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皇上的许诺有些云山雾罩，让殿内侍立的一群后妃听得摸不着头脑。
到洛阳城一年来，他又长高了一截，跪在地下也与高照容身高差不多，背后看已是堂堂一条汉子，但依在母亲怀抱，元恪的脸庞犹带稚嫩与依恋，仿佛仍是当年孺慕母亲、不舍怀抱的幼子。
更何况身边还有虎视眈眈已久的冯润。
“将太子与高贵人搀扶起来。”元宏温蔼地吩咐着，“恪儿放心，一切朕自有分寸，不会让朕的恪儿为了江山社稷，就忍受这锥心苦痛的人寰惨变。”
高照容却听得泪湿前襟，不枉是她不辞辛劳养大的孩儿，他宁肯不居帝位，也不愿让母亲受祖制迫害。
虽说现在风雨飘摇，可幸好自己还是中宫皇后。倘若元恪被立太子，高照容被赐死，按着规矩，元恪得认自己为嫡母，得成为自己名下的太子。
元恪泣道：“倘为父皇看好江山，为天下百姓当好皇上，却承担要失去母妃的痛苦，儿臣万万做不到！”
从内心来说，冯清更希望能立元恂所生的皇太孙为皇嗣，但皇上对元恂厌恶已极，连带着皇太孙和元恂生母、已死的林皇后都被废为庶人，能够不追究自己身为中宫皇后的责任，已经算是幸运了。
元恪落泪说道：“父皇，不是儿臣不体贴君心、违背皇命，可母妃恩养孩儿成人，多少劬劳深恩，儿臣仍未报答，而今为了一己富贵，将母妃置于火炉之上，拿母妃的鲜血，染红儿臣脚下的天子丹墀，儿臣做不到！父皇要强逼儿臣当太子，儿臣唯死而已！”
元恂接过酒瓶，当即打开一瓶，往自己嘴里“咕嘟嘟”灌上一大口，眉开眼笑地道：“好，总算我没白叫你一声母后，这个月，除了元恪和元怿还想着来看过一次哥哥，其他人全都一个人影也没见，整天清汤寡水，吃得我肚肠响如鼓鸣。”
或许因为元恂并不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是自己十月怀胎、九月哺乳的亲骨血，冯清望着快瘦脱了原形的元恂，心中对他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不是即将人鬼殊途的痛切无望。
他怪诞的笑声在静室外的走廊上回荡着，冯清气得转头就走，连后来给元恂收尸建墓，都只派了长秋卿刘腾前往，自己避嫌未去。
穆泰之乱，恒州的官员几乎或多或少全都牵涉此事。
元恪当即轻车入宫，在清徽堂里匍匐君前，苦苦哀求不要立自己为太子。皇后冯清和左昭仪冯润、贵人高照容等宫眷闻讯前来，劝勉着新太子。
二皇子元恪，不枉她费尽苦心，这一年来厚施恩义，笼络得二皇子对自己极为尊重礼遇。
元宏望着面前哭成一团的高照容母子，也是长叹一声。
“留犊去母”宫规至今已有百年，当年元宏曾打算废去宫规，放林贵人一条生路，但执政的文明太后却坚持不准改易宫规，逼迫林贵人当众饮药自尽。
即将大婚的元恪，并无多少喜悦。
元恂上月已被赐死，皇上派咸阳王元禧携毒酒前往河阳城，命元恂自尽，元恂死后，仅用一个粗木棺材装尸，葬于河阳城，不得入祖陵，不得起墓碑，怕是再过两年，连坟墓都找不到了。
见元恪态度强硬，冯清与冯润不便劝解，二人侍立一旁，各有心事。
“你来看我干什么？”元恂不耐烦地质问道，“有没有带酒带肉来？”
高照容的话说到这份上，句句都合冯润心意，冯润觉得，这比自己出面劝说元怿要好得多。
高照容上前欲扶起元恪，也落泪道：“恪儿，有你这番心意，母妃死都能瞑目了！母妃读书不多，但知道皇上的江山传承，一定要选对人，皇上从六个皇子里选了恪儿，那是看中恪儿身有帝王之志、帝王之才，能帮着皇上看好大魏江山。”
元恂沉默着，将一瓶酒一饮而尽后，才重重地酒瓶砸在地下，怒吼道：“恩情？什么恩情？害死我亲娘然后把我养大的恩情？太后对我好，你对我好，都不过是为了栽培一个事事受制于冯家外戚的牵线木偶，为了永远把持皇权！皇上总有一天会清醒，会除掉你们这些秘传避孕药、从不给拓跋家生孩子的冯家女人，除掉你们不下蛋的母鸡！哈哈哈哈，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冯家嫁了这么多从来不生孩子的女人给我们拓跋家，然后就稳当了几十年专权太后、富贵外戚……哈哈哈哈！”
领军将军于烈，原来的鲜卑八姓“勿忸于”家，便是这经受了生死考验的忠臣。
“带了。”冯清努力克制住愤怒之情，明天他就要死了，这个拓跋家的嫡子嫡孙，他近十六年的人生里，除了亲手杀死高道悦，并没有过多的罪恶，但他的固步自封和叛逆胡闹，却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甚至，还险些断送了她的，“来人，将这几瓶剑南好酒递进去，还有这支烤羊腿，这几碗肉肴，喝醉了，你便不会害怕……”
十五年前的一幕，看来又要再现魏宫了。
所以元宏下旨，册封二皇子元恪为太子，以元恪入住太子原来的东宫，在东宫举办盛大的婚礼，迎娶领军将军于家的女儿为太子妃。
元恪泣不成声，连话都呜咽着说不出来，只能在高照容怀中拼命摇着头。
冯清呆着脸，望着殿内那对痛哭流涕不能自持的母子，脑海里却不断浮现上个月她去河阳城探望废太子元恂的场面。
冯清呢，她教养出了那么一个叛逆愚蠢的太子，皇上心中，多少会认为冯清教子无方、有失母仪，恐怕再难翻身与自己相抗。
冯润望着元宏那张每日枕间席畔相伴的脸庞，更是觉得圣意难测。元宏心里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这既美貌又温婉的辽东美人，可真是个贤惠的好女人，等她死了之后，冯润打算劝皇上一定要隆重为高贵人举办丧礼，追赠名号，修建高大的陵墓，以后春秋两祭，就算元恪没时间去，冯润也不会忘记这个既能生养英武儿子又甘愿为子赴死的好女人。
她望着不远处木然而立的冯清，心里有种占尽上风的感觉。
那一天，冯清已知元恂即将被赐死，元恂也听闻了消息，因平城再出动荡，有六镇的老酋长扬言要挥兵洛阳、救出废太子，父皇便狠心要斩草除根，母子二人隔着静室的窗栅栏对立，两人的表情中，愤怒的成分远超过悲痛。
高照容将元恪的头揽在怀里道：“傻孩儿，自古到今，哪个人能不死？倘能以母妃的死，换来皇上的江山社稷传承有后，换来恪儿成为千古明君，母妃会含笑九泉。”
外戚的忠诚，比外戚的势力更有价值。
元宏对于家的忠贞行为十分嘉许，也更深感他为二皇子元恪选了王妃于丽仪、结姻于家，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只有一个世家锁紧大门，布置府丁抗拒穆泰，从头至尾，对穆泰的封官许愿毫不动心，还声称要举家以死殉国。
“吃吃吃！除了吃你还知道什么！”冯清再也无法忍耐，失态地吼道，“太后、母后恩养你十几年，在你身上寄托了半世指望，可你呢？整天喝酒胡闹，弄丢了太子之位，还弄丢了性命，辜负我们冯家女人多少恩情！枉费我们十几年栽培！元恂，你实在是该死！”
太子被废之后，朝野人望、宗室共识，都选中元恪为太子。
看恪儿事母至孝，对高贵人这么母子情深，将来高贵人死后，时日迁移，恪儿定会发自内心地把冯润看成母亲，处处听顺，而太后当初的人生，会被自己再次成功重复，北燕冯家的祖宗们，会感激有自己这么个出色的庶生女，才可以接着延续昔日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