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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负了姐姐,为了皇后的尊荣,为了君心的独占,她无情地负过冯润。
“我的小妹长大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天真烂漫、心无机锋的太师府嫡女了。”明知道冯清费尽心机用言语打击她,冯润仍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冷静。
“天真烂漫有什么好?就像姐姐这样,被皇上骗,被太后骗,被妹妹们骗,甚至也被爹爹骗?”冯清冷笑一声,“大姐知道吗,你被太后驱逐出宫后,太后倒还没想着要置你于死地,只想让你卧病一段时间,没机会跟本宫争皇后。可爹怕你日后知道内幕报复冯家,令本宫的后位不稳,才命人在你汤水中添加毒药,好彻底除去你。你服毒后奄奄一息,又是爹叫人把你丢在荒山废寺里喂狼,要把他当年最引以为自豪的漂亮女儿送给豺狼吃得尸骨无存……”
“我……”冯润惊怒之下,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果没有姑母在背后力撑,我那资质平平的可怜小妹凭什么能问鼎后位?”冯润轻蔑地道,“皇后,你可还记得,入宫两年,皇上都没到你那里留宿过一夜?没正眼看过你一次?至于皇后之位,皇上在我入宫当夜便已许诺,今生今世,我冯妙莲才是他的皇后,他的爱妻,这个后位绝不会坐上别的女人。”
冯清讥讽地道:“以姐姐的聪明,这八年来肯定早就想清楚了一切事情,早就明了是什么人要置你于死地。可就算如此,你也不敢亲口承认从小受尽宠爱的自己会被父亲、被姑母、被兄妹、被皇上一起背叛,你也和皇上一样软弱,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入宫便等于入地狱,你又何必再回来?”
太和十五年(公元490年),文明太后临终前留下遗诏,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要元宏在她身后立刻加封冯清为皇后。此时冯熙送入宫的三个女儿,一个落水而亡,一个被逐后病故,后宫只剩下冯清一个人,欲保住冯家的后戚地位,当然就只能靠冯清了。
冯润扯开自己灰色缁衣的衣领,露出颈间几条纵横可怖的刀疤:“那一夜我夺刀自刎,却最终没有死成,我苟且偷生,心里只想再与皇上再见,可没想到,逃去凉州后,我身染毒疮,面容尽毁,如今又病入膏肓,即将含恨离世。若不能再睹天颜,在心爱男人身边度过余生,我这辈子就算死,也死得不甘不愿。皇后,我不恨你抢走我的后位,我也不恨你眼睁睁看着我沦落到这个地步却仍要踩上一脚,你也是个可怜女人,是姑母手中操纵的一枚棋子,自幼深爱着皇上,却得不到他的心,只能曲意承欢,把仇恨都发泄在我的身上。可是皇后,倘若你仍然害怕我走近皇上,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虽说太后曾说过哪一把宝座的脚下都是血流成河,可她多希望自己不是踩着一路血迹登上的皇后宝座……而面前这个女人,这个仙女般的雕像旁站立着的丑陋真身,却正是被她踩在脚下哀痛呜咽的牺牲品,是她皇后座位的献祭。
这是姑母在襁褓中就许了她的身份,这是她一入宫就志在必得的尊位,可不知为何,冯清还是感到有些心虚。
“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所以本宫才成了皇上在太极殿亲手加冕赐玺绶的大魏皇后,成了他建筑河洛王城后千里相迎的六宫之首,成了他举案齐眉、共享尊荣的天下国母!”冯清厉声回答。
“皇上至今心牵于你,本宫不得不防。”
奇怪,那个时候,她为什么没有看出冯清心底对她有这么多的敌意和仇视?她一直以为冯清只是个单薄寡言的小妹妹,十八岁,她已入宫受帝宠三年,而冯清却寂守空闺,她还一心要早点把冯清接入宫来姐妹相伴,却没想到在妹妹心底,独邀帝宠的冯润根本就是个早该一脚踢开的拦路石。
“本宫害怕什么?”冯清嘴硬地驳斥着,“害怕一个早已成鬼的影子来跟本宫争夺皇后尊位?还是害怕面目可憎的你抢走皇上?”
“小妹,你还记得当年我也教过你这支舞吗?”冯润想起初入宫前,在太师府教冯清习舞的场景。
“你别再说了。”冯润终于失去了原本的冷静,她厉声叫道,“我求求你,别再说了!爹不是那种人,就算皇上不要我,爹也不会不要我,更不会对我下这种黑手!”
“既然如此,皇后为什么还会害怕我重回皇上身边?你是怕一个命在朝夕的丑女人重新抢走皇上的心吗?还是你怕发现皇上从没爱过你一天、从没把你当成皇后的真相?”冯润大睁着双眼,望着冯清道,“你放心,我不会和皇上相认的,我不会让自己的丑陋沦落玷污他的眼睛,八年前在荒山废寺里,被几个下流的登徒子一遍遍轻贱着、侮辱着的时候,皇上钟爱过的那个冯润就已经死了。”
延迟三年封后,与其说皇上是在纪念文明太后,还不如说他在怀念已经病故入庐的冯润冯妙莲。这么多年了,除了冯润,就没有一个女人能真的走进皇上的心,即使是太后钦定的皇后也不能。
冯润重新走到了香案前,双手轻抚着那尊近乎一人高的雕像。
冯清质问得对,她早就怀疑了父亲和兄长,她被丢在荒山废寺的那个春夜,送她出门的马车就是太师府的,赶马的人和仆役也是太师府的,但是那夜来的不是山中吃人的野狼,而是几个上坟经过荒寺的轻薄登徒子。
若不是爹亲自下手除去她,他又怎么会给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女儿建起牌位和陵墓?常二夫人又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敢重回太师府?这答案浅显易见,爹爹冯熙是为了让皇上断了对冯润的念想,早点立冯清为皇后,早宁可杀了当年疼爱过的长女。
冯润长叹一声道:“倘若我真想与皇上相认,还会等到今天吗?还会用这副不人不鬼的面容回宫相见吗?这八年来,皇上踏遍了我和他当年的定情之地、相识之处,在数百座寺院为我做道场法事,祈福消业,我若想与皇上相认,机会实在是太多了……可我没有,我不想让皇上看到我这副落魄不堪的样子。若不是如今命在垂危,我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回来了,我的心里有多苦、多痛,你想象得出来吗?”
“太后当年没看上你,没打算让你当皇后,一呢,是因为你的庶生身份,再来,就是因为你过于单纯。姐姐,你这样心软的女人就算当上皇后,也会被别人撵下后位,斗不过别的女人,最终连累我们冯家……”冯清终于占足了上风,不禁有些得意而怜悯地说出了当年的很多隐秘真相,“连你最相信的爹爹,在家族命运面前,在你的生死关头,都毅然能割断亲情。可你呢,至今仍不敢面对事实,你根本就配不上接手太后为我们冯家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尊荣!本宫问你,你若是从不曾对爹起疑心,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回过太师府?没看望过一次爹爹?宁可在凉州为娼,也不回平城探家?”
冯润哈哈大笑,冷眼瞅着声厉色荏的冯清:“小妹,你扪心自问,倘若没有太后临终遗诏,皇后的位置,会有你的份么?”
一直孝爱祖母、从不违逆太后圣意的元宏当即在文明太后的病榻前应诺了此事。
“昨儿是我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皇上命洛阳千寺为我诵经消业,连我自己都在为那个活在皇上心里的绝代佳人冯润诵读《华严经》……可我活在人间却不能与他相认,眼睁睁望着这一生的挚爱却只能咫尺天涯、形同路人,我不知道眼下的自己到底算是人还是鬼,我不知道我胸膛里被一遍遍撕碎揉烂的是心还是石头……皇后,皇上的这种情意,除了让我一次又一次疼得撕心裂肺,还给了我什么?如果上天允许我选择,我宁愿此生根本不曾与拓跋宏相识……皇后难道当真愿意领受这种炼狱般的劫数?”
这些年来,她深夜里也曾细思从前,想起姐姐曾经对她的关怀友爱。
“那又如何?”停了片刻,冯清还是试图要找回自己刚失去的气势,“就算皇上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被你迷惑。如今本宫已入宫伴君多年,孝爱太后,母养皇子,外能替君分忧,内能整肃宫政,懿德诚感君心,多年的兢兢业业、体贴陪伴,皇上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就算你重新活了过来,出现在皇上眼前,他也不会再改变心意。”
“这些年来,你苦,你痛,难道本宫就不苦、不痛吗?”冯清努力抵挡着自己内心汹涌而来的怜悯与同情,“空有皇后头衔,却永远够不着皇上的真心,难道本宫就活该成为永乐宫里一座受尽人们背后耻笑的泥塑木雕?”
冯润不禁语塞。
她的塑像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那年,停留在那支“鸣鸠舞”的如风飞旋中,不足一尺八寸的纤细腰肢,在跳起“鸣鸠舞”时如柳枝被东风吹拂摇摆,说不尽的婀娜风流,说不尽的娇媚青春……
“是我软弱,还是皇后害怕了?”冯润平复一下心情,也冷笑一声。
若不是母亲常二夫人阻止了她回府,带着她连夜逃离平城,只怕冯熙和太后都不会放过仍活在世间的自己。
可他却也没像太后遗诏中吩咐的那样,在丧中即刻举行册封皇后大典,而是等到三年服满,太和十八年(公元493年),才在平城办了一个简朴至极的册封仪式,封右昭仪冯清为大魏皇后。
冯润万念俱灰、沉沦不起的模样,让冯清心底有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这孽业,她背不起。
“当然记得,”冯清的声音依旧饱含敌意,“谁都没有大姐跳得好,这支‘鸣鸠舞’仿佛就为你定身打造。宛彼鸣鸠,翰飞戾天,皇上特地命画工为你描了图,画成了十二扇屏风,扇扇都有你舞蹈时的丽姿娇容、回旋与腾跃。你知道吗?这扇屏风很重很重,可本宫不远千里用马车从平城带了来,命工匠加饰了玳瑁彩钿,精工打造,放在本宫的乾清殿里,皇上啊,为着多看一眼这屏风,都会往本宫这里多走动一次、多留宿一晚……本宫可是冯润冯妙莲的亲妹妹,皇上他把怜惜你的心肠,全都施舍在了本宫身上。”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冯润也曾经打算重返太师府,可奇怪的是,她竟在家中看到了自己的牌位,在祖坟里看到了新建的自己的陵墓。
冯清终于无法驳斥姐姐的质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