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仙缘（七）
广成子等了片刻，没等到他开口，忍不住又问：“师叔，你可从天机镜中看到过那晚发生的事？当时到底怎生一个情况？是否真如那蛇妖所言，有金光攻击了金龙太子和山门，而她也并无同党？”
云雾再次镜化。他看到每天早晚，她以蛇身在巽风台附近听经，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与那天他在讲经台上觉察到的她躲在花树后凝神盯着自己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身边总是伴着一只法力同样低微的刺猬精，但除此，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线索。
三天后。
他自然可以驭气而行，轻轻松松，眨眼之间，抵达峰顶，乃至天庭之高，四海之外。
站在峰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像世间的凡人，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不停往外冒着热汗，山风吹来，他通体舒畅，这是有别于灵修运气之后的另一种畅快，带了人间烟火气息的畅快。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又带了一丝隐隐的不可辩驳般的强硬之意。
次日清早，太阳升起，道童听风像往常那样进入炼心道房，想给青阳上君送茶，却发现他不在里头。
他忽然感到有些心浮气躁，面上神色却变得冷淡了，冷的连听风也觉察到了，急忙闭上了嘴。
“我一时好奇，问他打听这个做什么，他说他被一条蛇妖给骗了，要报仇，只是蛇妖恐吓他，说和上君您认识，还得您的庇护，他有些不放心，所以来向我打听。我一时没防备，就跟他说了实话，说没有。后来想想，我肯定是他给骗了，于是我去问了朱朱，果然，他说的蛇妖就是朱朱啊，分明是金龙对朱朱不怀好意，当时还要杀她的朋友，她就说和上君您认识，还得了您的庇护。她可真是聪明呀！其实我觉得她说的也没错呢，上君你确实救过她，也认识她啊——”
但是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虽然死罪免了，但为表惩戒，也不可就这样放过。你且将她逐出上境，从今往后，再不许她踏足上境一步！”
青阳子看了他一眼。
听风哼了一声：“我看他是别有所图，一定是想借机再纠缠朱朱。”
他有些遗憾地放弃了，迎着峰顶吹的人几乎站立不稳的大风，最后来到了一处被巨石封闭的洞穴之前，静心敛气，最后朝着巨石的方向，跪了下去。
青阳子看了他一眼。
青阳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地点是山门外西南方向的那口深潭。
……
他双掌依旧压在天机镜上，脸微微地向上仰起，一动不动，闭目了片刻，渐渐驱散了心中那种前所未有的异样之感，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已经再次恢复了清明。
……
这一次，镜像来到了十天之前，罗天大会开始前的那一天。
但他不想这样。
镜像就此戛然终结，恢复成了一团云烟。
等广成子走了，青阳子独自在坐台上又闭目片刻，忽然睁开双眼，下了坐台，出炼心舍，独自穿过几重巍峨道殿，最后来到驭虚观深处那座供奉着天地至宝天机镜的天机台，走了进去。
青阳子不语，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上君，你不知道，那个金龙太子太坏了，他早就想霸占朱朱了。罗天大会开始前，他就遇到了朱朱，差点把她给抢走。幸好朱朱聪明，当时逃过了一劫。”听风还在边上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但是很显然，又与她脱不了干系。
广成子见打听不到什么，只好作罢，点头答应。
青阳子还坐在那张阶梯坐台之上，但已经睁开双目。
他站在天机镜前，凝神片刻，忽然，目光微微一动。
“一直以来，弟子其实就想问师尊，为何不是由理决定，而是由心决定？”
他朝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又说道：“山中发生的事，师尊想必也知道了。弟子对那女妖精的来历有些怀疑，本想借天机镜察看她的来历，奇怪的是，天机镜却只有她进入上境后的情景，此前过往，一团混沌。弟子也有些困惑。弟子记得师尊闭关前，曾吩咐过弟子，如果遇到难决之事，由心决定。”
这里是驭虚观的重地，除了老祖，只有青阳子和得到过特殊许可的广成子能够入内，得以驱动天机镜。虽镜随意动，但到底能从中看到什么，看到多少，有时，连青阳子这样的修为，也无法完全掌控。
青阳子微微出神，方才锁起来的眉头，始终没有解平。
……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有些不愿向广成子说明自己的所见和想法，沉吟了下，终于还是没有回答，只说道：“你提及的情况，我有数了。我会尽快处置那女子。这几天劳烦你再多费些心思，约束着些门下弟子。”
摩云峰山如其名，是上境中最高的天险，突兀孤立于山中，峰顶终年云雾盘旋，即便是身手再敏捷的灵猿，也没法攀登到峰顶。
青阳子正用一块洁白的手帕擦拭着手上沾着的水珠，听了，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随口似的问了一句：“她自己告诉你的？”
当时，他的师兄李通天要以紫电取她首级，灭她元神，他之所以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化解，就是想试探她是否故意隐瞒灵力。
他不停往上，中间小歇了几次，花费了半夜的功夫，最后终于抵达了峰顶。
虽已修行万年，他的容貌，却依旧如同弱冠，质美而气清。
他想起了那个晚上。
随着听风的描述，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又出现了昨天在天机镜中原本不该看到的那一幕。
一旁的道童还在叽叽喳喳，青阳子却慢慢有些走神。
“师叔，师祖到底哪天出关，你可知道？”
广成子皱了皱眉，叹一口气：“这蛇妖拘在观中三日，我看那些年轻弟子，终日无心修道，背后都在谈论，就在刚才，还让我抓了两个想潜去枯禅居偷看的弟子，被我施以惩戒。就算惩戒能制止其余弟子效仿，但这才三天，年轻弟子的功课就已有浮散之态，我怕再留她多些时日，恐怕麻烦更多。”
就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想捕捉，那东西却如白驹闪逝，再也抓不牢了。
他看了一眼青阳子，飞快地吐了吐舌头。
广成子一进去，就问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忽然感到兴致勃勃，又想再重温一遍小时的那种经历。
他完全舍弃了灵修之能，借着附生在峭壁上的重重藤蔓，沿着山崖攀援而上，起先他的身边还有几只猿猴和他赛着，渐渐地，猿猴上不去了，被他远远丢在了脚下。
就在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她确实不可能是打伤金龙击塌山门的人。
广成子精神一震，急忙追问：“来源到底出自哪里？剑气是怎样发出的？”
他已经有多少个五百年没有再徒手攀登摩云峰了？久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他可以往前回溯，召唤出和那女子有关的一切，看看是否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时情景，他悉数收入眼中，清楚地看到她一双瞳孔放大，彻底失去反应的样子。
“他要留，那就留下吧。你叫问松再仔细服侍他几日就是。”
上君早已经修成辟谷之身，完全不需要进食。每天早上饮一杯清茶，只是他的一种习惯而已。
或者说，她极有可能，隐瞒了一些事情。
虽然已经看过一次了，但青阳子的目光还是渐渐暗凝，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他仿佛也没真的想要什么回答，自顾说完，再次叩头，随后起身，靠坐在那块巨石之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其实已经好奇死了，忍了三天，因为始终等不到青阳子主动提及这事，现在终于忍不住，借这机会开口发问了。
金色的夕阳霞光。她幻成了人形少女的模样，脱衣下了水潭，在水中嬉游，洁白的玲珑身体，在碧绿的水波中若隐若现，一头黑发，如水草般舞动，亲昵地缠绕着她的肢体，仿佛一簇簇活了过来的有生命的黑色触手……
“师尊，还有两个月，弟子就满整整一千年没有见到师尊的面了。弟子十分想念，虽然明知不该过来打扰，但还是忍不住来了。请师尊见谅。”
广成子这几天忙着修复山门，迎来送往，还要严抓山中风纪，忙的脚不点地，忽然得知掌教师叔传自己，放下手里的事，匆忙赶了过来。
但天机镜的这段镜像，显然对他决定接下来怎样处置她，起不了大的作用。
他想知道的是，那道携着巨大威力的金色剑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还记得，在他是个孩童的时候，师尊教他驭气之前，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攀登这座看起来仿佛直插天际的云峰，起因是有一天他无意经过这里的时候，遇到一只母猴被崖壁上的千年藤精给缠住了，无法脱身，几只小猴在山脚下无助地嗷嗷嚎叫。当时他还没法驭气，冒着危险徒手攀援而上，终于救下了那只母猴，母猴带着小猴向他参拜后离去，从那以后，他就喜欢攀援这座悬崖。
人间五百年，山中方一岁。
青阳子跨入殿内。听风急忙跟了进去，服侍他净面洁手，嘴里说道：“上君，金龙太子伤是没有大碍了。罗天法会结束了，祖师还不出关，今天大家也都走的差不多，连三圣君也回了，他却还是死活不肯回天庭，我看他是要赖在这里了。怎么办？”
接着，一道金色剑气就从她头顶发出，瞬间将云飚击飞了出去，又击塌了山门，她仿佛也被吓住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一种再高深的灵修，也无法将它完全驱散的虚空。
这不大见，听风感到有点疑惑，放下茶具，正要出去寻找，抬头看见上君大袖飘飘，正从外进来，迎了上去，笑道：“上君出去了？好早。我刚才正想去找上君呢！”
危急关头，人的本能反应，是最诚实的话语。
他并没有回炼心舍，而是出了驭虚观，来到了上境之北的摩云峰。
当时广成子说，他从天机镜中看到那阵异常云雾是被云飚召来的，还有一蛇妖，一刺猬精。
广成子面露为难之色，迟疑了下，终于低声说道：“师叔，我来，是为了蛇妖之事。”
青阳子脑海里便浮现出了那晚回来后在天机镜里看到的一幕。他可以断定，她应该没有同党，这金剑也确实不是她自主所发。
青阳子从天机台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青阳子停在了天机镜前，掌心按在镜石两侧，目光凝视着镜底那层终年游走的云烟，渐渐地，云烟静止，最后幻化成了一面平静如水的镜像。随着他心念驱动，镜像里出现了他曾见过一次的画面。
他想再重新驱动天机镜，再仔细看一遍那晚上发生的事。或许上次有所遗漏。
和前次一样，还是没什么额外收获。
巨石之后，自然不会有什么回答。
带了些仓促的，他蓦然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一千年来，每当他感到虚空的时候，他就会来老祖闭关的摩云峰顶，静静地坐上一夜，等天亮，伴随着那一声在上境里已经响了千万年的早钟之声，看着赤乌不变地从东方升起，一切就会获得平静。
天机镜之所以被天下修仙者视为至高法宝，据说除了察看天机，另外还有一种匪夷所思的奇异之能。但到底是什么能力，外人并不得而知，就连青阳子，老祖也从未对他提及过。
镜像一开始，就是一个女子停在了山门之内。暗夜里，那个窈窕而轻盈的背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她仿佛迟疑着该去哪个方向，接着，云飚出现，她开始逃，云飚紧追不舍，仿佛逗弄猎物似的，追的忽紧忽慢，她似乎因为惊慌，脚下被石阶绊了一下，摔倒滚落，被云飚接住抱入怀里，他强行要亲她，她奋力挣扎……
他想起了那天广成子来向自己禀事的一幕。
“师尊闭关将满，但到底何日，我也不知。你有事？”
“怎的了？”
听风摇头：“不是。她在我面前，可一句都不提那条花花太岁龙！是我自己想起来问她的。前些天，金龙突然来找我，向我打听，问上君你是不是认识什么蛇妖，还答应保护蛇妖，我起先不理他，他就许诺给我好处，还说要带我上天去看仙女……”
天机名为镜，实际是一块外形普通，长阔约一尺的圆石，表面布满旋涡状的坑洼，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石面上有一平地浅坑，坑底终年弥漫一层云烟，站在它的面前，看的久了，有时就会生出一种连灵魂也会被吸进去的错觉。
那晚她撒谎了。
青阳子终于说道：“我在镜中所见情景，与那女子所言，倒也相差无几……唯一叫我不解的，就是那道剑气的来源。”
他继续回溯。
刚修气完毕，他双目神采炯炯，皮肤光洁如玉，全身每一个毛孔仿佛都畅快呼吸过了，充满灵力。
青阳子正在书斋中，手握黄卷，目光落在黄卷之上，神色沉静，抬头用寻常的语气，对他这样说道。
青阳子眸光定住，心跳渐渐有些加快。
心随念动，云雾里的水中美人也立刻消失，化为了一团白色。
那么当时，在这口深潭之旁，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青阳子再如何驱动，关于那晚，天机镜里再无出现别的景象。
听风嘻嘻一笑：“朱朱就是那条小白蛇啊。我先前把她从赤丹嘴里救下来，这几天我给她去送饭，她对我可感激了，还告诉我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真好听。”
显然，蛇妖就是她了。
广成子在炼心道舍外等了一会儿，道童听风出来，说上君修气完毕了。广成子急忙进去。
青阳子双掌掌心再次贴在石上，以心念驱动天机镜。
他停在山峰脚下，仰头望了片刻被吞没在暗夜穹苍里的那座峰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始徒手攀登山峰。
“我已查明，那夜的事情，蛇妖虽有所隐瞒，但当时确实只是意外。云飚受伤将好，山门也在复建，杀她也无意义，你放她走吧。”
他是神，他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但有时偶尔，他的心中也会感到虚空，仿佛那里少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