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将至
“真是岂有此理,”越珩捂着胸口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喃喃地说:“原来流血这么疼啊。”
这大概是他出生以来说过的语气最重的一句话了——可见小贵人真的十分生气。
胸口的伤已经痊愈,四肢活动自如,鲜血早就不流了,若凝神细看,会发现周围春意盎然的花草鱼虫间,无数星星点点的微光在争相向他靠近。
明华仙姬当然知道这些是什么。作为死而复生的专业神仙,她冷眼瞧着那些珍贵无比的天泽降临在少年身上,心头再次涌上一股熟悉的酸涩之感。
——不用怀疑了,是嫉妒。
越珩见她走过来,下意识地往后退缩,却见女孩突然面对面靠近,将额头贴了过来。
不同于面色凝霜的寒凉,她的贴近温暖又轻柔,少年的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意识被不容拒绝地探入、挖掘、搜寻——直到明华仙姬松开他。
“原来,你就是那个贵人。”她似是意料之中,又好像十分失落。
怪不得,她对少年的这双眼睛很是喜欢,为此说了不少废话,做了许多无用功。
也是,伴随紫气东来、集世间宠爱于一身的天选之子,当然不会有很多个。
乌云散尽,煦日在中天,明华仙姬却觉得十分刺眼,连原本要劈她的天雷都自觉退下了——只因为小贵人醒来了。
她猛地站起来,血气上涌一阵晕眩,只好闭了闭眼。
“算了,你走吧。”
有上天护佑的幸运儿,戏耍一番可以,要杀死是决计办不到的。她只能等这个凡人心甘情愿地自然死去,才能从这个纠结的世间法则中脱离出去。
办不成的事绝对不办,很难办的事以后再办——这是九重天微末仙人们的共识。明华仙姬一经想通,便不再犹豫,转身离开这片幽静美丽的山谷花园。
这厢,越珩已经恢复成了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少年,他平白遭受这一通折磨,心里本来是有些不快的。但看到女孩蓦地贴近又远离,恍然又失望,他又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惹怒了她。
“喂,你去哪里?”见她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要离开,越珩赶紧上前拉住她。
明华仙姬挣了挣,竟没挣脱。
她压下疑惑和震惊,将视线下移到他拉住的衣袖:“我刚刚差点杀了你,你还不快离我远点?”
“你……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也有你的苦衷。”少年拽得紧紧的,“我决定,原谅你!”
自己竟然已经无力到被一个凡人绊住——这个震惊只维持了顷刻,便被凡人小孩大言不惭的“我原谅你”盖了过去。
明华仙姬用“你到底是个博爱无边的圣父还是天真至极的蠢货”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许久,还是无法判定。
少年则毫无畏惧地用那双澄澈大眼回瞪回去,甚至还有些赌气似地挺挺胸,更站直了些。
“既是有苦衷,反正我也没死,便不怪罪你。”
“可我流了那么多血,痛了那么久,你要补偿我。”
明华仙姬简直要气笑了,“那你要我怎么补偿?”
“我要你带我一道去锦官城玩。”
“你要玩就自己去,拉上我干什么?”一个凡人,竟敢讹上仙女了!
“你不是本来也要去么?”
明华仙姬一愣,少年知道她不会跑了,才放心松开她的衣角,去找到自己之前放下的小背篓,把破破烂烂的小人偶扔进去,翻出那本半新不旧的《华洲舆图》。
“舆图上记载,琅越国东行三百里,有郁国的锦官城。锦官城的春朝节最是出名,其中三大乐事之一的花神下凡,最是妙哉。”
“仙姬,你那样盛装打扮,不正是要去往锦官城参加花神的评选么?”
明华仙姬眯起了眼,“也许我就是喜欢每天都盛装打扮呢?”
“那……那就是我猜错了。”越珩诚恳认错,“对不起!”
“这衣服穿了三天了,快臭了,我才不会穿着去比赛呢。”明华仙姬轻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转身要走。
“等一下,你别走,我可以送你一套新衣服!”
“你自己都穿着破布衣裳,能买得起新衣服?”明华仙姬头也不回摇摇手。
“我、我有盘缠的!”越珩心一横,从背篓里掏出一样东西,向她扔去。
那东西砸中明华仙姬的肩膀,叫她拾起来一看,竟然真是一块金饼。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而且,黄白堵物,都是身外之物,不值得一提。”
“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原本在五步之外的明华仙姬,眨眼间就出现在身旁,“小孩,如果觉得这些东西给你添堵,不妨都给我。”
“就是送给你买新衣服的。”越珩点点头。
“那这样的身外之物,你还有多少?背篓里都是吗?”一路背来,这小贵人也怪不容易的。
“就这一块。”
“就这一块?”明华仙姬难以置信。
“嗯,就这一块。大司命叫我带上防身用的。”
明华仙姬歪着头估了下,忽然拍手叫道:“好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小贵人,那我们就启程出发去锦官城吧!”
这小贵人既然是遇难成祥、跌个跟头都能捡到金子的大有福气之人,与他同行的话,吃喝总不成问题吧。
看他也不是太笨的样子,能轻易拿出这块金饼,说不定还藏着其他的金叶子金腰带呢!
越珩也总算是松了口气——不管是仙女补偿他,还是他赔偿仙女——总之,两个人都暂时先不必死了。
明华仙姬越走越在心中啧啧称奇,想不到这片鬼见愁的不毛之地,竟然在小贵人的血肉润泽下,眨眼间变成了一片繁花盛开的美丽森林。细看那些灌木从间,有不少毛茸茸的小动物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又激动地望着少年,期盼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
但越珩并未靠近那些树丛,只是尽量掖好刚才受伤时破损的衣服,以免有伤风化,便背起背篓,亦步亦趋地跟在明华仙姬身后。
“仙姬,你可以叫我一声名字吗?”他尝试小心地确认。
“越珩,我记得。”
“我的家人朋友都叫我阿珩。”
“哦,阿珩。”
“我们是结伴相游的朋友。”
“是的,”走在前面的明华仙姬突然冲到路边,向杜鹃花丛中探手,而后拎出一只长着梅花斑点的小鹿。“所以,你的金饼有我的一半,他们向你进献的山珍海味也有我一份。”
小鹿并不乐意在这个堕仙手中,四条腿乱蹬奋力挣扎,向越珩投去求救的目光。
只见少年怜爱地摸摸它的头,却也点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
小鹿的鹿眼中立刻涌出两泡清泪。如果被烤好后能被小贵人吃到一块,也……也算值了!
明华仙姬弹了弹笨笨的鹿脑袋,便把它往附近的草地上一扔,小鹿逃过一劫,四足并蹄地跑了。
“你不怕我真的把它烤了吃了?”她狐疑地斜眼看他。
“你还不饿。”
“实不相瞒,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她张开双臂,让人听到腹中清晰的咕咕声。
“那你就是懒得料理。”
“确实。杀掉以后要去毛、剥皮、腌制、生火烘烤……想想都好麻烦,还会弄得一身血腥味。”明华仙姬掰着手指都懒得数完。
“所以等到了锦官城中,你还要包吃包住,明白吗?”
试问该怎么供养一个仙女?越珩郑重地点点头,在心里慢慢盘算起来。
明华仙姬作弄了一番小少年,见他面色沉重,心下一哂,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此时,九重天上的云华殿里,布偶兔子侯小西与它的人偶兄弟姐妹们,也松了口气。
之前虽然做了准备,但哪知事不凑巧,麻烦那么快就找上门来。
水神与雨神虽然系出一脉,但自诞生以来便缠斗不休。《溯世往劫书》上预言,他们有一世凡尘劫难,两人要你追我逃,你死我活,你悲我痛,这样那样凡此种种,十分之狗血。没想到那一劫便应在最近,下界之前,水神便首先想到了来这什么云殿取几个替死傀儡以备不测。
谁料到这寒碜小殿殿门大开,冷清得不见一人,水神便在此间走了一圈,点了几处略有仙气的犄角旮旯,找到了三个存货人偶,正欲再探,就有自己的亲信仙侍来报。
“天池再起波澜,有人告我的状?”水神重煜拧着眉头道。
“莫非又是受雨神指使?”仙侍贴心地道出水神的怀疑。
“哼,八九不离十了,那厮一贯轻浮,惯会捕风捉影。若不是有我的水源……”
“重煜!你这自大狂,平日里装得一副人上人的高傲模样,实则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呐!”
两仙朝门口望去,一位蓝衫飘逸的俊朗男神倚柱而立,淡淡嘲讽道。
——这档口也会来到云华殿的清冷神仙,自然就是雨神清玄。
背后说坏话被当场抓包。重煜大怒,当即凝起一条水龙掷了过去,清玄丝毫不让,使出三支粗壮雨箭,直指水龙的头、身、尾,将这庞然大物凌空击碎。
哗啦——小小云华殿顿时被大雨大水浇了个湿透,由于排水不畅,眨眼就积起了漫过小腿的洪水。
神仙们一贯爱洁,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召来浮云升腾起来,嘴上骂骂咧咧,手下打斗不停,一边赶紧离开这逼仄的小破地方。
等到水汽终于消散,侯小西带着人偶们终于敢露头。
“呜呜呜,小九、三十八、九十六被带走了!”
“呜呜呜,没有仙姬的允许,他们竟敢……”
额头上画了个“王”字的人偶名唤“阿虎”,抹抹眼睛道:“啊——其实仙姬在也一样,我们本来就是去给神仙们做替身的。”
“这倒也是。”大家想起,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那可不一样,”侯小西沉声道,“我们是仙姬做出来的,为仙姬而死是理所当然,但是随便什么神仙都能拉我们去做垫背可不行。”
“小猴团长,你说得也有道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这些神仙肯定还会再来的。”
侯小西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黑亮亮的眼睛渐渐变成了红色,倒比平日更像兔子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