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别叶辞风朱弦绝（七）
两人出了房门躲开了巡夜的人，疾步朝后山方向跑去。走了一会，二人停在了一个洞口。
訾槿猛然抬眸看向梧桐：“为什么？……玉夫人大可杀了我让她重生，为何将事拖到今日？”
“小小……小姐，为何……要这么说梧桐？”
訾槿拿起桌上的炭笔轻柔地描着眼眉，略施粉黛将自己脸上的疲倦遮盖，口脂则仔细地选了一抹鲜艳的火红。她笨拙地在脑后挽一个不算高的髻，只戴了一根金凤簪，很长。簪首是一颗明亮的东珠，后面镶着米粒大小的银珠，簪尾光滑尖利。
安乐王的紫色锦袍随夜风轻扬，他侧脸看了一眼被面纱遮去面容的司寇郇翔：“哥与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似是就在这洞内。”渐渐地一丝笑容爬上了安乐王的眼角，他抿嘴一笑，上前一步：“夫人何须多问，到了洞内自有定断，此时……还是带路吧。”
“梧桐，把明日要用的东西给我。”訾槿沉思了一会道。
梧桐沉思了好一会，终是下定决心。她将窗子开了一条缝隙，看了一眼窗外，转身毅然拉住訾槿的手：“小姐随梧桐来。”
訾槿在梧桐的房间，整整忙碌了一日，将所有的物品都准备好后，便呆呆地坐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时不时地能从前院传来说话声和笑声，每每此时，訾槿的神色便复杂无比，眸中的嘲弄之色更甚。
“夫人倒是真费心啊。”訾槿眼中闪过浓浓的讽刺，而后看了梧桐一眼，又说道：“那梧桐呢？梧桐以为谁会对我倾心相护？谁又会选择纳蓝风槿呢？……”
訾槿缓缓地起身将火红色的翻皮白容披风系好，拉了拉衣摆，朝窗外看了看时辰，静静地回头将房间又打量了一遍，单手抱起焦尾琴，开门朝后山千年寒洞走去。
“哼，你会有那么好心？别说你知道我害了你，就算不知道，你也未必肯放了宝哥哥。”梧桐眼底满是怀疑和防备。
訾槿走到高台之上，淡淡地扫了一眼冰棺内躺的人，将手中的焦尾琴放在冰棺前的平台之上，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梧桐愣愣地站在原地：“宝哥哥……喜欢我吗？”
訾槿的心微微抽痛着，这冰棺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牢牢地牵引住，躲不开逃不掉。她颤颤地伸出手，隔着冰棺轻轻抚过女子的脸，浓重的悲伤溢满了心田。她一遍遍地抚着女子的脸，种种过往如戏剧般一幕幕闪过脑中，前尘尽忘……谁说前尘尽忘？……你为何还要记得？忘记不好吗？……其实我已经不是你了，你知道吗？
訾槿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夫人让众人选择便是……”訾槿猛然抬眸：“她这是要舍弃你？！……宝羡知道吗？”
第二日清晨，訾槿还未起床，便听到园外的喧闹声。梧桐虽然地位不同，但毕竟还是个下人，所以寝房在惜梅园的外围。訾槿嘴角微微上翘，听这声音怕是玉夫人和人都到齐了吧。訾槿懒懒地翻了身，接着睡去。今天白日没有自己的戏分，还是多睡会吧。
独孤郗徽身着烫金边的黑色衣袍，略紧的外袍将纤细修长的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腰间挂着一块孤单的玉佩，手中执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玉笛。他闭上双眸聆听着琴声，似乎这琴声已扰乱了他的心神，脸上那抹坚定瞬时淡了不少，眉宇之间可见烦躁之色，不愿多说。
金凤火袍，明月凤簪，梧桐焦尾琴，真是一场奢华的葬礼。
宝羡听这声音，微微皱眉：“可是不舒服？”
梧桐低头不敢作声。
訾槿起身走到床边，拿起火红色的绣金凤的长袍，仔仔细细地穿到身上。袍子有长长的下摆和微立起的领口，衣袖稍宽大了些，以金丝滚边团出小小的如意图案，腾飞的金凤缠绕在身。
梧桐疑惑地盯着訾槿，訾槿双眸坦荡，无一丝一毫的异色：“真的？”
“嗯……”
独孤郗徽抬眸一笑，这笑容在这样寂静的寒夜里，显得分外耀眼：“如今都走到了这一步，夫人还没有舍弃孙女的打算吗？若是选她……只怕众人早已带她离开这山中镇了。”
“呵呵。”訾槿从怀中掏出一张面具，“已被我拿来了。你去我房吧，宝羡暂时不会接近我的房间。想来夫人明日一早该到了……明天白日你可要小心莫让其他人发现才好。”
訾槿拿起火折子，点起了屋内的琉璃灯，仔细地将一张面具贴在自己的脸上。看着铜镜中那张与梧桐一模一样的脸，訾槿嘴角勾起一抹非常浅淡的微笑。
“既然知道生死难卜，梧桐难道不想好好地活着，与宝羡长相厮守？”
“呵呵，告诉我具体的计划和时间……待此事一完，宝羡自会跟你走。”
冰棺内躺着一个女子，梦中经常出现的女子。她身穿明黄镶龙袍，一身琉璃锦绣带，乌黑细长的发丝上有个小巧的龙冠。她双手紧握，肌肤苍白如雪，长长的羽扇似的睫毛，细长的丹凤眼紧紧的闭着，小巧的鼻梁，紧抿的嘴唇苍白而冰冷，眉宇之间透着淡淡的威严。
“明夜子时……后山千年寒洞，小姐放心……此事夫人已想到了万全之策，到时……小姐只须看着便是……”梧桐低声说道。
两人疾步回到了梧桐房中，一路无语。
琴声乍现，众人惊然抬头朝洞内望去。直至此时还能弹出如此欢快的曲目，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知道了实情。
訾槿轻然一笑：“梧桐若告诉我全部计划，我便放梧桐与宝羡双宿双飞。”
梧桐猛然抬眸，眸中却再无半分怯懦之色：“不错，是我。”
訾槿躲在被子里暗暗焦急：“不是……昨夜睡晚了……”
明月已高高地挂起，訾槿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铜镜旁坐了下来，缓缓地摘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自己那遮掩了一日的面容。
梧桐咬着下唇，看了訾槿一眼，垂着头朝衣柜旁走去，拿出了一些衣物和饰物，想了一会又将放在一旁的琴也拿了出来：“只有这些……小姐莫怪梧桐自私……梧桐怕……”
“小姐大可放心，夫人训练梧桐仿效小姐已不是一日，没有人会发现不妥。只是小姐……明夜甚是凶险……梧桐怕……”
独孤郗徽、君凛、安乐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紧跟在玉夫人的身后，司寇郇翔抬眸看了一眼洞口也跟了进去，楼烁与祁咏跃被留在了洞外。
玉夫人眼底闪过悲色：“你们倒真真狠心。”
不一会，玉夫人在宝羡与梧桐的搀扶下急急赶来。其时身后跟着五人，君凛、祁咏跃站在最左边，独孤郗徽、楼烁站在最右边，安乐王与司寇郇翔则跟在最后面。
进了房门，訾槿便坐在床边看着一个方向怔怔出神，半晌后问道：“他们何时动手？”
梧桐缓慢地解下了身上的衣袍及挂饰，拿起訾槿脱下的穿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仔细地粘在脸。不一会，屋内又出现了一个活脱脱的訾槿：“小姐的面具还在宝哥哥那……”
“梧桐以为，既然小姐与她是一个人，众人其实不必煞费苦心地让两人对换，更不必苦恼选择，因为小姐便是她，她便是小姐。只要小姐活着，她便活着……不是吗？”
“没……”訾槿将头埋在被窝中，回了一声。
訾槿轻柔地执起桌上方才摘下的人皮面具把玩着，而后随手扔进了身旁的火盆中。她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微笑，带着淡淡的嘲弄与傲然，抬手将火红色的面纱戴好，信手拨弄着桌上的焦尾琴。
訾槿猛然抬头，直直地逼视着梧桐：“呵……还要装吗？……那日是谁在酒中下了‘乱思’？！是谁在焚香中埋下了‘怀情’？！是谁将安乐王引来！？是谁故意将我的披风掉在了安乐王的院子里，让众人寻到了‘养心园’？梧桐还要在明白人面前装糊涂吗？”
梧桐微微一愣：“你真愿放了我和宝哥哥？……你会就这么简单地放过我们？”
心中猛然泛起尖锐的疼痛，一个尖利的声音在心中高喊着……还不承认吗？……还不愿承认吗？……她就是你……你就是她……无论经历多少……无论如何轮转……你们都是一个人……都是一个人……
梧桐惊讶地看了一眼訾槿：“小姐……莫要为难梧桐，夫人会打死……梧桐的。”
梧桐见訾槿不语，再次说道：“夫人想让小姐看看，最后谁才是对小姐最好的人，所以让梧桐和小姐互换身份，演一场戏给小姐看……夫人说你与安乐王近四年的相依之情、与司寇郇翔的倾心之情、还有对独孤郗徽的爱护之心，待到小姐看完这场戏以后便会真正的湮灭。小姐自是会明白，只有月国的太子殿下，才是真心待你之人……到时小姐也可安心地嫁给殿下。”
独孤郗徽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安乐王：“若说狠心……怕是谁也比不过安乐王爷……都已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还不是将她置于此地，自己也走到了这一步？”
待众人缓缓进洞，那琴声慢慢地低了下来，似是从欢快的晨日跳到了暮日后的黑暗，那样的哀怨不甘，还有淡淡的期盼。
玉夫人不再说话，再次一个个地打量了众人一眼，转身朝洞内走去，宝羡与梧桐紧跟其后。
众人听到此时的琴音，都莫名的心伤，今夜……已注定不眠……
那红似火一般太耀眼，那凤似活一般太夺目。
“可是宝哥哥对你……”
梧桐松开了訾槿，一步步地走上高台，訾槿却不肯朝前。梧桐回头微微一笑：“小姐不去看看吗？”
“你……知道了什么！”
訾槿嘴角沁着轻笑：“说了，我很欣赏你，所以……要放你与宝羡双宿双飞。”
“不多不少，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梧桐你要想清楚，这天下也惟有我一人能帮你完成愿望……关于宝羡……虽不是我亲手将他害成这般模样，但是若是没我……他也不会成了这般模样……我知道……宝羡他其实是喜欢你的……却自卑于自己的残缺。若你不嫌弃他，愿意和他一起远走高飞，我自会倾力相助。梧桐，你要知道……宝羡的前半生一直活在暗息的阴影下……现在只有你才能带她走出这阴影……你可要好好地想清楚。”訾槿走了过去，站在梧桐的身旁，轻声说道。
梧桐抬眸凝视了訾槿，眸中甚是复杂。良久，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快步朝房门走去，走到房门前却定在那里。她猛然回身，跪了下来：“小姐的大恩，梧桐定会铭记于心。”
“小姐明日一役生死难卜……”
“梧桐你错了，不是我不放了宝羡，而是宝羡本身不肯放过自己……至于你暗算我的事……我知你是为宝羡不平，所以就此罢了吧……而且因为暗算我……让夫人的计划不得不提前，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呢。”訾槿漆黑的双眸盯着梧桐，一瞬不转地说道。
訾槿轻轻一笑：“莫要乱想……你去吧。”
半晌，訾槿轻声道：“……也是，若早早地杀了你，便引不来这三国人马了……”声音中透着掩不住的哀凉，“其实……在谁的躯体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没走一会便感到通道渐渐地宽阔起来，里面也更亮了起来，一个寒冰雕刻成的水晶棺赫然映入眼眸。
“起来吧，我也不是为了你……明日万事小心，让人发现了可就不好玩了。”訾槿笑吟吟地说道。
“胡想什么，你许是不知道，自古纳蓝南族的暗息与主子，都比亲生父母与手足还要亲近。我与他若脱了主仆这层关系，便是陌路。”
千年寒洞冷风入骨，洞内四角每角多装了四个碗口大小的夜明珠，将整个洞穴照得犹如白昼。一个精致的冰棺被放在高台之上，冰棺内躺着一个一身明黄衣袍的女子。
梧桐缓缓起身，再不看訾槿一眼，快速出了房门。
梧桐愣了一下，微微红了眼眶：“宝哥哥说……到时会护着我。”
“梧桐起来了吗？”门外传来宝羡温温和和的声音。
訾槿才一进洞，霎时，洞外四周飞身而出三帮人马，将千年冰洞团团围住。
听着外面的对话声，訾槿嘴角笑意加深，脸上的讽刺更甚。她启手将案前的荷香焚起，信手弄琴，欢愉轻快的曲子飘荡在洞中，琴声似高似低仿佛春日的阳光一般灿烂一片。
訾槿微微一笑：“梧桐，你很聪明……我很欣赏你。”
訾槿愣愣地看着这不起眼的洞口：“这是……”
玉夫人站在洞外，停了下来，宝羡与梧桐二人低头退下。玉夫人看了看洞四周的人，转过身来，凌厉地望着身后的众人：“槿儿定是知道了，才会自己去了……各位主上可都想好了……不是每人都有第二次选择的……若是错了……后悔便来不及了。”
“三国国君得到传言，纳蓝风槿的尸身与訾槿同时出现在山中镇。纳蓝风槿若吃了赤岚冰玉后……杀了訾槿，便会找回魂魄——重新复活。”梧桐盯着訾槿的表情，一动不动地说道，“听夫人说……当年司寇郇翔为你舍魂，也是为了等魂魄重归这一日，只可惜他丢了纳蓝风槿的尸首。”
安乐王一双桃花眸出神地望着洞口，眸底复杂得让人不敢深究。
訾槿找了把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梧桐何必在明白人面前装糊涂呢？……梧桐明明参与了计划不是吗？……今天梧桐已在后山的山洞忙碌了一天，还能不知吗？”
才一进洞，訾槿便看到狭窄的通道之中，一颗碗口大小的夜明珠镶嵌在墙上，洞内泛着柔和的光。一股股的冷风直朝骨头里钻，訾槿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衣袍，安静地跟在梧桐的身后。
玉夫人的眼睛越过众人，看向君凛：“殿下也要进去吗？”
訾槿看着梧桐，微微地笑了，温暖的笑意直至眼底：“梧桐好聪明啊……呵呵……可惜他们个个自诩聪明绝世，却不如梧桐看得透彻……”訾槿叹了口气，转头望了望，“许是当局者迷罢……其实哪有什么我和她……所有的记忆和往事，不过一场尘烟……待到此事完结……这尘烟便会散去……再也没有了我她之争。”訾槿的目光落回梧桐的身上，嘴角微勾，“到时……梧桐和宝羡便找个世外桃源隐居吧……两个人能相依相守多幸福……”
君凛一身蓝衣考究精致，宽袍广袖，金冠博带，衣襟随着脚步的移动飘飘欲飞。他回头直视着玉夫人：“老夫人想要毁约吗？夫人放心，只要有君凛在……他们未必能得逞。”
“和梧桐无关，是我要亲身经历一下他们的选择，否则我又怎能让自己死心呢？我倒要看看他们……谁的心比较狠”訾槿走了过去，脱下身下的衣袍及其挂饰，扔到床上，“换上吧，面具是否备下？”
“跟我走？”梧桐不由得冷冷一笑，“我凭什么相信你。”眼底满是嘲讽。
“就凭宝羡是我的暗息，他必须听我的！”訾槿猛然起身，眸底闪过冷光。
“大半年前，老身路过辰国京都时，捡到了一个满身是伤的孩子，却发现她乃老身丢失多年的孙儿，狂喜之中将她带回‘不日谷’疗养。这千年寒洞乃我玉家禁地，已是多年未曾开启。三个月前这孩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开启了这废弃多年的寒洞，得到了赤岚冰玉与一具死去多年的女尸。”老夫人眸光深不可测，她一点点地打量着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不知各位公子丢的是何物？是那孩子？是那赤岚冰玉？还是那女尸？”
“这便是千年寒洞。”梧桐拉起訾槿，便朝洞中走去。
訾槿愣了一下，跟随着梧桐的脚步缓步朝高台上走去，停在了冰棺旁。
梧桐防备地看着訾槿：“你想怎样？”
“是吗？……梧桐也会怕吗？我看未必吧……梧桐若真的怕，那日便不会那么做了。”訾槿不经意地玩着衣角。
訾槿摇头失笑：“若不喜欢，又怎会对你那么好呢？宝羡对人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当初我、他还有……鱼落……在太平轩时，他也只和我一个人亲近罢了。”
外面静了一会，宝羡的声音再次传来：“那梧桐再睡会吧，今日前厅不用你，你多睡会，但……别误了晚上……”
梧桐疑惑地看向訾槿，半晌，恢复了怯懦的模样，小声说道：“梧桐不知小姐在说什么。”
訾槿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的好梧桐啊，我说了那么多，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她伤了心脉又中了暗毒，即便有了赤岚冰玉也已复活不了，她的躯体根本就不可能复活……再也醒不来了。”四周一片静寂，梧桐不禁低声说道。
“小姐……说什么计划……梧桐不知。”梧桐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明夜子时，真是万分地想念众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