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义士
如果全天下的百姓都像他们一样，也许，那些鞑子早就被赶出大明了。像这样的忠臣义士又有多少呢？
可是，他不后悔，因为这红差出得让人撑不住，让人心里难受。杀那些忠臣义士的红差，赏银再多，拿在手里，心里也舒坦不了。
片刻的惊骇后，他们还是抓住机会立即冲了过去，在他们冲到胸墙边的时候，胸墙后方的战斗同样也趋近于尾声，手中提着大刀的李老三用力的扬起刀，猛的朝面前的清军砍去，那一刀却落空了，让对方挡住了，然后两根刺刀从左右刺到他的身体，可那些清军还来不急欢喜，就被冲上来的明军用铳弹打翻在地，跳过胸墙的明军立即挺着刺刀向清军杀去，不过只是一个照面，便将剩下的十几个清军刺翻在地。
这时又有十几个人手提刀枪走出了家门，他们用秦腔喝着这早就陌生的曲调，尽管年岁各异，可是每一个人的神情却显得坚毅非常。在这一刻，他们似乎又找回了先祖身上的勇气。
“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就在李老三提刀朝着那边走去的时候，一旁的院门却打开了，走出来的人手提又尖钢叉，身上穿着灰布的衣裳，头上戴着顶旧明军的笠帽，他在看到李老三的时候，也是一愣。
“乖孙女，你记住，不管在那，咱都是大明人，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立正！敬礼！”
“这得死多少人啊！”
怎么回事？
“爷爷，是不是，只要明军打过来了，咱就是大明人了？”
小女孩看着披甲带刀的爷爷，那双眼中尽是疑惑，而家里的婆娘瞧着他，紧张地说道。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老三突然明白了，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个老秀才会欠然赴死，为什么那些书生，甘愿掉脑袋，为什么张益宗和郭明臣两位大老爷，会面南而死。
“弟兄们都已经看到了，他们可以说是我等的榜样。”
在这一刻，街道上显得寂静无比。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地上的尸体。
尽管他的声音不大，尽管传入耳中的话声有些沙哑，可是他还是听到了他在说什么。看着已经倒下去的老人。他的心中一种莫名的情感被触动着。
拿起孙女的手，李老三轻轻握在自己的手里。
挺着钢叉的赵鹏飞猛然将钢叉刺入清军的胸膛，在刺穿对方的胸膛时，他笑了，他咧开了嘴。
另一边，正在进攻的明军被清军阵地后方的变故吓了一跳，以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铳声，铳声是从远处传来的，那铳声传来，意味着明清大军开始撕杀了。
“要是全天下的百姓都像他们一样，那些奴寇又怎么可能占我大明的江山。现在听我口令。”
“我是大明人。”
铳声响起的瞬间，赵鹏飞只觉得的身体被什么撞到了似的，人软软的倒了下去，可是他的脸上带着笑。躺在地上的他笑看着天空，那神情中带着一丝坦然。但更多的是宁静，似乎这正是他想要的。
嘴里喃喃着，李老三跪在那里，血从他的嘴唇间涌出，尽管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可是他仍然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在那里哼唱着。
“对，就是杀鞑子！”
我是大明人！
“哎，你这该死的老东西，怎么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鞑子，什么时候拿汉人当过人？”
李老三看着自家的婆娘，然后嘟喃道。
是了！
“杀鞑子……”
就因为这句话。
李老三的心里毫以寻思着，然后他转过脸来看看坐在身边的小女孩，这是他的孙女，她的身子在抖颤，涂满黑灰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是鞑子兵！
这是他在社学里的第一课，也就是在那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国家。知道了自己是什么人。
“那才是李家的本差啊！”
因为地太过激动，以至于李老三在说话的时候，他那花白的胡须都在不时震颤着，最后他把刀一扬，然后瞪大眼睛说道。
“爷爷……”
“老子是大明的兵，当然是要去杀鞑子！”
“你才是个傻婆娘！”
封刀了，人也落得自在。
念叨着这句话，李老三的手在那里微微的颤抖着，他的心里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年为什么眼睛一闭就剃了头。甚至还在那里助纣为虐，杀了那么多不愿剃头的义士。
看着那个跪在那里，用刀撑着身体的老人，看着地上的尸体中，那十几具平民的尸体，苏炳放的目光中有些疑惑，他看着生命渐渐流逝的老人，听着他的喃语声，他便靠过去，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在离开的时候，苏炳放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用布盖着的义士们尸体，随后又一次默默的行了一个军礼才随着弟兄们一同离开这里。
默默的念着这句话，苏炳放在尸体的旁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社学里的时候，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那几个字。
但是，那一刻却远没有这个时候所看到的这个老人带给他的触动要大。
“今天……咱又是大明人了！”
“全体都有，集合。”
“你干啥？”
八年前，自从李老三亲手送张益宗和郭明臣两个大义士上路之后，他就洗手封刀了，从那时候起，李家就不再出红差了！李家几百年积下来的一刀连的绝活，到他这一代，也算是失传了。
孙女的问题，让李老三一愣，好一会之后，他才说道。
“我们李家，本籍庐州，先祖随高皇帝起兵反元，洪武六年迁潼关，世代于此守关的……当年，李家先祖杀鞑子，今个到了我李老三这，却当了鞑子奴，这刀，不知杀了多少忠良义士，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先人……”
这房子有点老了，回头应该再重新翻盖了……
又是一阵尖厉的呼啸，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抖动着。不时有一片片的泥块从墙上掉下来！
“我是大明人……”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随着排长的命令大家同时举起手中的步兵铳，对着地上义民的尸体致敬。
当年，他们的祖先正是唱着这《烧饼歌》，从集庆一路北伐至大都，驱逐了蒙元，恢复了汉家的河山，或许，他们忘记了先祖曾拥有的光荣。他们曾沉沦过，曾向异族伏首过，但是这个时候，他们似乎又一次找回了先祖留于血脉中的勇气，千百年来，正是这早就刻到骨子里的烙印，让这个民族一直屹立于这片土地上。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在排长的命令中，苏炳放和弟兄们街道上集合列队。所有的有的弟兄都看着地上的尸体。
我杀了一个鞑子……
排长看着地上的尸体，感叹道。
音未落他人已经冲了过去，那边的清兵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即便是听到身后的动静时，也只是茫然的看着落下的刀，和刺过来的枪，手起刀落间，一个清军的脑袋被砍掉了。
“原本的，俺是准备等死的时候，放到棺材里的……”
嘴里这么念叨着，李老三松开孙女的手，然后来到了里屋，默默的拆开衣箱，在箱底，还留着一件衣裳，这衣裳是红色的，这是李家传了几代人的鸳鸯战袄，红色的罩甲，就这么躺在箱子底下。
已经走到巷口的李老三，看到那边街上躲在胸墙后面正放铳的清军，那双眼中带着狂喜，大声的怒吼道。
三天前，李老三便听见头顶上传来的炮声，炮子划过天空时发出的沉闷的哨音，虽然有些发闷，但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若是炮子落在附近，伴随着爆炸声，接下来，必定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即便是已经过去快八年了，可是对于那股血腥味，他并不陌生，只要一呼吸，就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那是人血的味道。
现在，在生命慢慢消失的时候。他解脱了。内心也平静了下来，看着身边已经失去性命的邻居。他又一次唱了起来。
“如果今天能从家里出去，杀上几个清兵，也算是没辱没李家啊。”
“杀鞑子啊……”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两个人，两个发须皆是花白的老人，就这么提着刀扛叉朝着巷口走了过去。在走过去的时候，两人的嗓子里开始哼起了调来。
良久之后，他们开了这片街道，离开的时候他们把地上那些尸体抬到路边。
瞧着赵鹏飞，李老三反问道。
在唱完这首歌后，刀从他的手中脱落了，人也跟着倒下了，在倒下的时候，李老三看着身边的明军，脸上带着笑……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两人看着彼此嘿嘿一笑，然后点头说道。
看着杀过来的明军，看着他们叫嚷着杀向清军的时候，还拿着刀的李老三双腿一软，浑身的力气都已经消失的他，就这样跪了下去，他勉强用刀撑着身体，还没有直接倒在地上。然后看着身边的明军。他咧开了嘴，在露出笑容的时候，他的心终于平静了，多年来埋藏于心里的愧疚，在这一刻总算是淡去了。
李老三的心里这么寻思着，他看着孙女，孙女也看着他，好一会孙女才说道。
那些人从那里杀过去的？
“难道明军进城了？”
“今个非得杀两个鞑子不可，要不然，咱李家世代也别想抬起头来！”
就在两人哼着这《烧饼歌》的时候，又有人跟着和了起来。还有其他人也走了出来，他们中的不少人身上都穿着有些破旧的大明军衣。
“我，我是大明人……”
嘴里喃喃着摸着这红色的罩甲，看着箱底的那件右衽的布衣，他一边说，一边换上了衣服，这身汉家的衣裳是他准备等死的时候，作寿衣的，这罩甲也是，而现在，他穿上这多年不曾穿过的衣裳和罩甲，然后，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盒子后，里面躺着一柄刀，这刀是李家传了几代人的刑刀，专门砍脑袋的，当年李家的老祖宗，正是扛着这刀站在将军的帐外，若是有敢犯军法，那一刀下去……
“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李老三，你要干啥去？”
提着大刀走出家门的时候，闻着空气中的那股血腥味，李老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朝着巷子那边的街口看去，那边不时的有铳声响起，隐约的还能看到人影。
“他大，你，你要干啥？你，你傻了……”
这么多年，他的心中一直被那种愧疚所萦绕着。梦里头他总是会梦到那些死在他手中的忠臣义士，不知多少次他都在噩梦中惊醒。
听着一声接一声地爆炸着。李老三似乎已看见这潼关城内的房屋倒塌、房子着火的模样，甚至看到了到处都是尸体，因为他从飘荡在空中的气味就能闻出来。闻出来了血腥味。
然后在用笔写下了“大明潼关18义士”的字样，他们需要告诉别人，这样人是什么人，他们都是大明的义民。
人血的味道很特殊，这种血味的腥气不像羊血那么膻，不像牛血那么淡，也不像猪血那么腥，这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只要闻过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本还想要阻止男人的妇人，看着男人的模样，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张张嘴却没有再说出话来，最后只是看着男人的背景默默的流着泪。
嘴里这么念叨着，李老三拿起了刀，然后嘟喃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压抑多年的念头在他心里闪过。
“……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