亘在她和那些人之间的重重关卡。
这之后的很多天,方竹又没了去医院探望父亲的勇气。她借口采访任务重,给予自己心理上一个安慰。这仍旧是在自欺欺人的。
但当好友讲出对她和何之轩的真挚愿望的时候,她有了一种自剖的冲动。她对杨筱光轻轻说道:“在我和何之轩离婚以后,我爸……也许是我爸,我家亲戚找人打了他一顿。”
那日何之轩面试的是一家有政府背景的公关公司,而方墨萧是带着徐斯参加同一栋大楼内的另一个重要会议。他们在电梯前正好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