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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哂笑了一声,“再忙能忙得过朕?不过借口罢了。真想见一个人,哪怕省下吃饭的时候,也能来见一面……”说完发现她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的脑子一瞬停转,忙调开视线东拉西扯,“你这屋子还不错。”

    嘤鸣脸上的笑渐渐隐匿了,“我也没说错呀,您不想和我做夫妻吗?”

    皇帝虎着脸,觉得很没面子,“厚朴是故意的吗?把朕领到这里来,事先也该告诉朕有树才好啊。”

    “主子爷?”她讪笑了两声,“您没事儿吧?”

    皇帝说是很忙,一面斜眼乜她,言下之意朕百忙之中抽空来瞧你,你还不感激涕零么?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可能是想留他过夜了。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外头的德禄不见他回去自会明白,娘娘的小院儿像盘丝洞,把万岁爷给网住了。他甚至想好了明天该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赶回宫去。好在明儿没有御门听政,叫起推后一些,他还能不慌不忙穿衣离开。

    “您是不是龟龄集吃多了,整天就想那事儿?”她气哼哼道,“您知道该怎么和姑娘说话吗?您瞧您握着我的手呢,您应该说嘤鸣,朕一时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朕就仗着自己是皇帝,要不这辈子哪儿能娶到你呢。你肯嫁给朕,是朕三生有幸。”

    她要气死了,打算一脚把他踹出去,正要抬腿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抱上来,“你别动,让朕搂一会儿。什么都不干,就搂一会儿。”那怀抱是强制的,蛮狠的,紧紧箍住她,不容她逃脱。

    月上柳梢头,真要是一弯弦月倒也罢了,可惜的是今晚大月亮煌煌照着天地,发生的一切无所遁形。她心里惊惶,忙提着袍子跑过去,看见一个人懊恼地坐在芭蕉树底下,正愤怒地拍打着衣裳。

    屋里热烘烘,像生了无数火盆似的,叫人心慌气短。他们面对面站着,皇帝终于握住了她的一双手,拇指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摩挲着,说:“皇后……朕算了算,你今晚上不方便啊。”

    她冲他眨眨眼,“再来一颗么?”

    嘤鸣要生气了,鼓着腮帮子看着他,“您别光说我,也不瞧瞧您自己。您来探望我,就打扮成这样,却要我盛装出迎,这是什么道理?”

    男人的推演运转起来,缜密到足以毁天灭地。他喉结滚动,一双眼睛直直望向她,“很……很甜。”

    皇帝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是自讨苦吃,她不在的时候想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她;如今她在眼前了,带着坏笑扎他的心,他憋屈得厉害又发泄不出来,顿时感受到一种无望的窝囊。

    “甜么?”她托腮问他,手指头上黏腻,很自然地舔了舔。

    她说知道,“我这才把院子里的人都撤出去了,不就是为了等您吗。”

    不过他来瞧她,她心里真的很感动。皇帝生来尊贵且骄傲,为了见她,跳墙还摔了一跤……她嗤地一声笑出来,然后他的眼风立刻杀到,粗声粗气说:“你笑什么?不许笑!”

    气涌如山,她沉声说:“要不是因为您是皇上,我准要打您啦。”

    皇帝心跳如雷,在她伸手去揭盒盖的时候,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朕不想吃蜜饯了,朕想……”

    嘤鸣笑了笑,“咱们是自己人,您瞧您都摸黑跳墙进来瞧我了,还在乎我挤兑您两句吗?横竖咱们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再过两天大婚,夫妻之间还要藏着掖着干什么,我又不是您后宫那些小主儿。”

    皇帝说:“这个你就没朕聪明,朕早就琢磨出你的脑仁儿了,山核桃嘛,一点不错。”

    嘤鸣呆了呆,见他站起来,手上微微使了点力气,把她也提溜起来了。

    她跟在他身后进来,怕有人误闯,回身掩上了半边门。灯下才看清他的打扮,她徐徐点头,点得意味深长,“敢情您这回还是微服出巡呐?”这是她头一回见他穿成这样,四开叉的袍子上罩着黄马褂,那模样更多了几分精干。她怅惘地想,要是他出身公侯人家,这样年纪正是受封一等侍卫,挣巴图鲁美名的时候吧!

    姑娘夜会喜欢的人,那份温情脉脉从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发散出来,她背着两手,扭捏地慢悠悠转动身子,妩媚得像檐下那盏徐徐转动的料丝灯,“您怎么上我们家来了?要是有什么示下,打发人登门,或是白天御驾亲临也成啊,犯不着大晚上来,还跳墙……”

    为什么要娇羞?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管她叫皇后,她都臊得脚趾头发烫,可时候长了就没这种局促感了。他说得很是,夫妻二字如今说起来就和朋友一样,毕竟有名无实地共处了三个月,两个人见面乌眼鸡似的,时不时还要斗上一斗,再多的娇羞都斗没了。

    嘤鸣说不敢,“您总得说明白是来干什么的,我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迎驾呀。”

    “这人真霸道。”她捂着嘴说,“我见了您不笑,还叫我哭不成?”

    “有什么可迎的。”皇帝不耐烦道,拍了拍背后,举步就往她屋里去,边走边道,“朕是闲着无聊出来逛逛,恰好经过你家门前,顺道进来看一眼罢了。”

    “今儿册立礼送来的皇后印玺我看了,金印上头放着一封书信,那字儿是您写的吧?”

    皇帝目瞪口呆,“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是这么和朕说话。”

    他捂住了嘴,仿佛怕那蜜饯会掉出来似的,修长的手指遮挡住半张脸,长长的眼睫低垂,含住了眸底闪耀的金环,看上去有种刻骨的温柔。嘤鸣微微叹息,还记得第一次在东一长街上碰见他,那时候天威凛凛杀气扑面,帝王身份让人由衷感到恐惧。果然人是不能混熟了的,熟了多傻的样子都会暴露出来,谁能想到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皇帝,私底下和杀不得一样脑瓜子清奇。

    皇帝有些不自在,其实他早就后悔了,反正最后人都来了,这几个字写下来就显得多此一举。最近他常这样,一拍脑袋做个决定,办完之后又开始后悔,上回的招蝴蝶也好,这回的写短信也好,无一不和她有关。也许爱情就是这么叫人彷徨,爱情里头做不到深思熟虑,想一出是一出,即便他主宰万里江山也不能幸免。她又揪着不放,拿这个来取笑,这就让他愈发坐立难安。他想告诉她,自己很想她,可他说不出口。爱情里头做小伏低,这个好像比较难,他是皇帝嘛,皇帝就应该顶天立地,等着她来向他撒娇,等着她说离不开他。

    “哎呀!”嘤鸣差点叫出声来,眼见着一个潇洒的身影跃过女墙,笔直落在了芭蕉树上。那芭蕉年代久远,总有二三十年了吧,枝干阔大粗壮,饶是如此也被压断了。只听咔嚓一声,叶片随人一块儿坠落下来,她想这下子不好了,万岁爷要吃人了。

    可她却在琢磨别的,“也有那些说忙的,忙起来摸不着耳朵,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那你怎么不打扮打扮?”皇帝觉得有些纳闷,“你是不怕自己的丑样子落了朕的眼,破罐子破摔了啊?”

    皇帝有些失望,浓眉也拧了起来,心说这女人太无趣了,他都屈尊来看她了,她说句好听的又怎么样?结果她偏不,自己打开了珐琅八角小食盒,悠哉悠哉吃上蜜饯啦。他觉得得不到重视,嘟囔了句:“当朕没来!”起身便要走。

    看来他一点儿都不赞同她的话,她心里委屈死了,咬着唇怨怼地看着他。

    皇帝干瞪眼,“你站着也能说梦话?”

    嘤鸣听完一撇嘴,怪道用了“亦”字呢,这人要不是皇帝,这辈子八成都娶不上老婆。

    嘤鸣气得直冒泪花儿,“您快拉倒吧,您一天到晚就想干那事儿。”

    她明知故问,皇帝有点生气,“跳墙、跳墙……朕是一国之君,你拿这个字眼形容朕,是想让朕下不来台吗?”

    她抿着唇,唇边笑出了一个甜盏子,“听我阿玛说,这两天朝中大事不断,我以为您忙得顾不上我呢。”

    嘤鸣起先很着急,他从来没有一句准话,眼看要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他总能再给你砌上一堵墙。可就是这样的脾气,偶尔也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喂你吃颗糖豆儿,表白起真心来半点不带含糊。现如今她也习惯了,指着他柔情蜜意说挠心话,那是不能够了。但只要他心里有那份在乎,她就觉得他尚且能算半个良人,日子也能将就过一过的。

    可是自己这身怎么了?要是光听他数落,倒像自己没穿衣裳似的。她托着两臂说:“您来前我换过衣裳了,我还擦了点儿粉,您是不是眼神不好?哎呀,我想起来了,您可不是眼神不好嘛,看书只能看一炷香工夫,要是换个身份,那就是残疾啊。”

    所以他们的谈话是毫无章法的想哪儿说哪儿,从蜜饯闲扯到房事,什么都有商有量的。嘤鸣堵得心口疼,“您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老在琢磨,怎么也琢磨不明白。”

    皇帝红了脸,“朕已经小半年没翻牌子了,不想那事儿全天下的人都该着急了。”看她流眼泪,也闹不清她到底是怎么了,好好说话哭什么!卷起袖子胡乱给她擦了擦,“不许哭,到时候朕轻点儿,这总成了吧!”

    嘤鸣诧异良久,满肚子的拧劲儿忽然就消散了,垂落的两条臂膀慢慢移上来,搂住了他的腰。

    “你不知道今儿夜里朕要来瞧你吗?”

    皇帝自然也要打量她,才分开几天而已,乍一见她,竟有些陌生了。这清水脸子清水的身腰,在宫里很少见,后妃们有帝王家的尊贵体面要维持,别说白天梳妆打扮了,就算夜里都要拿粉拍满全身。宫里的生活,活的就是一个精致,只是这精致并非人人都爱。比方这位皇后,回到了自在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院儿,摘完了头上钗环,干脆素面朝天。

    皇帝很着急,“朕的意思你没弄明白,朕是说这夫妻二字到了你嘴里,怎么和朋友没什么两样儿?你不该娇羞一下吗?”

    即便到了这时候,两双手也不愿意分开,皇帝紧握着,嘴上却不肯相让,“这话应该你来说,能嫁给朕是你三生有幸。朕不嫌你猖狂,不嫌你贪吃,往后你只要好好听话,朕会把你当回事儿的。”

    于是他很硬气地嗯了声,“朕原不想写的,是德禄说应当慰一慰皇后的心,说皇后这两天一定很想朕。”

    其实这皇帝很好骗啊,嘤鸣暗暗想,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喂了一颗蜜饯就被收买了。

    皇帝很尴尬,“朕是不想把你府上闹得大乱,眼看大婚在即,府里各样都要安排,倘或这会子迎驾,大家都费手脚……”说完了发现这种说法十分有理有据,便加了一句,“朕是为你齐家着想。”

    皇帝一个人想得浑身冒热气,快要立冬的时节了,双手攥出了满把汗,“既然皇后相留,朕也不好不赏你脸。朕本来觉得这趟走得没有道理,可现在觉得你很晓事儿,朕心甚慰。”

    嘤鸣觉得一盆冷水浇下来,冰棱从头顶凝结到了脚底。她绝望地看着眼前这男人,心想这是个什么怪物?该不是棒槌成精了吧?

    嘤鸣怕他怪罪,一径赔笑说:“是,这孩子办事就是不牢靠得很,回头我一定好好骂他。您这会儿怎么样了?没摔着吧?”

    她淡笑了声,“德禄真是体人意儿,不过猜我的心事,猜得不大准。我在家一刻不得闲,两位母亲替我准备了好些陪嫁,样样要我过目,我哪儿腾得出空儿来想您呢。”

    皇帝看见那丁香小舌在唇间出没,双耳顿时嗡鸣。才刚她是舔过了手指才喂他吃蜜饯的么?她这么做,难道是想引诱他?

    他别开了脸,“张嘴闭嘴夫妻,你可真好意思。”

    她嗳了一声,一手拦住他,一手捏了个蜜饯喂进他嘴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吃了我家蜜饯儿,可就是我家的人啦。”

    啊,她是在调戏他吧!皇帝只觉春心荡漾,这女人怎么这么可爱呢,要是换了以往,这种桥段他绝对不屑一顾,可如今沉溺其中,为什么那么无聊且孩子气的周旋,也让他乐此不疲?

    话里话外虽都带刺儿,可这样真挺好的,女人一辈子能有一个愿意为她舍下脸面的男人,就已经是很大的成就了。她之前并没有指望他来瞧她,自己闲下来想他的时候,有种害单相思的尴尬。她知道他很忙,压根儿不敢奢望他能排除万难来见她一遭儿。可他来了,亦很想她,所以这短短的五天他也像她一样难熬,说明他心里兜着她呢。

    她笑了笑,“既然蜜饯好吃,不妨再多坐一会儿吧,好容易来的。”

    嘤鸣哦了声,“那就多谢主子体恤了,不过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您大晚上跳墙进来见我,是为什么呀?”

    皇帝说:“为什么?”

    皇帝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顿时有些气馁,但这不妨碍他替自己狡辩,“朕是为了行事低调,当然得换一身衣裳。你是女人,会见爷们儿不该收拾自己的仪容吗?”

    皇帝不说话,满脸的不高兴,不用掌灯就看见了。嘤鸣知道他恼,也不去哄他,相处了这么长时候,她早就摸准了,他那狗脾气越哄越蹬鼻子上脸,不如打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只要他忘了,万事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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