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我爱你，也恨你

    他想要赎罪，可是那个他歉疚的人，永远也看不到他的赎罪了。

    过去的程端五，已经随着那些过去一起被埋葬了。

    人永远不会懂得珍惜眼前的幸福，所以俞东不懂得放弃“求不得”的所谓“真爱”。

    有时候我们追究着答案，却忽视了追逐这一路的风景。

    雨丝淅淅沥沥的，让春枝萌发的四月微微有些冷。程端五只穿了一件素色毛衫，风从领口往里灌，她从脖颈到胸前都起了鸡皮疙瘩。

    像被雷击中一样，陆应钦脑海中闪过许多许多画面，像悬疑的电视剧，一个关键被解开，从前那些若有似无的证据突然都串了起来。他抓着程端五的肩膀，双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心脏也在颤抖。

    程端五没有动，她将头埋在陆应钦怀中，良久才幽幽地说：“真的不记得才不会痛苦。”

    俞东，你的爱，我不稀罕了。来生我希望不会再遇见你。

    程端五在整理完明月的遗物之后，发现了俞东说的那件大衣，右边口袋已经空空了，想必那里曾经放着俞东看过的那封遗书。

    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就像程端五爱着陆应钦，就像俞东爱着程端五，就像明月爱着俞东。

    他唯一在乎的是乐乐，他把乐乐当做他的命。明月深知他的软肋，所以在死之前，做了这样的事。

    你说，你此生都不会对我说谎话。

    程端五因为他突然的靠近身子僵了一下，良久，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陆应钦知道，她哭了。

    程端五展开了俞东没有发现的那封书信，女子娟秀的小字跃然纸上，她写着：

    看着乐乐，程端五心里难受，如果一切都不曾发生，如果一切真的能回去。那能拯救多少人啊？

    陆应钦多次咨询医生程端五能不能恢复记忆，医生不能给他明确的答复。

    你那么爱乐乐，你说乐乐真漂亮，长得真像我。

    这一年的清明又下雨了。也许老天是真的可以感知到人们的悲伤吧。

    明月那封信是后来程端五带给正在看守所的俞东看的。俞东看完以后多次在看守所自残，后来又被及时救回来。

    在那段婚姻里，俞东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把明月当做替代品，所以他才能不在乎明月的“出轨”，不在乎明月说“爱”陆应钦。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了？”

    心酸至极的一句话。她说不爱俞东了，说恨他，说不稀罕他了，可是她到死还在纠结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一句话已经把她那些嘴硬的“恨”全然推翻。程端五可以想象她动笔的时候，心里是怀揣着怎样博大深厚的情感。这样的女子，俞东怎么会仅凭一封信就否决了一切呢？

    陆应钦看她这样觉得心疼，走过去拥抱程端五，雨落在肩膀上洇出水痕，陆应钦总觉得这雨像程端五的眼泪一样，沉默寂静，却又连绵不绝。他轻抚着她的背脊说：“你只是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了，没有那些记忆，所以也感觉不到痛。”

    关于这一切，程端五并没有告诉陆应钦。

    程端五和陆应钦来路充满泥泞，未来的路也不能保证一路晴朗，唯一可知的，是风雨来临时，能握紧彼此的手，这样便好，一生足矣。

    程端五拿了俞东的钥匙去了一趟俞东家里。家里的家居摆设都被俞东砸得七零八落。

    陆应钦轻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程端五。秀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哭。

    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生命慎始。但得而不待，时不再来。生命无关途中际遇，兀自向前，终于明白，幸福不在终点。幸福就是此生此路。请珍视每一寸光阴，珍视每一个共同渡过的人，相信相伴就是一种珍贵。

    俞东，我爱你，可是我也恨你。

    这，大概才是真正最狠的报复吧。

    现在的程端五和陆应钦有许多许多秘密，多到数不清。

    你知道我到底是谁吗？

    口袋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明月的，一张是程端五的，程端五看着这两张照片，十足微妙。她们俩长得确实相似，可是眼神却又完全不像。

    看着程端五面对墓碑上的照片连眼泪都不流的样子，他有些纠结。他不想她回到过去以泪洗面的样子，可是看着她连自己最亲的亲人都不记得，他又觉得这样对待她真的太过残忍。

    程端五没有说话，任由陆应钦抱着。

    和程端五一起来扫墓的陆应钦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百感交集。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程家人活着的时候，他恨不得他们都死光才好。

    良久，程端五淡淡地问：“陆应钦，你希望我记得还是不记得呢？”

    这是她经历了那些事以后，第一次这样哭。他不说话，他不想打扰她。

    可是俞东，你说你爱我这句话，到底是多大的谎？让我赔了我的一生，赔了我的一颗心。

    她分不清对陆应钦究竟是什么感情。她也不想去分清了。也许是爱吧，可这爱终究不如最初那么纯粹了。

    他什么都说不出，只是突然上前去，自背后拥住了程端五。

    她把真正的绝笔书，放在了习惯使用的左边口袋。临死她还想试一试，俞东究竟记不记得她用口袋的习惯。

    原来不管是怎样的恨意，都会随着生命结束而变得无足轻重。如果他早些明白这些道理。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他们真的都死了，看着程端五变成现在这样，他又希望他们要是能都活过来就好了。

    每次程端五离开，她总是问程端五：“妈妈，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程端五抬眸，对他微微一笑：“陆应钦，其实我是个记性很好的人。”

    你从来不让我碰你的钱包，只是因为钱包里有她的照片吗？

    陆应钦愣了一会，在那话语中察觉到一丝异样，他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但俞东不知道的是，这件大衣的左边口袋里，也有一封遗书。

    我把这封信放在了左边口袋，我是个左撇子，想必你不会记得，你从来不记得我的事。我知道你总是通过我在看别人。在你身边，我时时刻刻都觉得惶恐，我惶恐你一觉醒来就不要我了。我只想这么愚蠢地和你在一起，只想相信你对我的好都是真的，你爱我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是我。

    俞东在感情上并不是如意的人，想要的没有得到，得到的不是真正想要的。

    之后他便完全放弃了替自己辩护，一副一辈子不想出去的姿态。

    程端五声音哽咽，竟是那样的悲伤：“陆应钦，怎么办呢？我已经来不及从头爱你了。”

    俞东的房间里满地都是女士的衣饰，春夏秋冬，凌乱地扔了一地，程端五可以想象俞东看到遗书的时候，气愤之下砸光东西，歇斯底里的场面。

    可是俞东究竟还是不记得，他拿出右边的书信，愤怒地看完，做出了无法弥补的错事。

    许久，陆应钦拥紧了她，一瞬间的时间，好像拥堵在心里的一切都突然消失了，他再也没有那些疑窦复杂的思绪，也没有那些柔肠百结的怅然，他释然而平淡地说对程端五说：

    到底是像我，还是像她呢？

    明月是个心思细腻，也异常决绝的女子。

    明月绝笔

    程端五白皙的手触着湿润的大理石墓碑，半晌回过头来，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真奇怪，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程端五正准备把信折回去，就看见信纸的背面，明月写着：

    我不想知道她是谁，可是你为什么不藏好呢？

    “没关系，这次，轮到我从头来爱你。”

    你终究是不爱我啊，不管我说我爱上陆应钦，还是说我已经出轨。你都说会原谅我。俞东，真的爱一个女人，怎么会这么轻描淡写地原谅她的背叛呢？

    在狼藉废墟中，程端五小心翼翼地整理着。

    我走了，我再也想因为你不爱我惶恐度日。

    程端五轻轻推开了陆应钦，向外走了几步，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陆应钦，陆应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直觉她此刻正看着远处花树摇曳。

    你记得吗？你和我求婚的时候，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这一生只想和我一起生活，背叛全世界也没关系。你说这辈子只会敬我，爱我。

    陆应钦愣了一下，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希望她记得什么呢？如果她记得过去对他的爱，也会记得他对她的那些伤害。

    一句话触到陆应钦的神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奇怪，有些意味深长。

    俞东被抓走以后，程端五经常到明月父亲的家里看乐乐。他一个人带着乐乐，程端五经常去给他帮帮忙。乐乐是个孩子，对于爸爸的离开，她闹过一阵，但她太喜欢程端五，在程端五的安抚下，一直努力乖乖的。乐乐一直认为程端五就是她的妈妈，程端五和明月长得那么相像，稚龄的孩子无法分辨。

    某位名人结婚时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他说：“不记得也好，也不会痛苦。”

    临死之前，她写下了两封遗书，一封放在大衣的左边口袋，一封放在右边口袋。两封信写着截然不同的内容。起初她只是写着想让俞东添添堵吧，却不想引起了那样严重的后果。这是明月的报复，也是无法阻止的命运。

    可是我还是不可以，我的愚蠢表现在我对你的爱太纯粹了。纯粹到我越来越不能忍受你看着我的时候，其实是在看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