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审判之门（II）
芙蕾说，“下面就是第四环了，你是受罪的死灵，所以什么都看不到。第四环的守环人是普鲁托，每一个生前贪财的人都会在这里受到惩罚。希泽，他生前所有的杀戮、罪孽都是因贪婪而起，他最后收敛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但却要在这里受苦。我每次引路，便会经过第四环，在偶尔的偶尔，我会看到他的样子。”
时间还来得及。就这样，磨蹭了一会儿，终于排到了佐。
“哦？死神还会死在地狱里么，真是百年难见。”弥诺斯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随即他的语调又变得极为愉悦，“非常好。非常好。”
芙蕾在前面提着灯，佐拖着步子跟在她的后面。这走廊阴暗而乏味，它横跨在第三环、第四环之上，四周一片昏暗，就好象被浓浓的雾气笼罩一般，总感觉周围有什么，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芙蕾的灯在面前忽明忽暗地闪着。
佐点头。
即便没有时间的概念，也能感到芙蕾花费了比她们来时更久的时间。
她们又向前走了一会儿，没多久，走廊的尽头已经到了。
他尖锐地喊着，声音几近扭曲，“你想说什么！你敢说什么！你已经不是死神了，你不过是只什么都不记得的死灵而已。老子可以轻而易举地碾死你。”他站起身来，绕道那本大书的背后，一边翻着书，一边恶狠狠地说，“你等着吧！你的未来几百个纪元都掌握在老子手里！”
芙蕾侧过头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是，所以我留在这里。”
弥诺斯恶狠狠的眼神和死灵们畏惧而惊讶的神情都随着四周的景色被甩到了身后。耳边似乎又一次响起了钟声。这是第九钟吧，过了这里，就没有时间的概念了。佐漫无目的地想着。
“好了，我都认罪，你快点把我发配下去吧。”佐默默地听着弥诺斯的指控，有些不耐烦地敷衍道。
而向下的岔路中，歌声越变越大，仿佛就要席卷上来，将佐彻底吞噬。
“希泽？”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其实在地狱里，很多人并不是坏人。那个时候希泽不小心杀死了我，事实证明他也不是因为对我心怀恶意，一切皆是立场所至。我也想将这个感觉告诉你——在不确定的时候，应该选择信任。或许那是让你最有所得的近路。”
一句没有丝毫情感的问话，打断了弥诺斯恶意的私语。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台下的佐。刚才低着头、站在那里的少女现在已经扬起了头来。她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与方才完全不同的光芒。那种锐利又冷漠的色彩，让弥诺斯不由觉得有几分熟悉的惧意。那就像是地狱深处最伟大的死神才拥有的气场，但z已经不是死神了，她犯了不可被原谅的错误，又在人间转世了那么多次，她现在所有的一切，最多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弥诺斯翻着书，可心中却有着难以抑制的不安、甚至恐惧。为什么她这么安静呢，为什么她没有半点惧意呢？弥诺斯偷偷地从书侧探头看过去，少女站在明明站在高台之下，离开弥诺斯近百个台阶。在他眼里，她却好像居高临下，异常巨大。
弥诺斯站在高台上，仿佛掌控着一切，可此时他的声音却脆弱得正如他孩童般外貌。
“这是怎么回事。”佐撑着从地面上坐直，感到自己双手、双脚间都被什么所束缚了起来。
他们方才交谈的声音传到了外面，原本哭嚎的死灵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边。是的，他们可以哭喊、可以抱怨，但谁敢与守环人发生争执呢？
终于，他停下来了，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蹒跚地从书后面的走出来，坐到了高台的旁边，晃着小脚，用手撑起下巴说，“z，你对老子没有印象么。”
佐故作镇定道，“我在外面想办法，不知不觉就死了。”
佐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了芙蕾的手腕，“谢谢你，真的。”
而岔路的尽头，与审判大厅门口一模一样的门若隐若现。
芙蕾没有立刻接话，佐坚持地看着她，于是她只好回复说，“第二环之前，听到钟声了吗？”
佐提高了一点声音，“佐。”
偌大的厅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大厅里的光线比起早前的时候更强了，从另一个入口进来的死灵纷纷向前涌着，它们哭喊着、哀鸣着、抽泣着，排在高大的审判台下面。审判台上还是那本巨大的书，但佐知道，那个孩子一样的弥诺斯应该还坐在后面。果然，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死灵被风向着另一个方向卷出去了。应该是被发配到了不知道哪个令人恐惧的环。
佐停了步子，继续坐回到走廊的岔口。
弥诺斯开始颤抖，他翻着书的小手不住地抖动着，带着书页筛糠般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他拼命地想要控制自己，可一切都是徒劳。最终，他还是胆战心惊地将自己的怀疑抛了出来。
“地狱里以十三次钟响为一节，一万节为一个纪元。”
可弥诺斯似乎以揭发佐的罪恶为乐，他回过头去看着那本书，又啧啧道，“这个人对你这么好，你也下手杀了对方。难怪lord大悦，让你和v一起。你真不愧是……”
“英雄珀修斯砍掉了她的头，就被地狱之君带回了地狱，安置在第五环的岔路。任何迷路的生灵，因为各种原因走到这里，都不可能经过美杜莎这一关。”
芙蕾的脚步很轻快，而佐的手脚却被看不到的沉重枷锁所束缚。
佐挣动着自己的手腕，枷锁依然非常坚固。而那歌声逐渐响亮，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那条岔路里出现了。她还是死灵！守环人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打入第五环的恶囊，在那里，她要度过接近永远一样久的时间。
就在此时，那条向下的岔路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歌声。
可此时，她还是死灵，如果照芙蕾说的等在这里，或许就会被第五环的守环人找到。
芙蕾没来得及扶住她，佐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
狂风慢慢地停止了，佐落回地面的时候，芙蕾已经盖着斗篷，提着小灯在那里等待了。
“如果像你之前所说，你背叛了族人，那么依照弥诺斯的规则，你现在应该去到深井，为什么留在这里？”
她应该相信芙蕾。为了一个人类牺牲自己的海妖，她的水晶是最纯粹美丽的。
佐看着弥诺斯，她其实并没有想起来什么，不知道他的动摇究竟来自于何处，于是她问，“你很怕我么？”
弥诺斯从书的旁边探出头来，又戴上了他那副小眼镜。片刻，他有些讶异地说，“刚才你不是还活着，现在就已经死了？怎么回事。”
可沉重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佐咬了咬下唇，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枷锁，转向浓雾的那条路。就在此时，她又想起了芙蕾的忠告，“在不确定的时候，应该选择信任。或许那是让你最有所得的近路。”
如果芙蕾的灯消失了，佐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这压抑的通道。
那就是第三重门，审判之门。
“还要浪费多少时间？”
那条路里藏着美杜莎——海神所生三女妖中最年幼、凶恶的果尔冈。她的头发是无数条毒蛇，任何直视她的人都会变为石头。
“佐，”佐想了想，自己在来地狱前还在时空里穿梭了许久，到底活了多久实在不知道怎么算，她于是大致估计道，“一百三十岁左右吧，实在算不清楚了。”
“嗯，但是我听阿凯隆特河上的卡隆说，他曾经见过希泽的记忆，他每次都会在经过地中海中央的时候，扔下一束新鲜的薰衣草。”
芙蕾没有多说，她侧过头来，对着佐微微笑了笑，“不过有我呢，快些出发吧。”
于是她问，“芙蕾，为什么你会留在这里？”
芙蕾出什么事了吗？芙蕾忘记了这件事吗？还是从一开始，芙蕾就与弥诺斯、或者那只“黑鸟”有什么交易吗？虽然不想让自己思绪去往负面的地方，佐还是感到了不安正慢慢侵蚀着她的思绪。
“欺骗，这条罪先算上了。老子没活过，难道还没见过活人么？一百三十岁。就是因为你这种满嘴扯淡的死灵这么多，我才会这么忙，”弥诺斯忿忿地说，随即是台上一片哗哗地翻书声。然后翻书声突然一停，他有些困惑地说，“你再说一次，叫什么？”
她脸上的微笑从未褪去，可却是那样邪恶而冷漠。
“七日之后，他忘记了你。”
芙蕾说，“这里是与第五环的交界处，雾中的路指向美杜莎之城，向下的路直接去往第五环。等我抹去你的名字、枷锁消失后，便回复了生灵的状态，你沿着向下的道路，直接去到第五环就是很安全的。不要进入浓雾，美杜莎会将所有的生灵变为石头。而若你是生灵，第五环的守环人没有办法把你怎样的。这是唯一一条生路，在你变回为生灵前，任何一条路对你来说都是致命的，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一定在这里等我。”
“够了，就这样吧。”佐不想再听与z的事情了。她打断了弥诺斯，看着他的小脸一会儿青、又一会儿白。直到最后，他恶狠狠地敲了下手里的木槌，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审判厅里。弥诺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说，“接下来的数千纪元里，你就慢慢地反省自己的过错吧。z。”
佐点了点头，但又忍不住问，“所以，四百个纪元到底是多久？”
在审判所之后，地狱里再也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佐在那里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寂静。佐无聊地把头放在膝盖上，然后又将手臂抬起来，再放下，然后又抬起来。
想到这里，弥诺斯在书后开口了，“名字、死去时的年纪。快点。”
佐暗暗地倒抽一口凉气。
于是佐坐在岔路的路口，等待着枷锁的消失。
芙蕾说，“我回去从名单上划掉你的名字，应该不会很久。你手上的枷锁消失的时候，你就变回生灵了。”
堂中狂风骤起，风卷起了佐翻转着向后面的门呼啸而去。
枷锁丝毫没有消失，佐感到自己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她大口地喘息着，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不去想那有可能出现的危险。歌声像巨大的怪兽，仿佛已经涌进走廊、将她紧紧地包围住了。佐将头埋进自己的双膝，蜷缩在原地。
她走上前去，紧接着，她发现方才耳边充斥的死灵的哭喊、哀鸣都听不到了。靠近弥诺斯的地方有隔音效果，声音从弥诺斯处单向传向外面。这倒是很方便。
可就在这时，四肢猛地变得轻松起来了。
海妖停下了脚步，向走廊的下方看去。佐跟着看过去，却是漆黑一片。
那里有两条岔路，一条向下，而一条则藏在雾里继续向前，不知去向何方。
“开玩笑！”孩童用力地拍打着巨大书本，随即用带着复仇快|感的声音喊道，“就这样决定了！先惩罚你为杀人而犯下的罪恶，被地狱炼火焚烧四百个纪元，再在欺骗之环享受下守环者七百个纪元的惩罚，最后，我会让你去到深井——第九环的犹大之环。啧啧，这里很适合你啊！你曾经司掌背叛，犹大环是你的……”
芙蕾歪头，“是的，我本来也是这样认为。但是在审判的时候，弥诺斯突然收到了一只奇怪的黑鸟送来的信件。然后他就让我唱了一首歌，这首歌在唱的时候，黑色的鸟一直在旁边听着。当我唱完之后，弥诺斯给了我一个选择。”
芙蕾走过去，将佐拽了起来，“你现在是死灵。弥诺斯把你发配到了第五环。你的枷锁也必须由第五环的守环人才能解开。”
“唔……看来那七日消失了，你依然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
紧接着，书后响起重重的槌声，跟着伴随稚嫩的喊声，“下一个。快点，别浪费老子时间。”
“黑鸟？选择？”
或许她应该先去那条路里躲一躲，只是藏进浓雾里一下，不会被发现的。
而这条路延伸下去，正是第五环，而这歌声一定是来自守环人的。
弥诺斯重复了两遍这样的话，然后他又翻起了那本巨大的书，一边翻、一边点头，还继续说，“非常好。”
佐再次推开了审判所的大门。
“不管后来人们怎么叫他。”芙蕾没有回头，可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愉悦。
芙蕾早时说的话回响在佐的脑海中。
地狱真是个无趣的地方。如果她是死神，一定会很向往、很喜欢人间的景色。难怪那么多地狱之君的仆人都挤破头想要担任死神的工作。
弥诺斯此刻的表情与他稚嫩的外貌极为不相符，他的眉眼间充满了恶意，像是带着点幸灾乐祸，又像是充满着捉弄，他摸了摸旁边的书，然后咧开了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很好，你来到这里。你在人间生活了很多世嘛，一直轮回都没有经过审判所。现在看来你的罪行实在是太多了，复仇、欺骗、背叛、憎恶、还有杀人……哈哈。比当死神的时候还要多姿多彩。”
佐想要走到芙蕾的面前，可才迈出一步，就觉得自己的脚步十分沉重。她低头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她提起力气，又往前迈了一步，可这一次她明显地感到了双脚间的拉扯，随即便狼狈地向前摔了过去。
芙蕾摇摇头，“我不知道深井是什么样的。直接被送往深井的死灵都是弥诺斯亲自动手。我想留在这里，是因为希泽。”
佐沉吟了片刻，终于打消了自己卑劣的念头。
佐连忙混到那群死灵的队伍里。她挤队进去，死灵发出一阵不满的哀叹。所幸弥诺斯并没有探头出来看看这骚乱从何而来，他只是在书后烦躁地敲击着木槌，“快点，快点！”随即又嘟囔道，“这是最后一拨了。”
“弥诺斯刚才说过，我要在第五环呆四百个纪元，那是多久？”
四句歌声重复着，渐渐向佐逼近着。
“我要等你到什么时候？”佐问。
这一刻，原本昏暗的通道渐渐变得透明，佐看到了自己脚下熊熊燃起的烈火，火光盘旋着，化为一道无尽的螺旋，燃亮了整个通道。左边被浓雾覆盖的岔路消失了，右侧向下倾斜的岔路变得更加清晰了起来。
弥诺斯一怔，随即他稚嫩的脸就扭曲了起来。
况且，说不定浓雾里，才是真正的第三重门。
“不是的，你先以这个状态和我一起去第五环的入口，不然弥诺斯会发现。我之后会把你的名字从名单上抹掉。枷锁对未死之灵无效，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自由了。”
“z，过去的一切，你都想起来了吗？”
“嗯。我应该去深井，但因为我的罪并不重，在深井只有呆三个纪元我便可以转世。但我也可以选择在审判所工作，在这里做满一百个纪元，也与深井三个纪元同罪。我不用吃任何苦，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每一个纪元，给飞过来的黑鸟，唱一支歌。”
然后佐反应过来了，“巴巴罗萨海雷丁，那位闻名遐迩的大海盗。”
芙蕾最后看了看佐，又嘱咐了一次，“对你而言，走廊是单向而不可逆的，或许无法再见了。记住我送你的忠告，守环人会想尽一切方法引诱你的。”
弥诺斯给自己壮着胆，正想呵斥佐。可对方却在此时露出一丝奇妙的笑容，她嘴角的弧度里带着若隐若现的冷酷和不屑，她说，“弥诺斯，你在第二环呆了这么多个纪元还不能获得lord恩召，你可曾想过为什么？”
佐本能地看向另一条路，被浓雾笼罩，却已经安静。
“深井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吧，本来三个纪元就可以转生，让你愿意多花九十七个纪元来换。”
佐抬了抬手，沉重的手腕提醒着她无形枷锁的存在。
又是一个死神z的熟人……？不知是敌还是友。佐想了想，根据早前的回忆来看，恐怕此番也是凶多吉少。她在反应的当口，弥诺斯又继续说了下去，“你不记得了，肯定是。当年，你在lord面前受宠，很少来到这么浅层的地狱。如果说地狱是最充满罪恶的地方，那么你的罪恶早就可以填满所有的空间，你是地狱的典范。所以，lord喜欢你。即便你犯下死神不能犯的错，lord仍然给你机会，让你转世，让你拥有现在七重门的机会。果然，lord高估了你的能力。七重门没过，你自己先死了。”
芙蕾本来在左顾右盼地寻找着什么，听到佐的问话，她怔了一下，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是的，希泽。”
芙蕾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佐的手。佐还想说什么，可此时芙蕾已经转身，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