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绝望
出城联络城外的人！
他口中的那边，指的是明军那边。
“六哥、六哥，你这是咋了？”
抓羊的，这是城里的人对有些人的称呼，他们会在城中抓那些落单的“两脚羊”，这阵子不知多少人只身出去，没有了音信。
“大老爷到底跟别人不同！他从自己口粮里省出粮食来，每天保着大家伙吃上一顿稀粥，虽说吃不饱，可却也能吊着命！要是不死，我一辈子不会忘下大老爷的恩情……”
黄老六连连点头说道。
这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想到妻儿可能也和自己一样，变成两脚羊，黄老六猛的一下有了力气，他一下子抽出刀来。
盯着朝自己走来的这两人，忽然从旁边的另一条胡同中走出两个人，黄老六一看，总算是松下口气，来的是他的邻居，李铁柱和李铁塔，他们兄弟两个，他们还背着火铳，身上穿着号衣，显然是刚从兵营里出来。
尽管提着死，可是许成林的语气却仍然显得很平静，随后，他压低声音说道。
跪在地上的众人连忙磕头答道。
许成林这边的正要回答，忽然，靳辅的小妾惊慌地进来，将他们之间的谈话打断了。
在他抽出刀的时候，那两个人明显一愣，但却仍然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他们的手中也提着兵器。
“要不然，就，就把肉给他们……”
不过，即便是如此，他仍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知道，只要自己显露出一丝怯意，没准走不了多远，就会从路旁窜出一个人来，然后对着他就是一刀，不消半个时辰，他就会变成别人的口中肉，腹中食。
盯着许成林，靳辅低声问道。
许成林连忙在背后拉了一下他。靳辅这才猛地省悟，明白眼下决不是怒骂仆人和衙役的时候，再骂的话，就是火上浇油，没准会真出什么乱子。
“在衙门里当差，总还能混上一碗稀粥，能给家里省一口粮食。我不能眼看着一家老少都饿死不是。”
他们兄弟两个一替一个的抱怨着，到最后，李铁柱骂骂咧咧地说道。
手中提着个布包的李铁塔抱怨道。
然后就有人去抬苏明亮的死尸。
“六哥，你也太不小心了。这是什么时候啊，你居然敢一个人出来？”
原本怒气冲冲，眼瞧着就要打起来的众人，一看老爷跪在地上，都害怕起来，有的赶紧去搀他，更多的慌忙跪下磕头，喊着“不敢”，也有些人偷偷溜走。
“可不是，即便是炸死，那总能落得全尸吧，搁这死了，指不定这边一埋，那边就让别人吃了……”
“该不是……”
李铁塔骂道。
“有那么一点……”
心里紧张着，黄老六他回头一看，只见有两个人紧紧的跟着他。这两个人虽然看不清模样，可却能看出来他们的目光冰冷。而且他们俩显然比他强壮，走得也很快，离开他也越来越近。
“衙门中已经乱起来了，马上就要你杀我，我杀你了，老爷你再不过去看看，就没法收拾了……”
也许就是“两脚羊”的味道。人在饿急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这件事，你抓紧时间去办。我决不能坐等靖南瓦解，死于乱民之手！”
见大家都不再争吵，靳辅才站了起来，吩咐说：
“可不管怎么样，以后一个人还是小心些，还是和衙门里的人结成伙出来安稳。”
黄老六颇为感激说道。
“营里头现在也供不上粮了，现在是当一天差，歇两天，这样就能省一天的口粮……”
“老爷不是叫他们把马杀了吗？大家都只分一斤肉，衙门里的人全都是一样。可是苏明亮那狗奴才倚仗着老爷对他的信任，他不但非要多切肉，而且还要把马心肺什么的拿走不可。分肉的说不行，旁边的人也说不行。他马上就拔出刀子，嘟嚷着：‘你说不行，我连你的心肝一起吃掉！’分肉的人一看他要动手，一边赔笑着劝他，一边赶快多割了些肉，往他手中一扔，故意把肉丢到地上。苏明亮弯下身去刚要拾肉，分肉的奴才就的跳起来一刀将他砍死了。苏明亮的刚死，衙门里的人就都围上去，说要分他的死尸，也有说不行，不同意分他的肉。两边越吵越凶，眼瞧着就要动手了。老爷，你赶快去吧，马上就要出乱子了……”
“还能联络得上？”
转角经过一家门洞大开的人家时，黄老六和铁柱、铁塔两兄弟不约而同地投了一眼，只见这家的房门大开着，里头早已是空无一人。
黄老六解释道。
看样子今个儿肯定会死在这俩人的手里了，自己会和那些失踪没了音信的人一样，被他们杀了，扔进锅里头，炖了吃掉。心里发悸的黄老六，又想到了他的妻儿，他们肯定也会饿死，不定，饿个差不多的时候，就会被人抢走，然后……
“不成，得快点……”
尽管两人相对无言，只是不住长叹，但他们两个人却知道，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是时候商量一下对策了。
尽管靳辅与城外有着联系，但是现在城外每每给他人回应都是稍安勿躁，总是让他等待。
“他么的，实在不行，老子就逃了，逃出去，他娘的，就是让地雷炸死，也比饿死强！”
李铁柱点头说道。
李铁塔诧异的问道。
“这不是得到衙门里当差嘛……”
“这次是我太大意了！刚才那两人肯定是在追我，要是你们晚来一步，我可就完了。你们两个怎么会这时候回来？营里头不是当两天差，歇两天嘛？”
“你们两个不是城外当差嘛？那你们知道，出了城，怎么到那边嘛？”
火红的夕阳笼罩着靖南城，到处都是红通通，可是落在黄老六的眼中，这一切却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红通通的夕阳把天映的红色，在他看来，更是恐怖到了极点，就像是……血味。
一阵秋风吹来，黄老六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送来了一阵腥臭，这是什么味道？
这年月，这靖南城里的头活着的人，就是书中的“两脚羊”。
黄老六叹了口气，然后把他们两个打量一眼。
他的尸体被埋到什么地方，靳辅并不关心，也不在意，他很清楚，也许这边刚埋下去，就会有人把尸体挖出来，然后被切下来炖成一锅汤，可那个时候，就不是他所能问得了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靳辅看看许成林，许成林看看他，终了，靳辅还是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情况，大家都差不多，你们挨饿，我靳某人也没吃饱过，你们每人有一斤肉，可以暂时填填肚。还剩下来的肉，我靳某人决不会私自吃掉，明天再给大家分一次，马皮、心肺、大肠什么的还能炖些杂碎汤。苏明亮跟我多年，也是出过力的人，我不能看他被众人吃掉，更不能看到大家互相残杀，你吃我，我吃你。我现在只求你们将他埋起来，让他安心地归天去吧。”
“龟孙子，那些个主子总是想从咱们的口里扣食吃，一个个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请老爷放心，我们马上就去埋他。”
“那有什么粮食啊。都是大老爷从自己的嘴里省出来的……”
“他们是抓羊的？”
“命啊……”
略作思索，靳辅就走前两步，双膝跪到地上。
“可不是，让他们卖命，还他么的不给咱们粮吃，再这么下去，不等明军打过来，咱们自己个就饿死了……”
网用纸包着，揣在怀里的头，朝家走的路上黄老六的手按着腰刀，不时的用警惕的眼神望着周围。偶尔的他会碰到一些路人，那些人眼神使他感到害怕，后背上一阵发凉。
色目小妾进靳府已经十来年了，汉话虽然说不流利，但却也还算利索，说的倒也还算清楚。
“哎，眼下这靖南就像地狱一般，但凡有条活路，还是尽早打算的好……”
“那边？不好过啊，到处都是地雷不说，他们还拿火铳瞄着咱，这边不被地雷炸死，指不定也会被火铳打死……”
“不过，倒也不是没法子，陈总兵知道还有一条路，能和明军联络得上！”
再一回头，那两个人已经停住了脚，他们迟疑片刻，扭头走了。看着转身离开的两人，李铁柱差不多明白了。
黄老六长叹了口气，把怀里的那块肉揣的更紧了，这块马肉，又能让一家人多撑上几天。
“要不先缓口气……”
想到衙门里听说的事情，一个五品的老爷出了门，就再没回去的事情，黄老六不禁更加紧张了，他连忙加快脚步，希望尽快地赶到家中。尽管先前在衙门里吃了一碗马皮、马肠、心肮什么的炖成的一锅汤，但是因为长时间的饥饿，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气力，刚走了一阵就出了一身汗，还不断喘着粗气，心也越来越慌，跳得越来越快。
“衙门里还有粮食？”
靳辅压低声音说道。
面色惶恐的小妾连忙答道。
眼前的这一幕，让靳辅勃然大怒，冲上去就要破口大骂。
“诸位，你们赶紧杀了我吧，你们既然想吃肉，就把我杀了，然后肉分给你们吃了吧，不要吃别的人。”
“老爷，大事不好，不好了……”
“现在想联系明军，可不容易，不说其它，就是想进入明军的阵地，都不容易，毕竟，明军的火器不饶人，前些天有人拖家带口的想要逃过去，刚走了一半，就被地雷炸死了……”
“老爷……”
心里紧张到极点的黄老六，只感觉后背冒出一阵冷汗，他想要抽刀，但浑身却没有什么力气。
“你确实能联系到城外？”
听着他们两人的话。默默无言的黄老六，跟着他们一同往家走去。
“回家哪，你们这是刚从营里回来，还带着火铳哪……”
再这么等下去，即便是他不饿死，早晚也得被乱民杀死。
“什么事？怎么回事？萍喜！怎么回事？”
本就是色目人的小妾脸色煞白，用生硬的汉话哭嚷着。
作为衙役的黄老六这阵子，在衙门里见识过不少惨绝人寰的事情。别说是易子相食，就是虎毒食子的事情，那也是见怪不怪了。为了能够活命，城里头的人不知道干出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想着一斤肉怎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你现在和城外有联系？”
“别看了，开着门，人肯定没了……”
靳辅都没等她说完，就立刻就往偏院奔去。许成林怕他处理不当，紧紧地跟在他的后边。到了偏院分肉的地方，一群人正在那里争吵着，他们都把刀拔了出来，没有刀的就找根棍子握着，眼看马上就要互相厮杀起来。
闻言，靳辅大惊失色道。
“呆在这城里头，早晚得死……”
他们俩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黄老六，只见他面色惶恐，气喘吁吁的模样，李铁柱赶快上前喊道：
看到他们俩，黄老六明白自己得救了，总算是长松了口气。
说到这里，靳辅不由得落下泪来，同时不住的朝着众作揖。
黄老六叹口气，然后朝着远方看去，最后抿抿嘴说道。
“靳大人倒也还算厚道……”
随后，靳辅又嘱咐管家亲自到厨房看着收拾马皮、马肠、心肺等杂碎，吩咐他先炖一锅汤，让大家每人都吃上一碗。然后，才同许成重新回到签押房来。坐下以后，两人却是相对无言，只是不时叹气。
拐到回家的那个胡同里，当黄老六踏进巷子，想到自己正一个人走在空洞洞的胡同里，而且怀里头还揣着一块肉的时候，尽管手上按着腰刀，身上穿着衙役的号衣，可是他的心里头仍然不踏实，毕竟，人饿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那些人的眼里头可没有什么衙役，就是五品六品的大老爷，要是落了单不定也就变成锅里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