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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妃胡容筝早已容不得她再留在宫中了,今天的诏书,当然是出自胡容筝的授意。

    “太后,随老尼走吧,车子已经在宫门前等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瑶光寺的住持妙通和几名尼姑已经在阶下悄然等候。

    高太后一眼看见妙通,心中涌起了一种极度的仇恨,她忽然尖利地叫道:“是你!老尼姑,你还敢来见我!你害我非浅……”

    灰败的脸色、皱纹丛生的双眼、伛偻的腰身、斑白的鬓发,不过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竟然枯槁如六旬老妇。

    两个年少的侍婢走了过来,将她扶上了由一匹瘦马拉的旧车,车声吱哑,沿着乾清殿飘满银杏叶的汉白玉宫道,缓缓驶了出去。

    高太后打了个哆嗦,回头向空旷的深殿看了一眼,果然觉得有一种鬼气,阴冷、晦暗而凄凉。

    几个月前,一听到元恪死讯,高肇几乎什么也没有想,便从西蜀撤军回来,他一路痛哭着从蜀地回来,形容尽毁,又一路痛哭着来到停灵的永乐宫皇信堂。

    她将再也无法看见她熟悉亲切的宫室了,昨天下午,高太后已经正式接到皇上的诏命,要她去瑶光寺出家为尼。

    高太后坐在乾清殿西侧殿巨大的妆台前,看着镜里的那个神情木然的女人,这是她吗?是从前有着“高观音”之称的绝世美人吗?她不敢相信。

    她不由得低下蓬乱的发髻,合掌叹道:“妙通,你说得是。我一生为人心冷意狠,直到现在众叛亲离、被逼无奈出家,才发觉了自己昔日的残忍。妙通,我听经二十年,却从没有真的相信过……也许,我今日落难,是自食其果、恶有恶报。”

    元怿、于忠他们在先皇宣武帝元恪的灵梓前埋伏了六名武艺高强的刀手,等高肇一哭过灵,便当着所有王公大臣的面,将高肇抓了起来,高肇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你们怎敢在先帝的灵柩前擅杀顾命大臣?”

    高太后倚着殿门,看着大批女官和内侍簇拥着胡太妃和建德公主沿着乾清殿布满树荫的宫道离去,眼泪这才汹涌而出。

    高太后怜惜地将自己的脸贴住女儿的脸,轻轻摩擦片刻,含泪道:“娘是要去瑶光寺落发,娘今世做下的孽业太多,所以应有此报。娘要到佛前忏悔,修修来生……来生,希望娘不再成为宫中的女人,而只是一个平常的民妇……那样,我的女儿,你就能永远承欢膝下,不要面对这种无情的别离……”

    深宫二十年,多少女人死在她高华手上,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头来,不可一世的高皇后,竟会输给一个小小的充华世妇!她深恨当初被老尼妙通的花言巧语所惑,竟将自己命中的魔头引入了后宫。

    她一生为人心冷,最疼的就是这个女儿,现在,女儿却被仇人所夺,再也无法在膝下依依了!

    胡太妃为之色动,叹道:“你放心,如今本宫的崇训宫中十分冷清,正好带建德公主去做伴……本宫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每年中秋之夜,都送她到瑶光寺与你团聚。”

    高太后没有呼唤侍婢进来,自己抬起手,缓缓从发髻上取下了一枝烤蓝嵌宝长簪,又取下了一枝镂空连环凤钗、一对水滴翡翠簪珥、一件黄金山题的珍珠步摇……今后,这些东西再也用不上了。

    看看镜中发髻蓬乱、面色灰败的自己,再看看容色娇艳、举止优雅的胡太妃,高太后越发自惭形秽,她扭过了脸,恨道:“自古成王败寇,我怎么会不服?胡容筝,我不信你这一生没有失意的那一天!”

    一声叹息从殿外幽幽传来,高太后猛然变了脸色,那是皇太妃胡容筝的声音!

    高太后默然良久,终于搂着女儿回答道:“我不放心的,只有这个七岁的孩子……胡太妃,请你善视她,她是先帝的女儿,如今,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伯父高肇在两个月前被摄政王元雍下令赐死,那天,高肇将大军驻在城外,自己孤身入宫拜祭。

    事已至此,高肇只得做最后一搏,他嚎叫着要见高太后。于忠却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六名剽悍的刀手合力一扯,竟将高肇生生撕扯成了两半。

    偌大的乾清殿中,冷寂空旷,见不到一个人影。从前,这可是魏宫最热闹的去处!

    昨天,胡太妃有口谕下来,命乾清殿的宫女可以自发跟随高太后,前往瑶光寺落发。谁知除了两个年幼无知的低级使婢,其他女官、侍女都断然拒绝出家为尼,现在,门外,只有那两个粗使丫头在打点行装。

    “娘!”建德公主悲呼道,“她们说你要去瑶光寺落发,是真的吗?娘,一定是她们骗我,自从父皇死后,她们对我,都没有以前那么好……”

    元怿则在殿中看着宣武帝黑森森的棺木泣道:“陛下,对不起……三皇兄之仇不报,元怿此生难以心安。”

    没想到元怿从棺后转出来,冷笑道:“顾命大臣?高肇,皇上有旨,高肇奸狡顽毒、图谋不轨,立斩不饶,高家满门抄捕,一个都不能放过!”

    胡太妃没有再逗留下去,她牵过建德公主的手,温蔼地说道:“建德,到母妃的宫中去玩一会,皇上也在那里,你们正好一起游嬉。”

    “从前那一头漂亮的青丝,如今竟枯黄成这样。”胡太妃望着妆台里的高太后,有些怜惜地叹道,“也好,今天下午在瑶光寺接引殿落发后,就省去了这些烦恼。高华,本宫给你挑了一处精舍,就是前朝冯废后住的地方,她死了之后,三年中,那房子一直空着。本宫已命人精心修缮了,窗外种了你最喜欢的银杏树,屋中放了三架佛经,望你好好钻研经义……说不定,过些年,本宫也会放下宫中的事务,与你做伴。”

    高太后扭过了脸,从耳边取下了最后一件首饰:一件八宝翡翠项圈。她的眼角瞥见,刹那间,妆台中映出的不再是个宫廷贵妇,而是个有些苍老的平凡女人。

    “多谢厚意。”高太后终于不再憎恨胡太妃,作为敌手,在失败后,能给她这种待遇,那已经是“不杀降”的大将风度,“也许,在瑶光寺,我会悟得人生的真义……富贵场中这么多年,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了。胡太妃,请你带建德走吧,我想静一静……”

    他们先斩后奏的第二天,小皇上元诩的赐死诏命才姗姗而至,高家在朝中做官的子侄也全数被软禁起来。

    殿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高太后在镜中看见,有人掀开帘幕,飞跑进来,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七岁的建德公主。

    胡太妃也不以为忤,负手在殿中走了两步,又问道:“高华,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不妨一并告诉本宫,但凡本宫能做到的,本宫一定尽力。我们虽然斗了一场,但作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本宫尊重你。”

    “有,怎么没有?”胡太妃长叹道,“多少个深夜,本宫辗转反侧,既要提防来自高家的加害和谋杀,又要思虑各种政事……唯一的爱子,却又咫尺天涯,无法相见。高华,咱们是一样的人,同样野心勃勃、冷酷无情,唯一的区别,就是本宫不怕死,敢于生下皇长子,所以才得到了今天。不,本宫并不是真的不怕死,但胡容筝生来敢于豪赌,现在,本宫赢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敢下注。”

    缺少政治智慧和博弈能力的高肇,半辈子都是靠元恪的庇护才能立足洛阳城。所以元恪一病故,高肇也就完了,哪怕元恪怜惜舅父不擅权术,临终特地派他率军十万远驻西蜀,他也没能理解元恪的深心。

    像此刻,她虽然沦落失意,娘家昔日的势力和荣宠又已烟消云散,却总下不了决心一死了之,如果那样,也许可以省去更多的羞辱和迫害吧?

    虽然身穿华服、满头名贵奇巧的饰物,又有何用?她似乎是一夜之间衰老的,那一天,当她听见高肇的死讯和高家被抄的消息。

    妙通脸色凄然地合起双掌,叹道:“阿弥陀佛,高太后,种下业因,才有业果。当年你若不是想借腹生子,想用胡容筝的性命换取你的荣华富贵,又怎会有今天?你恨贫尼,贫尼无可分辩。可横死地下的顺皇后和十几个毫无过失被刑毙、毒杀的嫔妃,又该找谁索命?那些飘荡无依的冤魂,正在邙山下日夜啼泣……高太后,你还是随老尼去佛前忏悔吧,否则,苍天自会安排报应,乾清殿里,会充满森森魅影,让你日夜不安……”

    大树已倒,谁会为她这个孤苦无依、既无皇子又无亲眷的平常妇人争辩?

    高太后冷笑一声,不肯作答。

    这是真的。多虑害勇,高太后虽然对付别人手段极尽残酷,但一旦危害侵及自身,她就会变得十分懦弱无能。

    “高华,你一生,以这两句话最为动情……死在你手中的女人那么多,她们的冤魂,现在会为你的下场而感谢本宫!事到如今,你服输吗?”随着这句温和的问话,依旧年轻貌美的胡太妃迈步走入高太后的寝殿。

    乾清殿的门外,银杏树刚刚绽出新绿,显得透明、青翠,满地树荫中,筛落着早晨的阳光,有如碎金,十分明媚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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