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尾声
建炎二年春,襄州雷家祖宅。
雷公与廉学士在梨树下对坐。一阵微风袭来,片片梨花飞落。其中一瓣飘入廉学士的茶盏之中。
“得赠梨花春入盏。”廉学士道。
“闲擎碧水共青白。”雷公说罢,擎起茶盏。
廉学士会意,哈哈大笑。随即,他亦擎起茶盏,与雷公的茶盏轻轻一碰,说道:“好,共青白。”
“两鬓自先白。”雷公笑道。
“相看白发生。”廉学士也笑道,“回想往事,恍然如梦啊。”
“是啊,往事不堪提,一提泪纵横。”雷公放下茶盏,幽幽叹道。
“可怜大宋的半壁江山,竟落入金贼之手!最令人气愤的是,男人的罪责最后却要那么多女人来承担,二帝有何颜面!”廉学士恨恨道。
“如果我们未能侥幸逃出京城,恐怕檀儿、椿儿亦被金人掳去。至今思来,仍有余悸。”雷公道。
“唉!可怜的林栋,在逃亡途中竟被金人杀害!”廉学土道。
“椿儿因此一直郁郁寡欢。近半年来才稍稍好些,闲暇时也开始作诗了。前日还做了一首呢。”
“哦?快快读来!”廉学士立刻坐直了身子,期待地看着雷公。
“《八声甘州·无题》
觅仙石丽蕊列华屋,纷纷入瑶图。
任胡刀飞舞,头颅无数,多少无辜。
万里牵衣结带,冰雪走囚奴。
风过舔残血,天地长哭。
周顾庙堂之上,遍衣冠禽兽,无用之徒。
叹琼楼俱废,瘦笔拟降书。
问男儿、文章满腹,却为何、屡屡引穷途。
哀黎庶、命如蚁贱,天道存无?”
“骂得好!骂得痛快!”廉学士猛击石桌,连连赞道。
两人相视大笑。
过了片刻,廉学士正色道:“椿儿这首词虽好,却不宜外传,否则会招惹是非。”
“椿儿心病难除,只能借助诗词来化胸中块垒。况她深知此间利害,交与我阅罢便焚毁了。”雷公道。
“那就好,那就好。”廉学士旋即叹道,“自从罢职回乡后,我已很久未作诗了。”
“听闻国子监倪祭酒也告老还乡了?”雷公问道。
“是的。还有袁学士与户部员外郎萧书生也辞官了。”廉学士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雷公叹道,“唉!欲寻故友皆星散,空羡山间云聚集。自从辞别京城,我只见过廉老弟与刘求刘教头。”
“哦?他现在何处?”
“他也回到家乡当阳了。上月初六,他路过襄州时,曾来家中探望我。他还盛情邀请我赴当阳一游,登玉泉山,品玉泉寺的素斋……”
正说话间,雷樟与椿儿走进院内。
雷公连忙道:“樟儿、椿儿快来,见过廉学士。”雷樟与椿儿忙上前给廉学士请安。
雷樟问道:“廉学士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好。如今我也同雷公一样,是个闲人。”廉学士道,“今日恰好路过此地,特来拜访你们。”
椿儿道:“廉学士既是闲人,那么日后还请多来家中坐坐。”
雷樟、椿儿与廉学士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回房去了。
廉学士便问道:“怎么未见檀儿?”
“哦。檀儿已出嫁。”雷公道。
“嫁到浙江杭州府的萧家?”廉学士又问道。
“是的。”雷公道。
“那么雷樟呢,成亲了吗?”
“樟儿原与李家小娘子订了亲,不料那孩子命薄,前年因痨病去世了。今年二月檀儿出嫁,樟儿在檀儿的婚宴上竟遇到了妙音小娘子。自此二人书信往来,至于将来如何,还要看缘份。”
“妙音,就是唐大人的女儿吧。我也早有耳闻,听说人品、才气、相貌俱佳,与雷樟倒是绝配。”廉学士道,“椿儿呢?林栋去世后,她有何打算?”
“椿儿这孩子,心思重,许多事都藏在心里。每每问及她的终身大事,她都说要留在爹娘身边,孝敬爹娘一辈子。哎,拗不过她,随她去吧。”雷公叹道。
“爱愈深,痛愈切。”廉学士叹道。
二人忽然对视一眼,同时一声长叹,半晌不语。
待杯中清茶饮尽,雷公把茶盏往旁边一推,向廉学士道:“廉老弟适才因何叹息?”
“雷兄适才又因何叹息?”
“廉老弟先说!”
“雷兄先说!”
雷公站起身,背负双手,踱来踱去。
西山外残阳如血,碧峰攒簇,虽已到仲春时节,却是一派肃杀之感。山脚下,汉江水奔腾咆哮,不知淘去了几多人世悲欢。
看罢多时,雷公喟然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而王朝兴废,利害倏关者不过数人。只可怜那亿万苍生百姓啊!”
此刻,椿儿正站在门帘后,听闻此言,不由得心潮起伏,久久不平。
往事纷纷涌上椿儿心头。行军蚁百万大军跋山涉水、杀气腾腾,扑向无忧国。无忧国的食物被抢劫一空,蚁民也成了行军蚁的盘中之餐!春儿与小黑蚁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地将瓢虫拖进无情国。春儿被囚禁在阴森森的牢房,产下一枚又一枚卵。红蚁大王与贵族躺在花瓣之中,张开粉嫩的嘴巴,一口一口吞咽白蚁喂给她们的精美食物。穆东躺在血泊之中,身上覆满苍蝇与蚂蚁。林栋躺在乱尸堆中,无数双脚踏了上去……
蚁国似人间,人间似蚁国。自古至今,从来未曾改变。
世间万物生生不息。世间的生与灭、是与非、爱与恨、喜与悲,也将循环往复,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