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番外 为何而生
情爱之事,忘记起来岂非容易得很?
弟弟。
这样,她再想起来的时候,可以不必太难过了。
冰冷的酒喝下去,全身热得灼人。
“有你帮我就好,”他果然没有丝毫意外,只是笑了笑,“若真想保全我,你可舍得几个人?”
他会不会已对她下手?夜已深,我几乎找遍整个园子,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她。露气很重,她只是穿着薄薄的衣裳坐在地上发呆。
然而——
相濡,相忘?
哪个姑娘家突然流落至此会不哭泣难过的?未免令人怀疑她别有居心。
来不及多想,弟弟向唐惊风的女儿下手了。
他果然没有放弃。
李游是朋友。何况此时我若离开,弟弟便没有理由再跟着他们,他苦心复仇,又怎肯半途而废?
眼见昔日的仇人举杯,竟然会有不忍。弟弟说得对,我的心不够狠,所以才会从头到尾都被他算计。不怪他,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状,怎能轻易释怀?
我为何而生?或许只有报仇。
“杀她并无必要。”
与那样两个人把酒玩笑,闲话江湖,的确是件畅快之事,也很轻松,那是一种奇妙的愉快。
就算是最亲近最信任的朋友,为了一个女人也会毫不留情地对你下手。交错朋友,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悲哀。
活了二十几年,居然会心酸。
这样也好。
“习武并非为了杀人。”
可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弟弟,唯一的亲人,纵然报了仇,有那两个人在,也必定会暴露身份,朝廷怎会放过他?那两个人何等聪明,又是我们的朋友……
我没有再劝。
或许,我活下来只是为了来结束这一切。
弟弟以为自己料定一切,却始终不知道另一件秘密,我其实也会使剑。那柄剑决不会伤到我,但让那个人活着会害死他,终究是我先对不住他。
我很快就有了朋友。
心底一凉。
她笑嘻嘻的:“你不是说我很好吗,再说了,这么帅又有钱又温柔的夫君,带出去多风光多有面子啊,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
我不能回答。
二十多年前,唐二叔为一个女人背叛了朋友;二十多年后,我同样做了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兄弟和父母的事情,居然还是为女人。
事后,她的胆子非但没变小,反而越来越大,居然跟我开起玩笑,这丫头满口胡言乱语,会不会嫁不出去?
李游该也要回来了,他是聪明人。
“你向老苑主发过誓,我却没有。”
那一刻我惊呆了,这张脸实在太熟悉,因为它原本就是长在我身上的,可如今这世上还有谁能与我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那盘点心的名字很特别,味道却不太好,活了二十几年我都没吃过比它更难吃的东西。看她紧张得脸都红了,原来是第一次做,难怪李游与何璧都不做声,我自然也不能拂了她的心意。
那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
或许这真是我的机会,让我回头,不必报仇,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般平静地活下去,因为我要照顾她,今后,两个孤独的人谁也不会再孤独。
我杀了人。
他果然笑了:“想不到大哥还与女人做了朋友。”
“有仇不报,活这许多年又想做什么?”淡淡的声音似是喃喃自语,却一字字都敲在我心上。
他看着我半日,突然笑了:“你太像父亲了。”
我们的家?那个家……
“舍不得?”
“朝廷绝不会认错,何况……”
原来如此!
谁知她难过地告诉我,在遇险的时候,她被朋友抛弃了。
于是我对她笑。
她病得很厉害,似乎还在做噩梦,那种表情透露出来的情绪很熟悉,因为我也有过,是最亲近的人离开后的绝望与恐惧。
他怕我出名,可我还是出名了。
如今我作了同样的选择。
作为一个真正武学至上的人,义父配得上他那把剑。
是她在哭?
是该结束了。
一般的可怜。
我犹豫了。
他却格外的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没了双腿,她却还是撑着不肯昏过去,一直到师父救我走,都始终没能瞑目,你道她恨不恨。”
违背誓言,又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义父?
很奇怪,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只是,始终有一丝淡淡的滋味萦绕着,有点惆怅,有点惘然……是什么呢。
语气很轻松,听着却叫人心痛,举目无亲,她能去哪里?
她也不见了!
他没有听我的话,还是向她下了毒。眼见那顽皮的丫头白天还在跟李游说“爱美之心,”晚上竟已毫无生气命在旦夕,心中莫名的伤痛,他到底还是及时出来解了毒,否则,或许我真会去找他的。
白姨?
然而,我回来了。
看着她松了口气的欢喜模样,我想笑,其实这蛋糕也没那么难吃。
然而这种愉快总不会持续太久。
报仇?
随着那薄薄的面具蜕下,赫然是另外一张脸!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什么都给不了她,今后不必再多想了吧,这些事忘记起来岂不是容易得很?
“你可知道,当年母亲为了护我,生生被砍断了双腿。”
然而,弟弟杀了江湖谣。
她看出了什么?
对了,她不是这里的人,她们那边的人会状告丈夫纳妾,想到这,我又忍不住笑了,这些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劫后余生的庆幸,乍逢亲人的激动,我们紧紧握着手,在灯下流着泪笑了许久。
人在江湖,是不是都会有许多不得已?
能教这世上少一桩杀戮,何必吝惜什么名声?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全身忍不住发抖。
她让我叫她小念。
连我自己也明白这借口可笑至极。
“她与此事无关。”
世上为何总要有这许多悲惨之事?倘若二十四年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伤心事了,该多好,多好……
生日,快乐?她竟然记挂着这事。
“我想了想,还是用毒最合适,”他淡淡笑着,神情是那么的毫不在意,“这毒少见得很,我用了三年才炼成,纵是被他们发现,也试不出毒性的,到时候他们自会来找我。”
天上掉下来一个丫头。
难道真的过分紧张了?
突然想起白姨,不对,应该叫叶姨了。当初她是那般喜欢父亲,委身作妾也心甘情愿,然而最终还是嫁与了唐二叔,就在父亲离去的第二年。而父亲,既已有了母亲,却还想着再纳另外一个女人。
他轻轻叹息,站起来走了,我却浑身冰冷。
“你对别人心软,就不怕害死自家兄弟。”
拉住她的手,突然有些后悔,我原本不想让她看见的。
毁尸灭迹?
头越来越沉,眼前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我听到了哭声。
我不喜欢看见身边有太多悲惨的事情,这世上罪恶悲伤之事已经太多,就让它少一些又何尝不可?这种想法是可怕的,决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因为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我明白,所以我不想与人走得太近。
“不能冒险。”
所有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会发生捕快与凶手一起查案的事情。也好,有他们在,这一路上并不寂寞,何况还有那个有趣的丫头。
是他!父亲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她带我回来了。
年纪不大,穿着奇怪的衣裳,说着莫名的话,见到男人出乎意料的胆大,听说死人却又胆小得要命,一举一动根本不像个姑娘家。分明无处可去,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全无半点该有的可怜之态。
十二年后的一天,我路过唐家堡,无意中竟见到了白姨,想不到她已经嫁给了唐二叔,改姓叶,而且,她已不认得我了。
原来机会至始至终都没有给过我,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他不肯放弃报仇,也绝不会允许半途出什么差错。
这个秘密已经埋藏了整整二十四年,此时揭开,必会有许多人受到牵连,他们不忍开口相求,我却明白,他们自认没有交错朋友,我又何尝不是。
女人也有朋友?我既好笑又诧异,小女孩子多被宠在闺阁里,偶尔相聚也不过是比赛玩笑,发发小脾气,之后出嫁从夫,难得往来,她们会知道什么义气,什么是朋友的信任与背叛?
她实在很容易原谅别人,很快便不再难过了,晚上还端来一盘奇怪的点心,说什么祝我生日快乐。
那一夜,我又梦到了漫天的火光,父亲,还有母亲……
我不太明白,却还是点了点头,心里很害怕,方才有个黑影闪过,围着我们的那几个人忽然全都倒下去死了。
恨不恨?我不敢深想,有仇不报,让弟弟独自冒险,母亲不会原谅我,陶门上下一百多个冤魂也不会原谅我吧?
她的父母亲早已各自分开过了,叫离婚。
我犹豫:“父亲不怪他们。”
我颇为尴尬,也只有她会与男人大谈情爱之事。想不到这丫头成日无忧无虑的样子,竟也是孤独的,有这许多心事。
两个出色的朋友,领着别人登门求救害我丢了五百两银子的朋友。
救黑四郎的是弟弟,他并不知道,我却决定放他离开了,他是李游的朋友,倘若再继续下去,必会发生一些不得已的事。
我没有同意。
他冷笑:“但你还有母亲,你又怎知她不恨?”
这一切的事端竟然是个女人。
二十多年,自答应义父不再报仇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尽力去忘记那夜的事情,整理家业,吟诗作画,游历山水,与两个朋友把酒言欢,我以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却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能叫他一个人去冒险,或许他也早已料到我会同意,既然不知道为何而生,被自己的弟弟算计,总是强过别人的。
小念竟会来安慰我。
世上为何总要有这许多杀戮之事?
她想走。
“不是还有你吗,嫁不出去就来祸害你好了!”
面前这个老人教人忍不住叹息,心中一直背负着这么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关系到全家老小的生死,想必许多年他也是夜不安寝食不知味吧?
“……相濡,相忘,你说哪个更有道理?”
酒缓缓注入杯中,很慢,弟弟的手却开始发抖,他已看出了我的意图,让这一切结束,只愿他能明白,他不会放弃性命的。
心中突然一疼,她再比普通女孩子坚强,却始终只是个女人,伤心之下便不会照顾自己了。
这丫头一路上跟着我们,倒不至于惹人反感。她不比普通女孩子娇气,甚至不像个姑娘家,爱拍李游的肩膀打赌、斗嘴,居然还编出个男人的“三从四得”。
他们绝非小人,我努力说服了自己,还是忍不住苦笑,一个人决定交朋友的时候,都会用同样的话来掩饰吧,父亲当年是否也如此?
脸厚!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却也生平第一次有点心动。或许这样真的不错,倘若没有发生这些事的话……
父亲说不怪他,何况我已答应过义父。
“她总是我们的朋友。”
李游赶回来了,如我所料。
尽可能慢地吃着那块蛋糕,心里竟觉得很有趣,倘若今后我过生辰她都做这个,那还是不要再过的好。
他们是如此的信任我,相信我被人陷害,我却还是选择背弃,也算是件悲哀之事。唐惊风与柳如背叛父亲的时候,可曾有过同样的愧疚?
直到确定只是怕我难过内疚之后,我才松了口气,这是个笨丫头,最好不要让她掺入这些事,我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好。
今后?猛然惊回神,怎的想这些!莫非我已将她当作朋友了?
她画了一只卡通兔子,虽然不太真,却十分俏皮,活像是她自己,线条简单,只须一眼便记住了,有心画来送与她,却发现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丫头!
我握紧拳。
果真如她所说,她举目无亲,一如我当年那般,看来这丫头还不知道无依无靠的可怕,或许永远不要知道也好。
“母亲无辜,陶门上下一百四十六条人命何其无辜,当初那个姓白的女人总缠着父亲不放,这才给我们带来灭门之祸,如今她与唐惊风却过得快活自在,你又怎知母亲不恨,明叔他们不恨?”
为何而生?
但她实在不怎么会说谎。
他傲然道:“若是毁尸灭迹,他们从何查起?”
我终于可以结束它了。
和一个女人做朋友。
我活下来究竟为了什么?安心做南宫别苑的少主,扶贫济弱,谈笑江湖?其实,这世上的许多人不都是这么过的么?
睁开眼,一切如故,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们实在很妙,一个毫不客气,一个懒得有趣,居然还喜欢斗嘴,似乎总是开心得很,有他们在,就算身边有再多悲惨的事情,也绝不会叫人烦恼伤感太久。
父亲一向淡泊仁善,纵然在漫天的火光中,他浑身都是血,却依然咬牙抱着我微笑,虚弱地叹息:“不怪他,他只是为了小然吧。”
几年后,一个瓶子放到面前的桌上,血红的颜色是那样刺目。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今后我永远不必再管这些事情了,我要带她回家,这一生只要用心经营我们的家就好……
这个计划并不完美,我绝不能可怜别人,否则会害死他。
我有了兄弟,最亲近的人,有没有朋友已无关紧要。
瞒不过他。
“想不到吧,如今是我来替你治病,”他笑了,“我也想不到你还活着,大哥。”
蛋糕?
无辜之人。
无论谁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都不会太好受的,还是不要让她失望吧。
可我与他们不一样。
弟弟没有变。一旦认定了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去做,正如小时候为了拿到案上的砚台,被砸得鲜血直流,却还是一声不吭地爬过去,将掉下来的砚台抱在手里,抱得紧紧的。
终于有一天,她戴上了李游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