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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那年,太后要挑两个冯家的女儿入宫为贵人、昭仪,她本是不愿选冯润入宫的,可皇上却固执地要纳冯润为妃,甚至为此与太后反目。

    她多么喜欢他的笑脸,刀削斧刻的冷峻线条和深邃双目,只为她一个人闪闪发光。

    朱红色漆绘的六马金根凤舆旁,有几十名骑士组成的仪卫,前后拿着黄罗伞、金钺、龙象旗,将皇后的车乘与其他后妃车乘远远隔离开。

    “别看了,”玄静的母亲常氏有些心疼地把帘子拉了下来,车内顿时又变成一片昏沉阴暗,风声呼啸着从窗外掠过,“人家那是命好,她一生下来,满月宴上,太后便高兴地对太师许愿,日后定要让她当上中宫皇后,莲儿,你以后就认命吧,我看阿秀那孩子对你是真心的,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个男人肯真心对你,那比什么都重要。”

    玄静平整了心情,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与冷漠,淡淡地道:“娘,你说的对。事没办成之前,我们都得小心点。对了,我如今变成这个模样,皇后是认不出我来了。可是娘的模样没有变,你还得防着她手下的人认出你来。”

    常氏也从车帘一角张望着:“这是二皇子元恪,高贵人所生。”

    可是太后却对她的美丽、她的聪慧、她的好学、她的深情全都视而不见,偏执地欣赏着博陵长公主生下的嫡女冯清,正像常氏刚才所说,冯清一生下来,还在襁褓之中,太后便许诺要将小冯润五岁的妹妹冯清立为拓跋宏的中宫皇后。

    常氏指着头上的圆帽,叹道:“这些年我也老多了,加上落发后从不梳妆打扮。上个月我去太师府诵经做法事,都没人认出我来。”

    从地狱里爬出来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那颗被撕碎了的心从胸膛里硬生生地抠了出来扔掉,现在她冷淡面容之下的,是坚石也好,是冰块也好,是木头也好,就是没有了那曾经的温软。

    “我看四皇子元怿倒是真有皇上当年的气度模样,”当今皇上元宏由文明冯太后从小养大,年节时常去冯熙的太师府赴宴,常氏当年是冯熙的爱妾,也是看着皇上和女儿一起长大的,“今天早上上车时我一眼看到元愉,那身段坯子,眼神和面庞,也跟皇上活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反倒是大太子,怎么看都不像皇上。”

    常氏用袖角一边为玄静擦着眼泪,一边唉声叹气地道:“这就是命啊,都是定数。娘只是太师府里一个灶下的贱婢,使唤丫头都不如的人,得了太师另眼相看,这才有了你。莲儿,你如今弄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是强求的结果,这些年,我看你在寺院里读的佛经不少,心地也该清净了,就把过去全都放下吧。”

    “好个相貌!”玄静叹道,“多年没见,元恪竟长成这般英姿勃勃的模样,当年看高贵人不言不语,是个闷脾气好性儿最没用处的,想不到她生的皇子,倒是几个皇子当中最出众的,今天一早在大殿见过这孩子,虽是也言语不多,但句句都有见地,小小年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甚深,听说读书也是顶聪明的。”

    他总是牵挂着活泼动人的冯润,每次一来太师府,便兴致勃勃地来寻冯润谈论文章,宫里头新有了什么贡品,皇上也会悄悄派人来送给她一份,每年的生辰和七夕,皇上都会特赐她礼物。

    常氏听她声音陡然变大,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没口地敷衍道:“好好,都听你的。莲儿,你小点声,这要是给皇后听见了。我们母女俩的命,就再没机会捡回来了。”

    玄静放下车帘,冷哼一声道:“太后年纪越大,越是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元恂不到一岁时,已十分贪吃,一副鲁钝模样,我劝她不要急着立元恂为太子,可那时候太后与皇上恰好因亲政一事有了心结,太后担心自己被皇上夺权,便着急册封了元恂,倘不是皇上天性纯孝隐忍,只怕太后早就会除去皇上,将这元恂扶上了皇位。”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那个瘦削忧郁而英俊的皇上,他终年手不释卷、亲草诏书、勤于国事,心中实在是没有一个角落能放下女人的,可是他偏偏对她说:“莲儿,朕从成人开始,心中眼中,就只有你一个人的影子,今生今世,你是朕的魂魄所依,没了你,朕便失了魂魄。”

    “第一个手铸金人成功的人是我,发愿要陪皇上一生一世的人是我,皇上心里认定要册封皇后的人是我,”玄静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全是大大小小斑点的脸颊淌了下来,“娘,我不甘心认命!都是一个爹生的,就因为我娘不是公主,我便注定了这辈子只能被她踩在脚底下?”

    月下、河畔、窗前,他拥着她倾吐过多少心意,那些美好,就算是别后这么久,都会在寂寞的深夜里涌现在她心头、回荡在她耳边,让她一遍遍迷醉而痛苦地回顾和揣测。

    几百辆车驾络绎不绝地沿平城外的大道出发了,这是个阴沉沉的早晨,西风刮起了满地的落叶和尘土,瞬间迷离了他们身后的故都平城。

    拓跋宏和她年龄相仿,两小无猜的时节,眼睛里几乎只看得到她一个人的笑容。

    她曾经那样死心塌地地爱过他,所以才会让自己被糟蹋到这个地步。

    她信了。

    常氏看到女儿的泪水,不禁有些发慌。

    玄静闭上眼睛,沉浸在画面般一帧帧打开的往事中。

    但很显然,皇上对生性端谨的冯清只有淡淡的兄妹之情。

    玄静悄悄打起车帘一角,望见车队正中间那辆凤舆。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娘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如今就是这个模样。

    但是太后并不喜欢她,那种厌恶甚至让冯润不能理解,没错,她是侧室所生,生母常氏原来只是太师府的婢女,可这并非她的错,她和冯清、太后冯粲一样都姓冯,是北燕冯家的女儿,而太后的母亲虽然是正室,也并不见得是什么名门闺秀。

    那时候她年少幼稚,听到外表冷漠刚强内心温柔深情的拓跋宏如此倾诉,自然是感动至深。皇上天生忧郁,难得对人露出笑容,可一见到她,便打从眼底心底浮漾出欢喜。

    “我不!”玄静大睁着双眼,近乎咬牙切齿地道,“和太后当年一样,我死过一回,就什么也不怕了!娘,我也是冯家的女儿,是太师府的小姐,皇上对我的心意,从没给过其他女人,如果不是当年太后命人陷害我,我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如今太后已经过世,我的病也快好了,我要夺回那些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那个时候她叫做冯润,是太师府的大小姐,也是姐妹中最漂亮出众的一个,聪慧无双,活泼开朗,百伶百俐,无论是箫管琴瑟、金石书艺还是诗词画赋,她一学就通,常取笑小皇上拓跋宏不够聪明,学什么都要下一番苦功夫。

    她知道女儿素来刚强,就算那个春夜她从荒山停放死尸的破庙里把女儿找回来的时候,女儿也大睁着眼睛,一字不吐,更不肯落下一滴泪水。

    “那就好,娘这都是为我操心受累,才变得这么苍老,将来我一定好好报答娘。”玄静又掀开一角帘子,指着不远处一个骑马少年道,“娘,你认得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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