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下)
她摇摇头,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
蓝宁以为,她只需要在此间公司内,将这段传奇,这个符号,这桩过去悄悄缅怀即可。
罗大年摇摇头:“失望是必然的,人,在做好人之前,必须先要做一个社会人。蓝宁,有句话,我坦诚跟你讲,以前时维保护你,如今,你老公保护你,在时维和你老公之间,这间公司,也起码出了监护职责。诚然,你很努力,但是你依旧还不明白外面餐风露宿的苦。”
她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水中央,脚下木船的木片,一片一片龟裂,在一直扶持的力量消失以后,她原来害怕遇溺。
一时之间,骤然侵袭过来的是,她发现她竟然认为罗大年说的有道理。
关止不是没发现,到了家问她:“怎么了?”
蓝宁站立起来,保持起码的态度,以及尊严。
但罗大年听完她的叙述以后,还是用一个微笑的面孔,看牢了她,看了好一段时间。
她在第二天就摇了回电给周秉鑫,这边说话一客气一推搪,对方就话头醒尾,直截了当讲:“老同学,你有什么想法明刀明枪讲吧!”
蓝宁也便坦率说:“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虽然由头可以讲的很漂亮,但实际上我心并不能安。”
蓝宁在此刻,真的有些动容,动容之后,是完完全全的无助。
这句话,罗大年提高了声浪讲,差不多算是严声厉色了。
此等感觉一生,蓝宁几乎立刻就想要下一个决定。她坚定地把文物的资料折叠起来,放进提包的最底层。
可是,此时此刻,罗大年不,他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对她的不满。
她说:“我知道了,罗总。”
蓝宁无声。
恍然一梦,扪心自问,她在“时间维度”的七年建功立业,但同时,“时间维度”赋予她的,则是一份收纳,一份教养。
罗大年把脸渐渐扳住,很凝重地讲:“原则是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蓝宁,你是个有原则的人,要不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可能没办法理解你所谓的原则。但是,你的原则不可以滥用。”
老同学的自嘲和坦荡是蓝宁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的想法。这令她惭愧,实是小觑旧日同学。
归程之中,蓝宁一直郁郁,神情沮丧,像霜打的茄子,整个的都蔫了。
“小蓝,我以为我们已经就今年明年的公司业务拓展方向达成共识了。”
她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猛揉太阳穴。
当初“时间维度”成立,罗大年奉献的是平生的全部积蓄,她又奉献了什么?无非是自己一个大学毕业生的身份。
这实在是一件让她心浮气躁又脑沉如撞钟的讯息,她不曾想过手头这宗生意会这么巧合牵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这件展品的背后,有这么一段乱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这是老账,跟着新账一齐翻了出来。蓝宁不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当罗大年真正说出口,听在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感觉。
他口中的“我们”,意向是包括了罗大年和时维。他也确有资格来讲这个“我们”。蓝宁想。
蓝宁听着,但是想要反对,于是争辩:“有时候,我们也要看一下原则。”
而她接手这样一重工作,不是不尴尬,不是不愧疚,甚至,不是不屈辱的。
“今年的大环境不好,金融保险业务已如同死蟹,‘美达’那边出的事情只会让我们变成救火队员,赔关系赔精力去周旋,但愿刘董事长他日再度辉煌的时候,念着我们的旧情。但是,有新的机会,给准备好的人,不抓住的是不是傻瓜?”
罗大年这个人,天生笑面孔,开心生气都是一个神情,人人都以为他是好脾气,个个同事都不会对他有敬畏感。其实这样的人,蓝宁从来没有看懂过。
她无力地说:“罗总,那么我的意见,已经不算是意见了,对不对?”
罗大年问:“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但,罗大年也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他们的交情,从没有“时间维度”开始,从——时维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话是慢悠悠出了罗大年的口,却像一条鱼刺梗到蓝宁的喉咙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蓝宁几乎立刻就说:“时维说过,只有我们的客户为社会做的更好,我们才会为他们做的更好。”
“可是——时维——”蓝宁还想争辩。
他喝了一口茶,才开的口。
罗大年也是立刻就说:“企业在为国家创造gdp,他们有生产价值,你就必须职业化。”
罗大年已经好多年不再提时维,这个他们双方记忆深处都深深扎根的人。这间公司中,除了她同罗大年,时维在任何人的印象中,只是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一桩过去。
邵雪瓯摩挲着图片,讲:“邵大亨的掇只壶先前的拍卖价至少在两千万元以上。”
但,罗大年忽然就提高了声浪,讲:“蓝宁,你已经不是理想派的大学生。于公,你是本公司职员,应该为你每个月的薪水尽你的工力;于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认为你应该更成熟地看待工作。当然,如果你想以时维的名义发言,请先摆正你的位置,你并非时维的未亡人!”
罗大年复又回复到温文儒雅的状态,这样答道:“小蓝,工作是工作,不是随心所欲。我没有想到七年的职场经历,没有把你训练得更好。当初我们一起出来干,是希望起码社会上的风尘少让你沾惹,如今看来,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或许当初的决定并不一定正确。”
有些话,蓝宁想,她应该可以讲出来:“在拓展业务的同时,我们也应该考虑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美誉度。”
周秉鑫在电话那头沉默,再说:“我明白,看见自己家的东西变成他人家的,当然不能好过。执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前我们是主人,当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见到那些东西,心上不是不蒙尘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许多珍品,国人都没有见过,让他们开眼,也未必是坏事。”他说着笑起来,“你当我是给自己找借口吧!”
沮丧就这样倾泻下来。
蓝宁到家上网仔细查了邵大亨的资料和他作品的拍卖价格,愈看愈闷愈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感。她要拿下这件项目的雄心顷刻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脚踏空,且还顿生懊恼和憎念。
没想到罗大年点头,他说:“正是有公司这块牌子,才可以支撑你们在外面乘风破浪。很多时候,客户把预算交到你们的手里,应该考虑的更多的是公司这块牌子带给他们的信心。如果你们的背后没有公司,是不是能够争取到这么多的客户?”
这一段遗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互扶互助的恩情,一瞬间土崩瓦解,受创的不仅仅是自信,还有一份自尊。
罗大年笑着,循循善诱地,用点拨的口吻说给蓝宁听。
她用十几分钟整理了一下文物展的资料,同罗大年的秘书预约了一个时间,预备向罗大年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以便了却此事。
老板分明可以不顾员工的原则,因为原则同业务相抵触。
蓝宁在这头重而又重地点头。
当时她问邵雪瓯:“我们能不能买回来?”
这是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
罗大年还说:“小蓝,你在这里做了七年,没见过外面真正的风浪。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层楼,这样才能对得起时维当初创业的决定。”
蓝宁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错愕至极。
周秉鑫还讲:“我也向公司提建议了,这一次做活动会隐去收藏者名单,免得诸多尴尬和不快。但,蓝宁,我尊重你的决定。公事归公事,我们还是老同学。”
蓝宁坐直了身体静听。
罗大年应该也亦然。
蓝宁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罗大年的口气并不猛烈,却已着实刺到她的软肋上,快要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