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此去将万劫不复
程端五无助地握着医生的衣袖，“医生，求你救救我哥，求你……”
她知道，一切早已覆水难收，她无法回头。
程端五全身一僵，下一刻，她几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哥——”
她恨，她委屈，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觉得好累好累好累，这痛楚的命运，她究竟几时才能摆脱？
莲蓬头里的热水淋在程端五的身上，头顶、脸上、劲上、手上全因为清洁剂腐蚀变得又红又肿，又痒又疼她却不敢抓。双眼也疼得眼泪涟涟。之前一直强忍，在热水浇淋之后全身的毛孔骤然放松，痛感才愈渐明显。
她难受得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陆应钦最后那一刻几乎无奈的一句话：“你走。”
程端五静然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闪烁也没有任何波澜，只肯定地回答：“是，我爱他。”
医生严肃地拂袖，“早干嘛去了？癫痫病不是开玩笑的！为什么不上医院！现在病人生命垂危，我们只能尽全力抢救。”
如同她的心。
程端五沉默地整理完自己，推着清洁车离开。
在苦苦哀求医生后，她终于被准许见程洛鸣一面，这是程洛鸣进icu13小时后她第一次见他。她穿着无菌服，带着口罩才能进来，在她见到程洛鸣的那一刻，她几乎无法确认眼前的人是她的哥哥。
程端五无言以对，方才等车时她就想给程洛鸣打个电话，摸了半天没摸到手机，还暗自祈祷是掉在同事家里。可是此刻站在她面前大发脾气的程洛鸣向她揭示了一个事实，夜路走多，总是会碰到鬼的。她再怎么谨慎还是百密一疏了。她的手机大概不是掉在同事家里，而是掉在夜总会里。程洛鸣森然着一张脸，他严肃的样子像极了程天达，程端五瞧着瞧着，几乎就要哭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深重的倦意，她几乎祈求一般地说：“哥，先进屋去，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别激动行么，身体要紧！”
急救病床车轱辘摩擦地面的声音像一道魔咒，程端五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那规律又急促的声音上。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
他的脑袋，喉咙，胸前好几处都被割开，插上了管子。各种药水、一袋袋的血往他毫无生气的身体里输入。
“程端五！你让我觉得好痛心……”
“哥哥，你怎么不睡觉呢？”
“哥……”她几乎是呻|吟出来了，身上太疼了，本就无力的她几乎无法承受。
他似乎是清晰地听到了程端五的回答，却又朦朦胧胧仿似在梦中。
程端五的眼泪决堤一般流下来，又饿又困的她一时被委屈的潮水席卷，她紧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哥，我没有，我没有要给程家丢脸，可是我没办法啊！饭都吃不上了，马上就没地方住了，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努力摒除一切的杂念，该忘的，不会再想。
一张张面额不同的钱缓缓飘散，像一把一把匕首，把程端五的心捅得血肉模糊。
她能怎么办？再不交钱哥哥连命都续不上了，谁能告诉她，她能怎么办？
程端五觉得心酸，却还是沉默地点头。
整整坐了三个小时，在眼泪流尽的三个小时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个答案，对于现在的他们，还重要么？
程洛鸣从来没有发病发得这样严重，全身抽搐痉挛最后昏迷。程端五火急火燎叫了救护车。
那同事也算通情达理，在看到程端五狼狈不堪的样子后也没诧异，见惯场面的同事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好心提醒她：“有些喝醉的客人，只要不是吃太大的亏也就算了，别硬碰硬，来这儿的人都是咱得罪不起的。”
陆应钦死死握着拳头，试图让疼痛缓解大脑的麻痹。可是那一刻，他还是感觉恍惚到麻木。
拿着自己的衣服钻进同事租住小屋窄小的厕所。低矮的厕所程端五一进来就觉得压抑。程端五心里一阵添堵，看着眼前简陋的一切，程端五推人至己，不觉感同身受。
程端五下意识地抬头。程洛鸣紧绷的一张脸落入眼帘。
他不耐地低头看了看时间，不早不晚，他寻思着一会儿该去干什么，自从俞佳佳被送走，他就常常空出了大把的时间无事可做。
她晚饭为了节约只吃了一个冰凉的馒头，这一晚上折腾太多，此时她饿极了。疲惫和饥饿让她所有的意识都几乎被绞杀。
程端五想：她和陆应钦一定是有时差的。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有谁能来跟她解释一下？
程端五下班后没敢回家，跟着一起做事的同事到她家里清洗。她这副样子要是被程洛鸣看到，一定会把他气出个好歹。
通宵的公交车40分钟才能等上一班。程端五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来回搓着红肿的手才有了些许温度。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似被天气影响了，变得低抑。
十个小时，程洛鸣在icu里的十个小时，医院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程端五双手颤抖地签署着病危通知书。
她和程端五说过很多话，程端五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临死时那一句感慨，她说：“端五，我的女儿，如果这辈子你能遇上一个你爸这样的男人，该有多好？”
抢救室的大门始终紧闭。医生最后地斥责还历历在目：“你是怎么做妹妹的？！生病这么多年为什么不送医院治疗！你知不知道病人脑袋里肿瘤压迫脑内小动脉，现在动脉爆裂出血情况严重，再送晚一点，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程洛鸣笑了，那笑容异常森冷，“程端五，这就是你说的赚钱快的地方？夜总会？你是要把程家的人丢干净是不是？”
脑内小动脉爆裂是什么意思？病情趋于恶化是什么意思？
他盯着程端五，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早已看不见任何他想看到的眷恋。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沉重的喘息后，只剩一声叹息：“你走。”
程洛鸣鄙夷地冷笑，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小打钞票，唰地一下全数扔向程端五，“这就是你挣的脏钱？这就是你挣得脏钱！我宁愿饿死！我宁愿睡大街也不屑花一分一毫！我程家没有你这种下流胚子！”
她的答案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谎言，但她没有心慌。现在的她，已经学不会爱任何人了。爱一个人的痛苦，一辈子一次就够了，心伤透的感觉，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离开同事家的时候，那姑娘还不放心，送出很远，程端五连连致谢，那善良的姑娘才回去。
她无助地蹲下身去捡地上的钱，一张一张的捡，很仔细地掸掉上面的灰。她一直在哭，哭得声嘶力竭，良久才哀哀地说：“我没有，哥，我真的没有做丢脸的事。”她解释得那样无力。现在程洛鸣是这样生气，先入为主，她就算再怎么解释又有什么用？她很无力地说着，那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我挣得钱……都是干净钱……”
她坐在医院长廊上无奈地痛哭，她绝望了，沉重的生活让她绝望了，她已经没有一丁点和命运抗争的斗志了。她全身上下都因为悲恸而颤抖，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心肺俱裂。
一切都结束了，她心底有一片虚空的解脱，一颗心都掏空了，很好，至少，再也不会疼了。
陆应钦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下午离开公司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关义调头拿伞，他等在原处。
今天一整天他都有些走神，甚至秘书室一位新来的特助不过是和别的同事开玩笑说了一句“端午节假期去哪儿玩”，他就大发脾气。
程洛鸣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肿瘤呢？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想不通，她想不通……想不通命运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风雨飘摇的生活雪上加霜……
她最终没能遇上一个她爸那样的男人。也许是上天给了她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爸爸，她任性倔犟的挥霍了十几年，所以她的后半辈子，都要拿来偿还。
“程端五。”头顶传来一声幽幽地呼唤。
他惊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程端五惨白的脸色让他莫名有些发憷。
程端五的矢口否认让程洛鸣的气愤达到顶点，他瞪大眼睛几乎嘶吼：“程端五，你真叫我失望！我怎么和你说的，穷死饿死也不能给程家抹黑！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多年苦日子你都能捱，为什么现在要堕落？是不是俞东带你过了几天好日，你就吃不了苦了？程端五，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虚荣的人。”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少数车辆打着灯呼啸而来驰骋离去。
程洛鸣越说越急，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他怒其不争地瞪着程端五，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片刻，他全身都开始抽搐，还不等程端五反应过来，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程洛鸣轰然倒在了地上……
在和陆应钦擦身而过的那一刻，程端五似乎在陆应钦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转瞬即逝，快到程端五甚至怀疑自己出了幻觉，可是片刻后她又自嘲的想，陆应钦会落寞吗？专属于程端五的表情，又怎么可能在陆应钦脸上出现？
他气极了，几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力道。程端五被他的力量掼到墙上，摔得“砰”一声巨响。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一般的疼。
她自欺欺人地说：“我有钱，钱不是问题，一定要救我哥！”
对待眼前的男人，她心底仅剩的那些柔肠百结的爱与恨，也随着他一次一次无情地摧毁化作灰烬。
她紧紧地握着病危通知书撕心裂肺的哭着。她后悔极了，刚才……刚才，如果她更顺着程洛鸣一些，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程端五慢慢抬头，一双空灵的大眼睛此刻灰暗得叫人心疼。还不等陆应钦说话，只听程端五低低地说：“陆应钦，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眼前一道狼狈的身影由远至今，陆应钦的视线短暂失焦，等他再次聚焦，全身湿透的程端五已经幽魂一般飘到他眼前。
母亲去世的时候，程天达那样的硬汉却哭成泪人，那一刻母亲看他的眼神难能的温柔又缱绻，一点也不若平常。
程端五只觉得视线模糊，眼前的黑色铅字是那样陌生，她好像全都不认识一样。
程洛鸣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程端五一见就觉得情况不对，马上变了脸色：“哥，你怎么了？”她急急地上前想要搀扶程洛鸣，不想程洛鸣大力地把她甩开。
程端五觉得触目惊心。她知道程洛鸣一定很痛苦，可他连痛苦都说不出了，她眼眶里瞬间就积满了眼泪。她心痛极了，后悔极了，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盯着远处，脑袋里一团乱麻，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没有！”
过去她傻傻拿爱他当信仰的时候，他不爱她。她苦苦追逐他的脚步，不渴求他为她停住，可他，连偶尔的回顾都吝啬。而现在，她已经不爱他了，他却在一句爱谁上挣扎。
热水冲刷，好像洗尽了她的一切乌糟，身上的疼痛感逐渐麻木。
她在夜总会只是做清洁工？说出去有谁会相信？连她自己都想鄙夷的吐口水，更何谈别人？
俞东的房子还只能住半个月了，可她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解决燃眉之急。
她离开医院的时候，像个机器一样什么都不会说，只反复地嘱咐医院的医生护士一定要尽力抢救。
她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关于她的记忆程端五模糊得不能再模糊了。只记得她好像一直脾气都不怎么好，特别倔犟，连程天达都拿她没办法。小时候程端五总记得母亲最爱和程天达做对，程天达不准她做什么，她就偏做什么，可是程天达还是爱她，他对她百依百顺。
仿佛置身于空谷之中，那句话不停在她耳边回荡，他的身影萦绕在脑海里，他的气息包围在她四周，程端五急切的想要摆脱。
“程端五，你告诉我，你打哪儿回来的？”程洛鸣强作镇定地站直，瞪着眼睛咄咄质问。
她爱俞东又怎样？不爱又怎样？
“……现在我院住院治疗，虽经积极救治但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特下达病危通知……”程端五吃力地辨认着，她几乎难以相信，刚刚还活生生的人，怎么一下子就由一张纸来判定生死了呢？生命怎么能这么脆弱呢？
可她心里却是死灰一片，此去，她将下地狱，并且万劫不复。
她觉得累，可是她不能倒下。她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六点。她摇摇晃晃地上楼，一路上都在计算钱的事儿。
程洛鸣在icu里的费用实在太高，急救的费用加上各种医药看护，一天算下来接近5000元，医院的护士几次将缴费单下发给她，她握着厚厚一沓缴费单无可奈何。程端五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钱来。她恨极了，恨极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连给哥哥救命的钱都没有。
有时候命运真的就是这么不公平。这样努力活着的人，却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她们也想骄傲地仰着头，可是命运却偏偏无情地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