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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与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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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鹰却只当没听见宁常龄的话,看着还跪在眼前冯昊道:“卫千总,从六品,冯昊?”

    宁晖却被外祖母教训了一顿,关在闺房里面壁思过。因天热的缘故,宁晖中午喝了不少绿豆汤,几乎没有吃东西,到了这个时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被反锁在屋内。宁晖大发一顿脾气,将京城的书信撒了一地,坐下后便开始思索锦衣卫的来意。

    蒋鹰看也不看宁晖,目光落在冯昊身上片刻,冷哼一声,抬脚将冰盆踢了过去,冯昊不及躲闪,一盆碎冰全打在身上,湿了半截长衫。蒋鹰做完这一切后,长舒了一口气,悠游自在地坐到了宁晖先前的贵妃榻上。

    “宁晖!”宁常龄见宁晖如此,早已吓得肝颤。先皇驾崩这一年来,都尉府锦衣卫的权势一日大过一日。从京城到地方,所过之处被调查的官员不死也要掉一层皮,抄家灭门者更是比比皆是。都尉府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锦衣卫又是出了名的蛮横无理,管你是不是老弱妇孺,一样下手。

    蒋鹰自认是个十分有原则的人,可对上宁晖的可怜巴巴的眼神,便有些于心不忍。片刻后,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推开了眼前的饭碗,再次拿回了空盘,开始剔鱼刺,可又觉得自己有一些示弱,十分严肃地说:“最后一条。”

    蒋鹰挑眉看了宁晖一眼,漫不经心道:“喜欢谁?冯昊吗?”

    “你管不着!”宁晖不理蒋鹰,伸手便夺兔子。蒋鹰却扬了扬手,避开了宁晖的抢夺。杜良翰和宁常龄匆匆而来,便看见此番情形。宁常龄喘着粗气,扶住柱子,才站稳了身形:“晖儿!不可胡闹!快给同知大人道歉!”

    蒋鹰拽住宁晖的手,将她拽到了怀中,如叹息般地说道:“乖,别恼,我也想你。”

    国丧后的琐事,不过是京城又开了几家什么酒楼,别人贿赂了自己什么稀罕的物件,都尉府里又有什么新鲜的案子。有时没有新鲜的事写了,便将自己一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记录下来,送过来。宁晖看蒋鹰的来信时,从不觉得自己是在看信,而是在看都尉府能得到的所有的情报。不过,若当成话本来看,倒是看出了几分意思。

    蒋鹰把玩着手中的小兔子,不紧不慢道:“锦衣卫校尉,职位如何?”

    冯昊见宁晖偷笑,侧了侧眼眸:“她们就是太过杞人忧天了,晚几年总也没事,那么着急,便能遇见好一些的吗?”

    宁常龄见蒋鹰脸色很不好,也不敢阻拦,慢了两步拉着跟在最后的杜总兵,小声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漠北锦城乃大梁朝最靠近北戎的边城,城内雕梁画栋,虽不及京城的雅致,但别有一番粗犷的风情。宽阔的青石街道,能并行三辆驷马车,路旁一排排的旱柳,郁郁葱葱,在这样的夏日里显得异常舒适养眼。

    待出了国丧日,宁晖更是悠哉了,每到一处总会去戏园子听戏,路过书院也要进去看看。好在当时有蒋鹰安排的锦衣卫暗中护卫,不管去何处总不会受阻挡。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在旅途上,宁晖心情也越发从容不迫了。

    宁晖深觉自己不该为此心虚,便挺直了腰身:“这个嘛,不过是些赏花宴,踏雪会,男婚女嫁本就是人之常情。漠北这地方又不像京城那般严苛,双方总要看看对方才能决定……小孩子家,和你说你也不明白。”

    宁晖忿忿道:“灰头土脸的丑八怪!”

    宁老夫人见爷孙两个忙了几个月,终于闲暇下来,便带着宁晖参加锦城官夫人们的大小冬宴。素日平静的太守府也逐渐忙碌了起来,今日赏梅明日赏雪,各种宴会总有些由头,各家夫人小姐齐聚一堂。参加了几次,宁晖也逐渐看出了其中的名堂,每每看见那些夫人们打量的眼光,便有种无法言喻的无奈和不喜,年后二月还大病了一场。

    宁晖见蒋鹰躺到了自己床上,未及反应道:“说什么?”

    寂静的夜晚,屋内传出低低柔柔的读书声,这让站在院外的宁太守和宁老夫人不禁对视了一眼,守在院门挡住二老的锦衣卫,正是今日站在蒋鹰身后的副将。

    宁晖本不想理蒋鹰,可见他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还是忍不住生气了:“要你管,我喜欢!”

    冯昊皱了皱眉:“大人比谁都知道,冯家虽薄有家资,但京城却无人脉。况且我爹娘也不一定想我离开锦城,他为何要将我调往京城?”

    宁晖皱眉想了片刻:“自来都是我照顾你,你何时吃过亏?没良心!”

    宁晖唬了一跳,见冯昊湿了半截身子,眼中的惊喜逐渐化作了怒意:“你怎么还是这样没礼貌!那是我的客人!”

    蒋鹰淡淡道:“你说呢?”

    这一路每到此地的驿站,宁晖的房间桌上都会放着蒋鹰的信,偶尔也有宁珏的信掺杂其中,开始宁晖还有些奇怪这些信的来路,后来才知道锦衣卫有专用的传输渠道,大梁各地的信息最晚不过七天便可送到京城,这点路途,一日光景便可以收到锦衣卫的来信。

    蒋鹰躺在床上,闭着眼,挑剔道:“《子衿》《汉广》《桃夭》,随意念。”

    宁晖瞪了蒋鹰一眼,掐住了他的手背道:“我就不能对你好点儿吗?你真是没良心,当初在西山时我也对你很好,可没见你念我一点儿好……管教你也是为你好,难道不管你才是好吗?”

    宁家的宅院非常大,院落套着院落,花园内的溪水、山石,都是建造时保留下的活水与山坡,周围树木成林,郁郁葱葱的遮盖了毒辣的日头,池塘边上时不时吹来的微风都带着几分凉爽之意。午后时分,宁晖坐在荷花盛开的池塘边,看着京城送来的书信,时不时地还会笑上两声。

    宁晖皱眉:“谁傻瓜谁知道。”

    宁常龄狠狠瞪向宁晖:“不可对同知大人无礼!同知大人千里迢迢而来,想来该是疲惫了。你去后厨看看,今日家中都有什么,顺道告诉你外祖母,家中来了贵客。”

    蒋鹰疼得哼了一声,皱眉道:“本侯乃朝廷大员,金枝玉叶身娇肉贵,你还掐!”

    宁晖抱着兔子侧了侧眼眸:“我前几日才画的图,正好是你的地界,你帮我看看对不对,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虽然事过许久,但宁晖直至此时都还清晰记得那个雪夜,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以及逃跑时蒋鹰的不离不弃。当时两人一起翻身下马时,宁晖清楚感到突然搂住自己的蒋鹰身体僵了僵,但他却不曾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可那时自己一边要逃跑,心中却念念不忘萧璟年当着自己许婚郑家,根本没有心思顾忌到他,甚至在知道他受伤,他躺在那里,流了那么多血,也只感到浓重又无比的绝望,甚至没有心思心疼他。

    “松手,好疼。”蒋鹰拽下了宁晖的手,满是水雾的桃花眸望向她,“别闹,很累。”

    宁老夫人待宁晖养好了病,不再强迫宁晖参加这些大小宴会,但每每但凡见宁晖闲暇下来,便会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出门,不管是逛街、上香还是会友。宁晖若稍有些不耐,宁老夫人回到家里,便抹泪自责当初,不该将宁晖教给外祖教养,顺道数落远在京城的祖父的种种不是。每每此时,宁太守总会有各种借口逃脱,独留宁晖一直听到头晕目眩,保证不敢再犯,宁老夫人才肯善罢甘休。

    宁晖撇嘴:“我看不像,你要是真肯为我饶五百里,佛经我也给你念啊。”

    杜良翰凑到蒋鹰身边,小声道:“同知大人若喜欢此处,下官马上便让人打扫出来,只是我这侄女自小跟着祖父母长大,有些娇惯,同知大人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才对。”

    蒋鹰笑了一声,正儿八经道:“欲盖弥彰,是在内疚吧?”

    宁晖摸着兔子的耳朵,笑道:“话可不是那么说的,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锦城的千金小姐们都被你冯家挑拣好几遍了,怎么就没有好的?再说你都这个岁数了,只有别人挑你,你还有什么好挑的?”

    蒋鹰抿唇而笑,摸了摸宁晖的额头,得意道:“很想本侯吧?”

    蒋鹰看了宁常龄一眼未说什么,转身朝东边院落走去。宁常龄欲再次阻拦,却被杜良翰拽到了一旁:“罢了罢了,跟着去看看就是。他就是要住后宅,让师娘和宁晖搬出来就是。”

    宁晖怔愣了片刻,才点了点头,眼中的喜悦逐渐的散去了,过了片刻,又小声道:“后天走不成吗?我都好久没见过你了。”

    宁晖满肚子火气,听到这句话不禁笑了起来:“对对,就当喜欢你吧。”

    蒋鹰睁开眼眸,很是高傲地撇了宁晖一眼:“本侯在你这,吃的亏还少?”

    到第三条时,蒋鹰不再剔鱼刺了,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宁晖拿着空盘子眼巴巴看着他,眼里俱是期盼之色。当真不怪宁晖如此没出息,她自小在漠北长大,几乎吃不到鱼。在西山时条件有限,也吃不几次,不多的几次都是和蒋鹰在一起,不知为何哪里吃过后都觉得非常好吃,且不用剔鱼刺。

    大梁朝从高祖时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祖父当年因不曾入翰林,便是教导了两代帝王,做了两朝天子的近臣,有足够的声望和实权,当真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入内阁,做了名正言顺的首辅。

    宁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各有各的好啊,我在京城时,大家也喜欢这样的。不过你比京城那些人好多了,他们到了成亲之日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漠北大方防不重,你家都是让你先看图又看人,你倒是都不满意起来了。”

    宁晖想起萧璟年现在的处境,倒是有几分同情来,长叹一口气:“宁珏来信常有抱怨,说皇上喜怒无常的,京官越来越不好当了。”

    冯昊此番才如梦初醒,俯身道:“卑职冯昊见过同知大人。”

    宁晖听到蒋鹰的笑声恼羞成怒,狠狠掐住了蒋鹰的手背:“我心里那么难受,你还敢取笑我!”

    自去年四月中旬轻装出发,悠悠哉哉地走到了八月低,宁晖才到了漠北。几个月的旅途,不但让宁晖心情舒畅、眼界大开,也让他越发喜欢那种悠闲和自在。四个月的时间,也足够将京城内所有的烦恼抛在脑后了。

    一队锦衣卫有二十人左右,守在了院落的门口,蒋鹰只带身后的副将,放慢了脚步,从容大步的走到池塘边的华庭内。当看见宁晖时,目光闪了闪,嘴角压不住地扬了扬。余光擦过她对面的冯昊时,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脸黑得能滴出水来。

    蒋鹰拎着食盒进来,见宁晖坐在桌前出神,将饭菜一样样摆在了桌上,坐到了她的对面,十分得意地坐在了她的对面,眉宇间俱是喜色:“受惩了,真可怜。”

    宁晖伸手要夺回小兔,又怕伤了它:“你管不着,还给我!”

    宁太守接过副将送来的黄绢,趁着院中的琉璃灯看了两眼,便拉着宁老夫人朝外走:“走吧。”

    蒋鹰抿了抿唇,笑了起来:“你今年多大?”

    可当宁晖彻底冷静下来后,便明白自己与蒋鹰依然是不可能的,太后不许,皇上不许,除非他自己能抛弃仕途和京城的一切,这些显然都是不可能的。

    宁晖回到锦城不久,对什么都怀念得很,又有心听乡野趣事和边防的事,一路上问来问去,冯昊见宁晖如此好相处,倒也逐渐放下了心中的顾虑,只要不涉及布防的事,基本上都会解答。宁晖每次听到稀奇处,又不吝地赞美,只把冯昊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狩猎当中宁晖虽有些瘦弱,臂力不强,但箭法也极准,倒是让冯昊收起了轻视之心。两人从早玩到晚,也已好到称兄道弟。

    冯昊今年已二十有五,身材魁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五官十分俊秀,许是有几分外祖血统,脸部的轮廓比较深,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精神。冯家是漠北锦城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冯昊是冯家长房嫡子,十五岁入伍至今已有十年,虽有祖荫庇护,但在漠北这样的边防重地,坐到从六品的千总的实权位置,也是极为不容易。杜总兵的严苛,宁晖多少也是知道几分的。

    宁晖哼道:“我知道我不小了,不用你提醒,要走就快点儿走。”

    蒋鹰挑眉嘴角轻扬,不屑一顾:“本侯用你原谅?”

    蒋鹰见宁晖一直不言,疲惫的闭着眼,还是不依不挠道:“一国之主,用你可怜?”

    宁晖看了眼窗外高悬的明月,点了点头:“那你去睡吧,明天我带你出去玩。”

    勇毅侯依然是安国公与大长公主的嫡长子,将来的安国公,如今的都尉府的指挥同知,太后的外孙。他和自己永远不会是一个世间的人,他的妻子必然是贵女中的贵女,便是当朝的公主也是娶得。萧璟年和自己的交际,何尝不是他最落魄的时候,世人最讲究的门当户对父母之命,这些东西都是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障碍。

    宁老夫人不再追问,却还是忧心忡忡看了宁晖的院子一眼,两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中。那副将听了一会屋内断断续续的读书声,不禁扬起了嘴角,无声踢走了守在门外的两人,自己亲自守在了外面。

    宁晖接过纸张,一眼看过去,便是满腔的怒意。上面清楚记录了自己平日里的琐事和参加的宴会,甚至详细到一言一行。宁晖重重将纸张拍在桌上,忿忿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都尉府的探子都派到我家来了!也太过分了!”

    冯昊本不想带个外人游玩,当时宁晖虽是身着男装,但举手投足间却很显得柔弱,年纪看起来又十分小,狩猎也是个不甚安全的事,这样的负担自然能不带就不带了。但宁晖执意跟随,又得了宁太守和杜总兵的默许,冯昊便不好拒绝,只当宁晖是从京城来的官家子弟,分心照顾就是。

    宁常龄因为方才那一句话,心里极是不安,此番又听到不是外人的话,只觉得一颗心都在哆嗦:“下官不曾从沈太傅那来接过侯爷的消息,不知这不是外人一说,从何而来?”

    宁晖回到锦城没多久,常常身着男装跟着祖父四处勘察地形做标记,因要画图便住在了总兵边陲府邸里。某日清晨,宁晖独自一人跑去山林中散步,转悠了几圈却有些迷路,正遇见要进山狩猎的冯昊一队人。冯昊将宁晖送回了住处,不想她拿着长弓备了马匹,非要一起去狩猎。

    杜良翰已有四十来岁了,身材高大魁梧,因常年在漠北郊外练兵,显得十分黝黑,此时他的眉宇间露出了浓重的疲惫:“昨夜接到消息,说才入了漠北地界。我连夜重新布防查看了四处,没想到这会儿便到了。”

    宁常龄与杜总兵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一时间竟也不知怎么接话了。杜总兵到底是外人,没有宁常龄想得那么多,咳一声:“不知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公务在身。”

    蒋鹰撇了冯昊一眼,抱着怀中的兔子站起来:“沐浴更衣,本侯要拜见宁老夫人。”

    六月的时节,锦城虽有些炎热,但不像南地那般闷热潮湿,偶有微风拂面,便能吹散心中的躁意。锦城自七年前大梁与北戎议和,签订了贸易协定后,便定了十日一次的南北市集。这一日,北戎人和大梁人会将要交易的物件,早早摆在了特定的交易市场里。锦城有严格而周全的条例,保护着交易的走商和物品。故每到这一日,四边城池的散商和农家便会早早进城占个好位置。此时,不过才过辰时,城内已是人来人往,主干道上的店铺里也早早地开了门。

    宁晖想反驳蒋鹰,可一想到他明早就走,又有些索然无味:“你快去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宁晖不敢反抗外祖,只有眯眼瞪着蒋鹰。蒋鹰侧目与宁晖对视许久,眼中俱是得色,不知是赶路的缘故,还是其他的,蒋鹰看起来比一年前瘦了不少,也黑了。虽然精神看起来不错,但眉宇间可见浓重的疲惫之色。

    直至后来,宁晖每每回忆起来,蒋鹰望向自己的目光时,后来的后来,每每想起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和伸过来张开的手,宁晖都抑制不住地心痛着,自责又自厌。从京城到漠北这一路走来,当宁晖认为自己看淡了许久,忘记了那些伤痛。可那个被略过的雪夜,却越发地清晰了。蒋鹰所有的体贴、隐忍,以及不曾言语的温柔,也已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只是可惜了那个时候心是盲的,因此错过这些美好的东西和美好的人。

    蒋鹰忍不住笑了一声:“就知道你想我,不然本侯为何来此?”

    宁晖抿唇而笑:“若我不想你,你不是要吃亏了?”

    蒋鹰将桌上的一摞纸推到宁晖面前:“哦?有满意的人选?”

    宁晖点头连连,谄媚道:“今天不知是不是你来了,厨子做饭也好吃了。往日里和他说过多遍,总是将鱼炖得又咸又酸,难吃得很。”

    宁晖沉默了片刻,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非要现在就走吗?”

    蒋鹰抬眸看了宁晖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同情:“傻瓜。”

    蒋鹰嗤笑一声:“嫁给谁?等着就是,本侯娶你。”

    宁老夫人眼神不太好,什么也没看见:“写的什么?”

    夏天本就是天长夜短的时节,蒋鹰夜半醒来后,将趴在床边沉沉睡去的宁晖搬到了床上。一眼不眨地看着,可时间依然过得很快。转眼便到鸡鸣时分,副将已经第二次轻轻的敲打了几声门板了。

    蒋鹰扬了扬唇角,平白直抒道:“血都要为你流干了,你何曾去看过一眼?”

    两人对视半晌,不禁莞尔一笑,宁晖道:“趁着这般景色,咱们就先听箫。”

    国丧期虽有三十六日,离京城越远,便也执行得越不严格了。一路上,宁晖会写下各地的风情与趣事以及特产从驿站寄回京城,但却从不给蒋鹰任何东西。若碰到风景胜地,宁晖还会停留两三日,似乎要将被圈在西山的几年都玩回来了。

    宁晖眯了眯眼,不想再和蒋鹰斗嘴,反正自小到大他也没有赢过几次,便是给他几次优越感又如何,反正他又不是真的胜利。漠北的人大多不会吃鱼,每次做鱼都用很重的酱料,将鱼炖上几个小时,做出来只有咸味和酱味,早已没有了鱼的鲜美。这样鲜美十足的鱼,宁晖已有一年没吃过,第一口吃下去,便感动得想哭了,哪里还有空说话。

    宁晖眯眼一笑,冯昊宠溺又无奈地摇摇头。

    当宁晖想明白了这些,便也没在心中留有期望,不管要离开谁,生活依然依旧,不是吗……

    蒋鹰挑了挑眉眼,嘴角带着几分得意,指了指宁常龄:“主家。”

    蒋鹰微点了点头,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继续朝府里走:“起来吧。”

    宁珏自来是个缠绵的性子,信件开头总是先报平安,一封信有一大半在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其次才会拣一些趣事给宁晖说,顺便会幸灾乐祸宫中传出来的琐事。有时宁晖会想,好在锦衣卫大部分都是蒋鹰在掌管,否则以都尉府查证消息,拆人信件的风格。若是这样的信件落在皇上手中,怎么也得气个半死。后来宁珏要应付即将来临的恩科,也逐渐没有了写信的时间,倒是蒋鹰的信件日日不落。

    蒋鹰宠溺地弹了弹宁晖的额头道:“闲暇无事,给本侯写回信。”

    宁晖想到此处,不禁叹息了一声。京城的来信虽尽力报喜不报忧,但从宁珏的言谈之间,宁晖也知道祖父的处境越发艰难了。萧璟年不知是为何,从政见到私事上,总是看祖父不顺眼,祖父的建议再好都不会采纳。

    方才那个将冯昊踹倒的锦衣卫黑着脸道:“都尉府的公务,岂是你等能过问的!”

    宁晖虽感觉蒋鹰话中有话,却也没有深思。这些年与两人相处下来,宁晖和蒋鹰在一起时最放松,因为不管什么样的事,只要宁晖自己高兴就好,对蒋鹰无所求,自然也就不用考量他的想法。蒋鹰便是不高兴,绷着脸吓唬吓唬别人还成,在宁晖看来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纸老虎,一戳便没有了气势。两人在一起时,宁晖从来不用思前想后猜测他的心思,因为他的心思大多都写在表情不多的脸上,让人一眼就能望穿。如此想来,倒是比那些看似温和的人来得安全又好相处多了。

    宁晖丝毫不惧,拽了拽蒋鹰鬓角散乱的发髻:“几日不见,侯爷还有脾气了,敢和我瞪眼了?”蒋鹰瞪得眼睛酸了,忍不住揉了揉眼。宁晖见此,笑了起来:“纸老虎,哈哈哈,装模作样的时候,真是可爱。”

    杜良翰笑了起来:“你如今得入都尉府,过几年谁提点谁还不知道呢,快去吧。”

    蒋鹰撇了宁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就这样。”

    冯昊抿唇一笑:“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道理,你一个姑娘家都等的,我自然也等的。”

    宁晖不想和蒋鹰争执了,便拽了拽他的衣袖:“喂,你来锦城作甚?”

    杜良翰等到蒋鹰远去,这才拉起还跪在原地的冯昊,劝道:“别想那么多了,锦衣卫的校尉虽不如你现在的品级,可京官到底比地方上来得好,何况又是都尉府这样的衙门。”

    蒋鹰不屑道:“文臣狡诈,惯会油腔滑调。”

    蒋鹰扬了扬手,风轻云淡道:“两位大人,不是外人。”

    宁晖坐在原地许久,待到回过神时,蒋鹰已离开了。她一时间回忆不起来自己为何发愣,却还记得蒋鹰临走时的那句话,心中多多少少升起了几分期望。

    这一切都让宁晖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仿佛终于窥见了长大的真相。如此多的不得已,如此多的烦恼和面目全非。不知为何,宁晖却暗自庆幸着,蒋鹰的性子和脾气却是这么多年不曾改变过。小时候便是如此,睁开眼就只会板着脸,好像全天下都欠他银子。睡着的时候眉头是皱起的,看起来可怜又可爱,又觉得好看了许多。

    后来几日,但凡冯昊不当值,都会带着宁晖出外游玩。没多久,宁太守便因天气过于寒冷而回了锦城,直至冯家的赏雪宴上,宁晖有心逃开不停炫耀的宁老夫人,不得不躲到花园的假山后,不想却被从远处路过的冯昊当成了家贼,又闹了一场误会。直至那时,冯昊才知道宁晖竟是个姑娘,虽是如此,因漠北风气开放,冯昊倒也不曾避过嫌,若不当值,便会带上宁晖四处走走逛逛,两人相处得极为不错。

    蒋鹰仿若没听出宁晖话中的讽刺,将剔好鱼刺的鱼肉,推了过去:“尝尝。”

    宁常龄与杜良翰对视一眼,从这会儿就能看出来,这位同知的脾气不是一般大,不管他要做什么,只要他不肯说,问也问不出来,倒不如顺其自然。宁常龄看了一眼冯昊,给杜良翰使了使眼色,才开口道:“大人跟下官来。”

    冯昊挠了挠头,整个人依在长栏上:“哪有挑拣一说,不过是没有特别喜欢的罢了。本就是漠北的姑娘,非要当成京城的贵女娇养着,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到不还如百姓家的女儿来得活泼。”

    蒋鹰反手攥住了宁晖的手,淡淡道:“想你了。”

    宁晖拿起来床边的话本来:“那我给你念话本吧?”

    以往西山的日子,看似清苦,没有自由,但萧璟年已觉得那是最坏的境遇,便是赴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心里又何尝有过负担?那时萧璟年要用心的地方,不过是读书作画罢了,甚至为防别人猜忌,连京城的事都不用过问。如今他身为一国之主,那皇宫看似金碧辉煌,实然不过是换个地方囚禁罢了。每日锦衣如玉娇妻美妾又能如何,还不是多一个人,心中便要多一份防备与猜忌,大家挤破头地进宫,谁不是为了争一份富贵权势。

    “倒是。”蒋鹰淡淡瞥了宁晖一眼,慢条斯理吃起饭来。

    冯昊从身后取出洞箫:“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前日才从珍宝阁里找一本古谱,你先帮我听听如何?”

    冯昊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宁晖对面,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了一只小兔子:“今日庄子里送来一窝小兔,我见这一只最机灵,感觉你会喜欢。”

    宁晖狠狠瞪着蒋鹰,怒道:“他私闯民宅!”

    宁晖喜滋滋等着鱼,听见这两个字,忍不住斜眼看了蒋鹰一眼,小声道:“谁是傻瓜谁知道,不拆穿你还得寸进尺了。”

    先皇这一去,似乎也将沈家与皇家的那点仅剩不多的情谊都带走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便是没有祖父的功劳和苦劳,萧璟年甚至连西山那点儿情分都不顾了,否则也不会以宁珏参加恩科、让祖父避嫌为由,执意换下了祖父。

    蒋鹰纹丝不动,挑眉斜斜看向宁晖,哼道:“本侯不起来,又奈何?”

    蒋鹰拽住宁晖,走到床榻边上,踢掉了靴子:“本侯躺会儿,你继续说。”

    宁晖斜着眼看蒋鹰:“你不是也要催我嫁人吧?”

    傍晚时分,东边最大的院落,已热闹了起来。

    宁晖可怜兮兮地看着蒋鹰:“我中午热得没吃饭,下午你欺负我,外祖母又训我,晚上还不给吃饱……”

    宁晖瞪了蒋鹰一眼:“你胡说什么,那只是朋友,哪是你想的那样。”

    蒋鹰在信中虽不曾提起此事的详情,但却隐隐能看出几分幸灾乐祸来,却不知是在笑话祖父还是萧璟年。他自小便是这般别扭的性格,明明笨得要死,还要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命好到底是命好,不然也不会从儿时能嚣张到今日了。

    “大人和夫人不用担忧,我家大人虽不善言语,但自小和小姐一起长大,最是心疼她不过了,万不会做出有损小姐声名的事。且我家大人本是要去山西,只为了见小姐一面,连夜绕道太行山。”

    蒋鹰看着宁晖道:“漠北公子,请客的趣事,说来听听?”

    宁晖气结,狠狠踢了蒋鹰的腿:“那么大的官威啊!谁准你来我家的耍威风的!东叔!东叔!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蒋鹰点了点头:“难免的。”

    可不管宁晖怎么拉,蒋鹰纹丝不动,拽下了腰间的令牌放在桌上。一直站在冯昊身后的锦衣卫一脚踢在他的后膝上,冯昊不及防备,扑倒在蒋鹰面前。蒋鹰用绣春刀挑起了冯昊的下巴,嫌弃道:“长得难看。”

    蒋鹰的信从开始就比宁珏来得更勤更快,只不过他本就是个很沉闷的人,更不会说什么缠绵的话。每次写来的信,总是一个人自说自话,大到皇上与皇后因为琐事的争吵,小到谁家的妾室在国丧期有了身孕。谁家在国丧期偷着开了几场堂会,都有什么人参与其中,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玩笑话,闹出了什么样的丑闻。

    蒋鹰见宁晖发愣,又摸了摸她的头,宠溺地道:“傻瓜。”

    “好好,你带的,就你带的呗,看你那炫耀劲。奢侈、难伺候、脾气大、财大气粗了不起啊?……了不起了不起就是了,我不说了,你别吃我的……”宁晖好不容易抢回了盘子,才又哼道,“别以为会剔鱼刺就了不起,吃你的是看得起你,漠北多少人家请宴,本小姐还不屑去呢。”

    宁晖慢慢垂下了眼眸,虽是刚醒来了,但宁晖从未像这一刻般清醒,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与他的距离和不同,昨夜的话语,实然不过是一场遐想许久的美梦。

    那锦衣卫喝道:“小小千总架子倒挺大,非让我家同知大人请你跪下才成!”

    宁晖轻笑道:“掐的就是你这个金枝玉叶身娇肉贵,让你欺负我,让你没礼貌!”

    此时,蒋鹰眉宇间露出浓重的疲惫之色,眼中都是红血丝。宁晖虽不知蒋鹰为何会疲惫至此,但宁晖立即也没有争论的心思了。当年蛮横娇气矜贵无比,便是被圈禁西山依然讲究得不行、四处挑剔的勇毅侯,如今也过上了身为人臣四处奔波的日子。今日下午那般的灰头土脸,还是宁晖认识他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

    杜良翰轻轻踢了踢愣在原地的冯昊。冯昊如梦初醒,斟酌道:“末将谢同知大人提拔,不过末将乃家中长子,父母俱在锦城……”

    宁晖慢慢蹙起了眉头,思索了许久,才轻声道:“萧……皇上的疑心那么重吗?”

    蒋鹰淡淡道:“明日一早,要回京。”

    宁常龄乃漠北锦城太守,宁晖回到锦城时正赶上外公宁太守打算绘制新的边防图时,这本就是宁晖极拿手的事,不用宁常龄开口,宁晖便自动请缨同宁常龄四处查看地形,标记各处,直至进入年节时分,宁晖才彻底闲暇下来。

    冯昊点了点头:“末将不知大人驾临,望大人恕罪。”

    蒋鹰疲惫地眯着眼,哑声道:“随意说,别停,本侯想听。”

    萧璟年被圈禁了四年多的光景,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头两年因朝不保夕也曾夜夜梦魇,以至于后来除了宁晖,对周围的人都不信任,猜忌心特别重,便是小诚子和翠微才来的时候,他也是多有防备。且萧璟年父子还朝三个月,先帝便出了意外,驾崩了。这场意外只怕让萧璟年更惶恐不安了才是,不管先帝坠马是不是真的意外,他都觉得不是意外了。

    蒋鹰道:“本侯绕路五百里,你念个诗经,又如何?”

    烈日当头,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停在了太守府门外。

    蒋鹰撇了宁晖一眼,不冷不热道:“后宫多是嫔妃,用不着你心疼。”

    “真好看!这个颜色的真少见啊?”宁晖惊喜地接过黑耳朵的白兔子,摸了摸,“你今日不当值吗?怎么有空过来了?”

    冯昊点了点头:“末将谢大人提点。”

    蒋鹰千里迢迢来此,宁晖又怎么会真的为这些琐事和他生气。见他主动示好,宁晖也早已不生气了,不过该有的气势还是要有的。她慢条斯理拿起了银箸,趾高气扬道:“今天你太没有礼貌了,吃你的鱼,不代表就原谅你了!”

    一盏茶后,两人都吃饱了,丫鬟陆续上了酸梅汤和京城特有的几样茶点。宁晖有心再吃一点,蒋鹰却不许,让人将东西再次撤了下去。

    宁晖在蒋鹰的胸口靠了一会儿,压抑住泪眼,再次坐起来身来,许久,才开口道:“我也想你们了,你、祖父、宁晖,都很想很想。京城离此千里迢迢,以后想见一面都不容易了……”

    蒋鹰有些疲惫,捏了捏眉心:“满朝文武,谁家都有。”

    自去年四月离了京城,宁晖在路途中,赶上先帝驾崩和新帝登基、立后和纳妃。因知道萧璟年忙于这些,不会追赶过来后,宁晖紧绷许久的思绪逐渐放松了下来。许是早已预见了萧璟年未来的路,许是明白了立后纳妃已是他这一生必然的经历,宁晖除了得知皇上的驾崩些惊讶外,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

    林家势大,祖父声望极高又不肯放权,安国公因是先帝的心腹,还掌管着御林军,一群先皇的旧臣把持着新帝的朝廷。后宫都是不同势力的妃子,只怕新帝平日里说句话来,都要斟酌几分。萧璟年自小和蒋鹰亲厚,想来蒋鹰这同知的官位,也是众人博弈后的妥协。因为这份不安全感,萧璟年放任甚至有意让都尉府的权势一日大过一日,直至此时萧璟年还未看出这里面的弊端。

    “不会!……”

    蒋鹰点头道:“那就喜欢本侯。”

    祖父任锦城太守已有些年头,大梁朝这些年,朝代更迭不定,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太守,只要宁太守在任,锦城子民却从未此事担忧过。祖父治下二十年,锦城从一个小小的边陲之城,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城。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却比周边城池强了太多了,甚至可比拟北戎的都城了。杜总兵又是祖父一手带出来的弟子,漠北这块地盘在祖父手中,算是铁板一块,只怕是让新帝心生警觉,有了猜忌才是。

    “想来,今日我家大人已对老夫人说明了自己的意思,老夫人自该有自己的考量,但我家大人也是极舍不得小姐烦恼,还请老夫人莫要再因宴会一事为难小姐了。”

    宁常龄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他来我家作甚?”

    宁晖又狠狠的瞪了蒋鹰一眼,可怜巴巴地看了宁常龄一眼:“冯大哥还跪……”

    宁晖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回应,侧目看过去,才发现蒋鹰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宁晖拍了拍他的脸颊,等了片刻,也不见有反应,便悄悄起了身,不想自己的手却被蒋鹰握在手里。宁晖楞了楞,望向蒋鹰满是疲色的眉宇,心中溢满了不舍和即将要分离的失落。宁晖坐回了原地,拿起手中的话本看了一会,挑着其中自己最喜欢的一段念了起来。

    蒋鹰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心疼我,又想我了,很好。”

    宁晖皱眉:“谁说我心疼他,我可怜同情他不成吗?”

    “会会会,还不快去找你外祖母去!”宁常龄不许宁晖说话,将宁晖朝外面扯了扯。

    当屋内再次只剩下了宁晖和蒋鹰两个人时,明明两人坐在相同的长榻上,可宁晖却有种三司会审的错觉,面对蒋鹰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有种矮人一截的错觉。蒋鹰悠哉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这一年,过得不错?”

    冯昊笑道:“本是要当值的,总兵大人不知为何突然调了防卫。母亲见我回城,便又张罗了起来,我现在是一点儿都不想回家。”

    蒋鹰拎起桌上的兔子,抚摸了两下,哼道:“你倒悠闲。”

    情到深处情转薄,伤过痛过便也能悔悟了。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的人曾经再亲密又能如何,终会成为擦肩而过的路人。最后的最后,不过是逐渐忘记彼此罢了。

    蒋鹰听到宁常龄的话,倒是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看着冯昊道:“杜总兵说得对,本侯把她惯坏了。”

    宁晖皱了皱眉头:“诗经有什么好念的,你不会背吗?”

    宁晖抬眸见冯昊,眯眼笑了起:“冯大哥来了?快坐快坐!”

    蒋鹰在院中站了一会,似乎不知该朝哪里走,只见他身边的人,朝东面的院落指了指。宁常龄正好看见这一幕,忙上前道:“同知大人,那是内眷的居所。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早已打扫好客房,众位大人都有住处。”

    宁晖撇了冯昊一眼:“枉咱们称兄道弟那么久,兄长这就不厚道了吧。都是见人盼着兄弟娶妻的,哪有人希望妹子早点儿出嫁的?我还小着呢,再等两年还等的。”

    蒋鹰瞪了宁晖一眼:“住手。”

    宁晖撇嘴:“你七天就来一封,每次都像写奏折一样,从不问我作甚,也没说过什么,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你回,难道将画的地形图给你寄去不成?你哪里有宁珏嘴甜,我可不保证每一封都回。”

    宁晖挑眉,似是而非道:“你不会是绕了五百里路,专门来看我的吧?”

    宁常龄皱了皱眉:“我怎么瞧着来势汹汹,像是找谁兴师问罪的样子?”

    杜良翰抿了抿唇,无不担忧:“我这一路跟着,也是越跟越心惊,脸黑得跟……京城的人都说过,这位爷可是都尉府里最难伺候的,脾气又是个阴晴不定的,谁知道是什么事,咱们都依着点儿吧。”

    宁晖抱着小兔,悠哉听着乐声,不想却听见嘈杂的脚步声。宁晖不禁皱了皱眉头,抬眸朝院门望去,只见一队人快速地朝自己这边走来,却因日头太大看不太清楚来人。冯昊也放下了手中的洞箫,皱眉望向来人。

    蒋鹰闭着眼不置可否,摸了摸宁晖的额头,一本正经道:“傻瓜。”

    蒋鹰走过两个回廊,便听见了洞箫声,他眯了眯眼挑了挑眉,在身边人的指引下,极为快速朝后花园的方向走去。宁常龄到底有些年纪大了,有心再说几句,可追不上众人的脚步。杜良翰跟在宁常龄的身边,也是越走越迟疑,前面到底是女子的花阁,这些人到底要作甚。

    冯昊正欲再辩,却被杜良翰狠踢了一脚,截走了话头:“同知大人,大人大量,他这是高兴糊涂了。”

    蒋鹰身后的锦衣卫怒喝一声:“放肆!上令岂是你能违背的,真以为大人在和你商量不成!”

    宁晖点点头,强笑道:“那么复杂的官袍不假于人手,都能穿那么整齐,真是不容易啊。没人伺候可不是你风格。”

    蒋鹰看也不看宁晖,倚在了贵妃榻上:“为何不回信?”

    蒋鹰哼了哼,躺在了长榻上:“你那点儿心思,能瞒住本侯?”

    蒋鹰弹了弹宁晖的额头:“口是心非,酸死你。”

    冯昊毫不客气道:“合该如此。”

    宁晖在极轻的窸窸窣窣声中醒来,蒋鹰正在整理身上的蟒袍,发髻一丝不苟,金玉束带,白玉压襟,绛红色又满是威严的官袍将他衬托得异常俊美,在这样朦胧的光线,他整个人似乎如发光体一般,让人忍不住自惭形愧。

    宁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侯爷何时来锦城的?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蒋鹰看宁晖坐起身来,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头:“看呆了?漠北官员需送行,隆重了些。”

    宁晖被戳破了心思,丝毫不觉得又什么:“是内疚又怎样?我现在补偿你还不成吗?你要在此住几日?我带你去哪里玩好呢?锦城内外可有不少好地方,不如咱们先去我家庄子住上几日吧,那里还有汤池呢。”

    宁老夫人蹙眉想了一会儿:“锦衣卫便是如何横行霸道,还能挡住别家嫁娶不成?终身大事老身和他说不着,若无长辈出面,他说什么也是不算数的,你们如此蛮横无礼,挡住老身看望孙女……”

    实然这一年的时间里,宁晖会不自主地想起蒋鹰来,似乎两人的相处的时光,只剩下了美好与安逸,还有不言不语的体贴,只是也许明白的有些晚了。

    冯昊笑了笑:“说得那么轻巧,那你当初跑什么?宁老夫人给你挑的人家,可都是漠北一等一的,便是我家也要朝后排的,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宁常龄胡子翘了翘:“不然还能怎么办?”

    蒋鹰停了手上的动作:“厨子京城来的。”

    宁晖道:“以前的朋友几乎都成了家,回来那么久都不知道找谁玩,那些家宴没意思透了……”

    先皇突然驾崩,新皇登基一个月便开了恩科,祖父不知为何失了主考的资格,主考官换成了太后和皇后的母家,林家的人。宁晖在任何事上对萧璟年没有多少成见,但听了这个消息后,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

    杜良翰皱眉道:“进城就直奔太守府,我问都不敢问,咱们且先跟着点儿吧。”

    “杜叔叔,明明是他不讲道理!”宁晖见杜总兵一直给自己使眼色,也不知该如何争辩,她推着坐在自己贵妃榻上的蒋鹰,“你起来,不许你坐我的位置!”

    宁晖噗嗤一笑:“是不敢回去吧?最近天热了,我祖母倒是没什么精神,也不张罗参加什么花会了。我看你母亲是真的着急了,不然这个天气,谁爱操心这些?”

    那副将忙道:“下官不敢阻老夫人去路,只是我们寅时便要动身了,老夫人只当成全大人的一片痴心就是。且老夫人也不必为此气怒,末将来时,太后曾有手谕密旨,让卑职转交给您的。”

    去年六月的光景,宁晖在路途上收到了京城报喜的信件,宁珏虽是不曾中状元,却是点了探花。六月中旬,收到京城蒋鹰的消息,祖父走动了走动,宁珏得已入了翰林选了庶吉士。想来祖父因宁珏没有中状元,失望了不少时日,但好在到底入了翰林选了庶吉士,也能让祖父安心了不少。

    宁晖拽了拽蒋鹰的衣角,笑道:“别说得那么深情厚谊,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又不是大夫,就是去看你,也不能替你疼,替你难受,也不会让好得快一些。你就不要为此再指责我了嘛,非要我内疚得要死,你才舒服吗?”

    六月的天气,漠北气候与京城大不相同,干燥而炎热,阳光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宁晖有些不适应这突然而来的燥热,便不肯再出门了,每日窝在家中修改图纸,或是听个小戏,或是看看京城的来信和路途上写下的游记,日子倒也逍遥得紧。

    宁常龄见宁晖走远,才长出了一口气:“小孩子家总有些脾气,同知大人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蒋鹰扬起的嘴角不禁落了下来,又看了跪在面前冯昊一眼:“本侯吃鱼,你亲自烤。”

    宁太守轻声道:“说是密旨了,回去和你说。”

    宁晖听到这话的瞬间,眼睛突然酸酸的,可心中却又有种悲凉,虽是说不清楚,可心里到底是明白了几分。有些人看似很近,实然已经走远了。

    蒋鹰坐到了床边,看着宁晖道:“十九。”

    蒋鹰一个眼神过来,宁常龄忙道:“都是公务上的事,有你什么事!还不快去!”

    宁常龄接到消息,急匆匆迎到大门口,当头碰上带着一队锦衣卫快速进门。蒋鹰脚步顿了顿了,打量了眼前的老者片刻,不冷不热地开口道:“宁大人?”

    蒋鹰看似是新帝培植起来的势力,可信任归信任,蒋鹰是太后的亲外孙,太后又是林家的人,想来以后这也会成为新帝的一块心病。皇帝到底是皇帝,看起来威风八面,可当起来真的没有可以放心的地方了。

    杜良翰笑了笑:“别想那么多了,能入都尉府总是好事。虽是离家远一些,但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况且你二弟已成亲,父母跟前也有人伺候。这算是天大的喜事,该是回家报喜去,顺便准备准备赴京一事。”

    宁常龄已过花甲之年,因在漠北之地常年风吹日晒,皮肤却是深古铜色,看着一点儿都不像个文臣,倒像个武夫。他个头很高,有些精瘦,精神矍铄,鹤发童颜,根本不像年过花甲的人。宁常龄忙躬身道:“正是下官,不知同知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蒋鹰对宁常龄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跟上了他的脚步。院中一队锦衣卫,再次跟在了蒋鹰的身后。宁常龄听到蒋鹰的话,实然心里从容不少,隐隐感觉此事似乎与宁晖有关,可又说不上来全部。宁常龄自然不相信蒋鹰会专门为了宁晖跑这一趟,京城传回的消息,都尉府现在可是京城最忙的衙门了。同知虽不是指挥使,但是作为太后唯一的嫡亲外孙,皇上的表弟,勇毅侯才是都尉府真正的掌权者。千里迢迢到漠北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二十多天,不知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宁晖将小兔放在了桌上,拽住蒋鹰的衣领:“起来起来,谁许你坐我的位置的,起来给人道歉去!”

    宁晖下意识心虚,干笑了两声:“还好还好……一般一般,怎么也比圈在西山强就是了。”

    蒋鹰放下银箸,皱眉道:“不少了,晚上积食。”

    冯昊进院便见宁晖在傻乐,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在看什么,那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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