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行差踏错就踏错
她在同李春妮说话。
这头挂了梅丽的电话，那头老陈真的问她要了潘以伦的平面广告拍摄计划和广告拍摄进程表。
杨筱光的头，是轰轰地痛。在开门之前，她在墨黑的走廊里发了会儿呆。她在叹息，也许自己真的错过了谈恋爱的最佳年龄，将生活过得如此小心翼翼。
杨筱光没有回复潘以伦的信息。
杨妈和杨爸的表情很奇妙，是喜不自胜又欲言又止的。杨妈拿了酸奶塞到她手里，说：“那可是一辆宝马车了。”
电话响了很久，他应该是睡了。这时候都要十一点了，而且那群选手住的是两人一间的标房，他是得避开他室友的。他接起电话时，声音还有几分含糊，就“喂”了一声。
他才多大？二十二三，这是大学生刚毕业初出茅庐，一切该从零开始的年龄。他却一副世故老成的模样，沉静逸达得超乎他的年龄。
这算什么？小浑蛋就在等她的电话？
杨妈起床买菜，见杨筱光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蜷在床上，关心地问她：“都这样了，还去不去上班？”
她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忙碌之中，也许可以减少烦恼。她将全部精力和念想扑在“孔雀”的项目上头。其间也会接到其他外务，有位客户打来电话，声称很满意“君远”做的慈善晚宴，现在手里有个明星云集的时尚夜项目需要进一步谈谈。
杨筱光惊愕。
杨筱光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说：“他家务一向做得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还没有过这条马路，她裤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潘以伦发了两条短信。第一条说：“电视台的企宣在看网络小说，我看到一句话。”
杨筱光一侧头，避开李春妮调过来的目光，摇摇头，匆匆离开了。
阿姨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里有点儿事，可以先走哇？”眼光却是看向杨筱光的。
梅丽当时还叹了一句：“小潘他不容易，妈还等着钱换肾呢！”
女孩儿点头，潘妈妈又说：“人生一世，好不好坏不坏，都不要去对比。你呢，认真做事，好好儿做人，老天都能看得到，指不定就给你一个好运气。所以啊，什么一步登天的，别信这些个。”她说说还笑笑，笑起来眼睛似月牙，虽仍是脸色苍白如洗，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
这让她这一夜过得十分辛苦，也很痛苦，挨至清晨时，几乎无丝毫力气了。
杨筱光想，真是人人都有压力。这样一想，她又有了奋发的动力。这下效率奇好，下班时所有计划都完成了，邮件发送给老陈以后就拎着包包闪人。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地看向方竹。
她正色了，想，还是得认真工作啊！
杨筱光想，同他相比，她真是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她怎么体会得了他的那种压力？
“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好说不是，不然阿姨一定会想歪的，以后就会瞎三话四，不大好。”
杨筱光默默站了一阵儿，有病人家属进来，好事地问：“你找哪一位？”
杨筱光又问她：“你觉得你能看透领导吗？”
她觉得自己不该好奇来这里，看到他的母亲，了解他的生活，她是没有立场的。
何之轩的公寓里除了方竹在，还有一个保姆，四十来岁的本地阿姨，热情招呼了杨筱光。她看见杨筱光带的是熟菜，多嘴道：“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儿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他沉默。
杨筱光想，她过日子不能每天都像在演舞台剧吧？
“他的酒店公寓。你们公司福利真好，一个月给他一万多让他在内环线旁边租房子。”
潘以伦在八九点时分发了一条短信给她，他说：“我可以等，只要你给我时间。”
杨筱光的心里翻江倒海。他们之间隔着的一条电话线，把两个世界扭到了一起。此间月光泄地，蔓延无边，一切都失控了。
潘以伦说：“是的，我争取，又后退，我怕我前进一步就再也退不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想什么。这个时候，我不能做除了赚钱以外的事，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对，可我不知道错过这个时间，你还在不在这里。”
杨筱光看她双手缠着纱布，只能平摊放在膝盖上，可衣服头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杨筱光笑：“我不大方便去看你，不过我的心与你同在。”
每回和莫北约会，都有一种这就是生活的念想，聊聊家常讲讲笑话，就如过着寻常的日子。平静的人生大致如此吧。可是同潘以伦在一起—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约会过，但次次在一处都能发生戏剧化的事件。
潘以伦开口了：“杨筱光，你是不是说真的？”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背上，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仔细看看杨筱光，发觉她面色不大好，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杨筱光抱着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了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可当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时，会不会让你觉得很恐怖？”
杨筱光听得想哭：“你干吗这样说，太过分了！”
走出医院，她才重重喘一口气。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似乎又迷茫了一些。这样难辨的情绪，令她的心微酸。
然后，杨筱光用了三个小时把写着这句话的网络小说看完了。
杨筱光洗了个脸，躲回房间沉思。
方竹的手还是没办法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阿姨煮的是鱼片皮蛋粥、清炖的鸽子、还有萝卜小排汤，都是很清爽的，便问：“菜单也是领导开的？”
医院的地形总是有些复杂，大病房间间都满员，她不晓得怎么样才能找到潘以伦的妈妈，就这样东张西望。可不巧就碰到了个人，还是个长得挺帅的男孩儿。杨筱光只觉得他眼熟，又多看了一眼。男孩儿满面倦容，虽然帅，可那神气太过于惫懒，活像个吸毒男青年，没有了正太的那种朝气蓬勃。
杨筱光终于明白潘以伦的好卖相从何而来了。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着沙发靠垫。
有个人在帖子里爆了料，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还在生病中。这个回帖引起了网友们普遍的同情。
“你在哪儿？”
方竹听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说了，我手不好拿手机，夹在脖子上怪酸的。”
“八卦精”杨筱光挂好电话，又望望何之轩，他又在见客户，总是这样不停歇的。他调来之后，接了不少大项目，很多合作都是他亲力亲为在谈，也亲力亲为做提案。
他说他可以等。他承认他自她高考那天管了闲事后就开始喜欢她，时至今日，那都有多少年了？她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这样？
可黑暗的走廊里怎么看也像有鬼影子，她有点儿怕，赶快开了门。门一开，那亮光扑面而来，她想，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杨筱光站在十字路口久久未动，她把斑马线看成了蜘蛛网，她想她是网中人。
杨筱光坐到她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这是个大项目，杨筱光请示老陈，老陈再向上请示。他没进菲利普的办公室，进的是何之轩的办公室。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隔了很久，他说：“给你带来困惑，我很抱歉，但我停不了。”
他在那段时间的所有行动将由她来掌握，他的行动在她的指掌之间，这多奇妙？
杨筱光看着一怔。
杨筱光嗡地一下，头大如斗。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可她一直叫他“正太”，也叫过“弟弟”。这是习惯了的，怎么改？
潘以伦说：“我现在在做什么、以前做过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我的底不干净，做过错事受过惩戒，当我要重新开始时，我妈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我发觉我竟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用清白的钱治我妈的病。
剪不断理还乱，感情是一团摸不到、抓不着的乱麻。
这样一句话，杨筱光口里喃喃念着，走过了斑马线，走一步慢一步，走一步心头重一分。她招了车回家，回到家里脱了鞋子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开电脑百度这句话。
真能随她去吗？
她上网，又处处看到他的照片。他的“轮胎”们就是喜欢贴他的照片，因为他忧郁，因为他笑起来迷人。她们会加上很多心情小语，句句都含着少女一颗恋慕的心。
方竹指指地板。
第二条就是那句话—
杨筱光拨了一个电话慰问伤号方竹，但方竹不在家，她又拨她手机，响了好久才接听。
方竹无奈，应承了阿姨。
方竹沉默了一阵，才说：“你领导家。”
杨筱光看着他的照片，那是越来越精致的潘以伦，看久了，都会感觉目眩神迷。她想，这个人如今被很多人爱着。
她没有仔细问潘以伦的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住在这个区的，她也晓得是那种很棘手的病。
这句话，如同闪电，把她混沌的脑壳劈开。
杨筱光彻底迷惘了，整个晚上，她从床头换到床尾，又从床尾换到床头。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还是睡不着。起来喝了一口凉水拿着笔记本电脑看了半个小时的书，还是那本关于暗恋、关于守候的网络言情小说。这次她心神不定，阅读草率，一目十行。
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呆。
“以伦哥哥要红了，会一步登天的，以后不用再像现在这么辛苦了。”李春妮说得很孩子气。
她挺恨作者，做什么用这样细腻而直指人心的文字，来证明世界上就是有死心眼的男人专门感动女人。她只好一边看一边开小差，看了一半，也近半夜了，竟然开始闹肚子。
这时，那女人转过头来。这位中年妇女有一张优美的瓜子脸，轮廓很是明晰，有一双漂亮的眉骨和明亮的水杏眼。当她微微颔首时，杨筱光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这位中年妇女的，潘以伦同她有着五六分的相像。
这里的地段果然好，紧邻最繁华的商业街，只是公寓小区十分小，这是没有办法的，这里寸土寸金，需要步步计算好。杨筱光想，工作上有成就真的挺好。
想想内环线旁边月租上万的房子，也不是容易住的。
李春妮又点点头，这时他们临床的病人咳嗽，她身边没家属，潘妈妈竟然掀开被子站起来，拿了痰盂照顾她吐痰。
方竹这一次想得久了点儿，才说：“他从来不和我说心事，他都是直接告诉我结果。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间医院，她是第二回来了，还算能认得病房区在哪里。梅丽只是大致告诉了她潘以伦的妈妈住肾脏病人的那个区。
她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杨爸也用期待的目光瞅着她。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杨筱光几乎要哭出来：“是的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消耗。按照秩序，我知道我该怎么生活。可你……可你……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还这样！”
杨爸对杨妈说：“随她去。”
可中年妇女的头发一半都白了，皮肤很干，整个人瘦似柳条。
方竹把她的话喃喃地又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
杨筱光头一回惊觉老陈此举的特殊，老陈回来以后，说：“你写个项目报告，递给菲利普。”
那病患是个中年女人，杨筱光就想，会不会是潘以伦的妈妈？
她多看了两眼，男孩儿见有女孩儿盯着他看，就桃花眼一开，笑得很风流。杨筱光赶紧移开目光，想，真是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奇怪了。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说：“才一室一厅就要上万，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房间里不过一排大橱一张床，客厅里一张沙发一座茶几。家具颜色都是木材的原色，连台电视机都没有，真是单调简单得过分了。
这就更奇怪了，她侧头望望那头办公室里的何之轩。他这样大度？
他最后的话根本不留情，是她的电话把这层窗户纸捅得通通透透。她举头望明月，再低头。
其实，她不是不想潇洒一回的，要当机立断，那才豪迈。譬如老陈，虽然现今负担重，可当初在合适的时候谈合适的感情，这样多好，烦恼留给日后。
这真是当宾馆在住了，可见没做长久打算。
这是杨筱光头一回和梅丽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她如愿知道了潘以伦的母亲住哪一家医院，原来正是老李当初住的那家，难怪他会出现在那里。
她吃了点儿止泻的药，好好化了一个明艳的妆遮了憔悴才去上的班。
“杨筱光，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就是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能死了这条心。可是……杨筱光，你是对我有感觉的。我怎么退？”
她此时想到的是，我真的好像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缓步爬着，从不行差踏错，不可行差踏错。
方竹点头：“确实。”
阿姨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食品去厨房忙碌了。
正此时，她又看见个熟人，好巧是老李夫妇的女儿李春妮。她坐在一间病房里，正好面对着外头，杨筱光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正乖乖地和面前病床上的病患说话。
杨筱光偷偷靠在门边，看着她。
“你知道我都奔三了，要浪漫也不可能有几回，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要说我俗。你二十出头大好人生在前面，无限风景也在前面，请你仔细认真想好，姐姐我没有资本、没有时间玩感情游戏！”
“我没有想和你玩感情游戏。我怕我再晚，你就要做柴米油盐的决定了。这几个月，你就在我身边，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怎么能轻举妄动？我什么都没有，我年纪还比你小。”
方竹笑笑：“第一天来的时候做的，后来请了阿姨。”
爱情的情状就是这样千百种，种种都不同。杨筱光又开始烦恼。
杨筱光吁口气：“好朋友就是好朋友，这么夸我。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烟雨，有风的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这是一个男孩儿暗恋女孩儿而默默守护的故事，让杨筱光看得无比愤怒又无比惊心动魄。她又穿上鞋，跑到楼下街心花园，一个电话就拨给了潘以伦。
“八卦精，晓得了。”
杨筱光望望床，那是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她又看看沙发，又窄又短，领导人高，窝在沙发上是委屈了点儿。
“我们这种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来的香港人的公司总归有一套留住人才的策略嘛！不过听说领导最近在浦东买了房。”杨筱光适时地贡献了一个八卦，但方竹没接腔，她又说，“恭喜你们又同居了。你们现在同居多好呀！领导有房有车，还住在内环线旁边，以后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纪公园小资金领区。房子大、空气好，你们养了小囡直接送到浦东的双语托儿所，学学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面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么气都能消了。”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坚持又没什么野心又热爱生活的人。”
方竹审视地看着她，她看出了杨筱光面上的妆容都掩不住的愁眉不展，这可不像杨筱光。她问：“是不是那个人？”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方竹说没有问题，杨筱光熬到下班，到超市买了些熟菜之后，奔赴何之轩的公寓。
他们把她上报的绯闻忘光，全惦记着宝马车，拷问终是免不了了。杨筱光绞尽脑汁解释，就是要让他们打消她在谈恋爱的假想。
方竹点头。
杨筱光挣扎着爬起来：“去。”当然去，不然软在家里胡思乱想更难受。
“啊！”杨筱光惊呼。
“这样的我，来追求你，包括年龄，每一样都会让你犹豫。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生活。
杨筱光已经连珠炮般砸了过去：“潘以伦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恶？仗着长得帅欺负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脑神经，一会儿撩拨两句一会儿一条短信，你存心让我不好过是不是？”
这天的办公室比较清净，菲利普同何之轩去了苏州谈项目，听说要明天才回来。杨筱光就给方竹打电话：“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挂电话之前，潘以伦说：“杨筱光，我说完了。可我还是要等你，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的。”
她在第二天拨了个电话给梅丽，先聊了聊广告片拍摄的闲话，话题绕来绕去最后就绕到了潘以伦身上。
这样反复思虑，她似乎能够理解了，可片刻后又无法理解。
“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就那样，一直一直站在层层稻田边，看得见青空坠长星，闻得到十里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一蓑烟雨，有风的时候见杨花飞雪。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我可以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茎脉络在阳光的温暖里变得轻盈、丰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样，自由地唱—”
潘母只是微笑，对小女孩儿讲：“你要好好儿复习功课，别想这么多。”
方竹指指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她听了后，心头就咯噔一下，又酸又痛。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打这么多份工，而且件件都做得这么累，还有他的七年合约和他的明明不情愿还有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