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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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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一出,河田突然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话中的意思,似乎是赞成转仕,但语气却又有些保留。

    河田终于抬起了头,缓缓道:“天下大名,恶如土岐,大内,良如武田,长尾,毛利,织田。这是宗滴公的原话。后来又有传闻,宗滴公仙去之时,谓左右曰,再过三年,就能见到织田崛起。”

    “如今织田倾覆在即……恐怕宗滴公看错了吧。”

    “只是,主公却会因为这份忠心而九死一生。”

    “……啊哈,的确是如此啊!”

    “本家旗本士卒,皆着青色甲胄,持三间长枪,以无色旗帜为号。”富士信忠伸手指着本阵的方向,充满自豪地介绍到。

    作为骏河国的武士,富士信忠已经见过了无数外乡人在觐见之前的惊惶失措,就算是武田和北条的使者,也会在今川家的门第与富饶面前自惭形秽。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

    “此事玉成,正是倚仗前田殿引荐!”

    经过这样的提醒,汎秀才明白对方的意思,于是连忙表达出恰当的惊诧和欣羡。

    河田垂首不语,只是站在身后,汎秀亦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历史上的河田长亲,似乎是个名声很好的人。而面前这个不到二十岁的武士,也实在不像是奸佞人物。

    这样的军容,并没有给汎秀带来丝毫震撼。经过后世那些夸张文艺作品的长期熏陶,这些封建时代的领主军队,对于现代人来讲实在不足一提。记得某知名导演黑泽某关于川中岛的电影中,上杉和武田两家任何一个足轻的装备,都不逊于眼前这支今川旗本队。(ps:吐槽一下,不否认黑泽是优秀的导演,但优秀的导演一样会犯下低级的历史错误)

    “臣不敢妄言……”河田十分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然而……若为博取功名,主公定然会接受今川家的条件。若是另有打算的,想来只是出自忠心了。”

    不过这两个人,显然不会真的注意不到身旁的情景。

    只是他的行为,也越发难以预计的。

    “殿下果真是要倒戈相向吗?”

    汎秀闻言,轻轻颔首。

    可是,今天这个不知名地方的小领主,却在一路之上始终淡定自若,这让骏河人的优越感深受打击。

    “臣告退。”

    虽然汎秀心中早已把河田列为可以倚仗的人才,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却只不过是一个侍奉主君的小厮罢了,甚至还时常有人因为他的俊美容貌,产生不切实际的误会。

    “尾张这片地方,除了适合耕种的平原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河田长亲虚应了一声,仍是不解,只是直直地看着汎秀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再问。

    于是只穿着惯常的白色吴服,悠然向前。

    “九郎(河田的字)啊,当日你自荐门下的时候,曾经引用过已故北陆军神宗滴公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按照汎秀所了解的前田,昨夜就应该跑上门来,质问汎秀,是不是真的要投身敌方了。

    牵着马的河田长亲被今川的后勤人员带到了专门的位置,随行带来的队伍也被安排在外围。

    山科言继是朝中负责接受大名献金的武家传奉,被看作一手支撑朝廷财政的人,又是文化和交际方面的达人。能够随时吸引这样的朝臣来参加年会,足见今川氏的门第。

    在走廊中徘徊了许久,河田长亲终于忍不住走到了书房门口。

    按照最初的谋划,他可是冲锋陷阵的人选啊!如今他还愿意承担这样的任务吗?

    沉默良久。

    走到本阵,又出来一队侍卫,领头的人自称冈部正纲,他十分恭谦但又坚决地请平手汎秀卸下武具,又拦下丸目和河田两个侍从,至此已是手无寸铁。

    汎秀轻叹一声,眼神慢慢缓和起来,伸手拉起面前的青年。不管他说的话,是不是符合自己的打算。仅就这份忠心而言,却是难能可贵。

    富士信忠带来的两百个士卒排在两列,中间是举着平手旗帜的三十多人。服部小平太和毛利新助负责带领队伍,而汎秀身边只带着丸目长惠和河田长亲两个人。

    不过在平手汎秀面前显摆这些东西似乎是无用的,尾张虽然遍地都是粗鄙不文的文盲但却并不包括他,更何况……

    只要渡过此次劫难,即是否极泰来。但是要是渡不过呢?

    接着又一句:

    富士信忠却以为他是被今川的军势所震慑,一路上消失无影的优越感,又重新出现。

    经此一事,富士的心情大为舒畅,而前田利家只是瞟了汎秀几眼,仿佛是有些失望。

    不过,这也正是为人君的责任。

    “噢?”汎秀停住脚步,侧首看着河田。

    “臣只要知道,遵循殿下的命令,就足够了。我所能够看出的事情,松井殿定然也是能看出的。之所以一言不发,正是因为有了与殿下同进退之心。”

    汎秀轻轻摇摇头,不置可否:“我还会有什么打算呢?是你多虑了吧。”

    汎秀侧目瞟了一眼,面沉如水。

    东海第一弓取,今川义元,究竟是何等人呢?

    “所以我才接受了今川的条件了啊。毕竟是五千贯,十倍的俸禄啊!我亦是俗世中人。”汎秀如此答道。

    “多谢殿下!”河田有些感动,但此刻并不是表达忠心的时候。他上前几步,紧紧跟在汎秀身后,低头轻声道:

    是说尾张织田终不免族灭于此,还是。

    “此地的景致,在骏河真是难见呢?”

    前田利家依旧是不发一言地低头走在最外侧,冷眼旁观,面无表情。

    富士一笑,就要拉着平手上前,却也没有忘了身旁的前田利家。

    良久,汎秀苦笑了一下。

    “噢……果然皆是劲卒,不愧是王师前来。”

    “如此的条件,就算殿下果真转仕今川,天下人也不会有什么非议的。”

    军帐之中,却突然传出高歌之声。

    东海道第一弓取,就在其中。

    汎秀显然没有心情纠缠于这个问题。

    “臣的想法并没有变。”

    “噢?”

    几番无果,汎秀转而有些怨怒,也不管他,径自退回坐席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沿路向前,又经过两次盘查,才通过了警戒,走进环环相扰的军营里面。

    渐渐黑暗的天幕中,突然响起一声巨雷。

    汎秀下意识地点点头想要赞同。按照历史的轨迹,这句话不算是说错。然而……

    “平手殿啊……”

    靠近军阵,立刻就有巡逻队走近。报上了名号,又经过两个貌似队长的人物检查,才获准前进。

    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骏河人突然忍不住想要找出些许话题。

    幕府将军足利氏的近支庶族出身,统御骏河远江三河的三国守护名分,从四位下治部大辅的高官,以及拥兵数万的强势大名。以上的身份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人侧目。当这四者集于一身之时,重叠出的光芒就只会让天下人敬畏。

    “去吧!”

    “那么九郎想要如何呢?”

    远远望去,隐约可见十余个方圆数十间的营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交错相列。

    窗外突然飘起一阵凉风。

    只是不知道,此兆是对谁而下的。

    “……”

    “明天你与我一同前去。”

    富士顿时噎住,骏河国内满是丘陵,陆上交通并不方便,商道多是经由海上,这对于武家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汎秀抬头望着天空,忽而微笑。继而轻抚长衫,正色前趋。

    难道是长时间的变乱,使他的心性迅速的成长了?

    汎秀也并不催促他,只是懒散地坐在原地,静待对方的反应。

    沿着东海的古国道,一路上见到了六七支游击的今川军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终于走到今川的本阵。

    河田长亲沉默了一会儿,语气依然是坚定:

    “是。”

    汎秀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河田长亲,随后跟着队伍,缓缓向前走去,一时无暇他顾。

    以前平手汎秀在清州城的时候,只觉得那一众年轻家臣,除了丹羽之外,都是胸中疏无城府的愣头青,一眼即可以看透。现在却已不然了。池田恒兴自从开门立户之后就越来越不像是武将而像是政客,现在轮到了前田利家。

    ……

    如此发展下去,也就越来越靠近历史上那个临阵倒戈,突然脱离柴田阵营的人了。

    一杯之后又是一杯,清凉的茶水入腹,神志也立即清醒了许多。

    你的担子已经放下……我的担子却还在肩上啊!

    河田不肯起身,只是复述着这句话。

    这究竟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故作忠直之态?

    至于平手汎秀视作左右的两人——

    是凶兆么?

    “有话就直说吧!你在我面前,还需要有什么顾虑。”

    “秋后作雷,恐怕……并非祥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正当如此。”

    正如文学作品之中常有的那句话:若非真情流露,便是大奸大恶。

    “九郎的意思,是应该站在旧主织田这一边,继续抵抗今川吗?”

    倘若真的存在天意……那就看看天意,是否站在我这一边吧。

    河田又沉默不语了。

    汎秀叹了一叹,仰起身子,斜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这句话的意思,俨然是要视他为亲信了。对一个出仕只有半年,又是外乡人的武士来讲,这可算是厚待了。

    平手汎秀亦是十分识趣,投桃报李,与之谈笑晏晏,旁若无人。

    河田蓦然抬头,走到汎秀身前,跪伏于地,解下佩刀,双手平举于前。

    “这是何意?”汎秀并未阻止,只是紧紧皱眉。

    佐佐家三个兄弟,长子已在数年前战死,如今又轮到了二子。

    平手、富士和前田,三骑并列走在行伍中间。

    “四百兵卒,一战皆殁,佐佐隼人乃是忠义之士,吾厚葬之!”

    富士信忠喃喃自语,这是作为一个职业神棍的下意识反应。

    脑中闪过万千心思,汎秀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却依然未变。与其说是善于伪装,不如说是,两世为人之后,这已经形成了习惯。

    另有打算么……河田长亲果然是敏锐的人。

    “……是……”

    “可是……我却觉得殿下是另有打算啊!”河田咬了咬牙,终于把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呵呵……”富士赔笑了几下,“今年的诗会上,山科内藏头(山科言继)还题诗赞誉过尾张的野趣,平手殿大概是久居此地,才习以为常吧!”

    于是神情突然变得十分恭敬,恨不得躬身执其马缰。

    依据此时的军制,每阵兵力当在三百至八百之间,本阵人数当在一千至两千之间,所见今川军总计十二阵,则兵力少则四千余,多则一万。

    汎秀扫了他一眼,缓缓起身,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桌子上,上千拍了拍河田的肩膀,又转身看向窗外。

    “啊……富士殿有何见教?”

    汎秀转身走出几步,又扔下一句话。

    “说到山科大人的诗歌,倒是世间一绝啊,他与先父合作的诗集,一直被鄙人视作珍宝。”汎秀眯着眼睛,做陶醉状,继而转身道:“山科大人身为武家传奉之职,却丝毫不以功名利禄为念,反而一心编纂《拾翠愚草抄》,这才是可堪为天下文人之范的事情啊!”

    随后又是一句中气十足地赞赏:

    “臣斗胆,肯请殿下切勿以身犯险!”接着调整了语调,轻声但坚决地说到:“若殿下以为臣僭越,请赐一死!”

    “身处此地,不得不谨慎为上,请平手殿谅解。”

    十一支备队,将直属军围在中间,四周十分平坦,只有本阵处在杂草丛生的小山丘上,居高临下。果然今川本队并不在历史上的那个桶狭间。

    思虑再三之后,汎秀还是决定不去改变他的想法,以给自己留下足够的余地。在以性命为赌注的棋盘上,留有余地显然十分必要。虽然余地留得太多,往往会失去获取最大利益的机会,不过一般而言,除非无可选择,否则多数人类还是厌恶风险的。

    “王师所在,诸天神魔亦不能当,大善哉!”

    不过家臣们的反应就剧烈许多了,倒戈向敌对阵营,并不是可以在瞬间就适应过来的。服部兄弟和毛利新助都是沉默不语,增田长盛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有跟织田氏关系最浅的丸目长惠还算得上轻松,甚至在汎秀看来,如果不是顾及到气氛,说不定他已经过来询问俸禄的上涨额度了。

    正中的大旗,树到最高的杆子上,十分醒目。

    “富士殿以为,何时觐见治部大人为宜呢?”

    佐佐隼人?

    富士偷偷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以他的身份,在诗会时与朝廷来使搭上几句话就是极限了,哪里会知道山科言继在写些什么东西?若不是他年纪太轻,不知道平手政秀当年的声誉,倒也不会犯下这种问题。

    汎秀此语,显然是有意为之。

    汎秀思虑被打断,一时微微有些无措。

    汎秀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的家臣。

    富士信忠指着阡陌交通的农田,含笑说到。骏河国的武士,所熟悉的是茶道,和歌,大社以及金矿和商家,素来是不用亲近农田的。

    河田重重拜了几拜,起身,倒退出门。

    平手汎秀的第一想法,是立即估算今川军总人数。

    那不是佐佐成政的二哥吗?

    虽然是乡下地方的武士,但辞锋却远远不是乡下人所有的。不过仅仅依靠辩才,就能赚到五千贯的俸禄吗?富士如此想着,心下有些不满,不过很快就把自己的情绪压制下去。毕竟面前这人即将成为家中重臣,而负责延揽的人,很有可能近水楼台,借机成为政治上的盟友。富士家近来深得今川义元的信任,在中枢的话语权越来越高,正需要与地方实力派联盟互助。况且就算不需要拉拢,也没有必要为了意气而得罪一个即将得势的人。

    缺乏险要的地势,对方的布置也很合理,似乎并不适合偷袭。

    ……

    平手汎秀原本并不相信天人感应之说,只是……无端从现世穿越到数百年前,投胎为婴孩,这难道是可以用唯物主义解释的么?

    “国无内忧外患者,国恒亡。织田家只要渡过此次劫难,即是否极泰来。”

    “请殿下勿以身犯险。”

    他只是像一个无奈投降,而又心怀内疚的武士那样,沉默不语,面无表情——也许这幅样子,恰好能让今川家更相信他的“诚意”。

    富士信忠的声音,突然又响起在耳边。

    “主公向来是求贤若渴,恐怕已经迫不及待了。”

    依然没有抬头,声音也越发艰涩了。

    论文韬武略,今川义元未必胜过武田、上杉、北条之流,但他具有武田难以企及的经济实力,北条朝思暮想的大义名分,以及上杉最缺乏的稳定根基。所以在这个时代,他被称为最接近天下的人——至少在关东人的眼里如此。

    汎秀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会介意。

    领主要改换门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上下。从领民到士卒的士气,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不过秩序倒没有乱——毕竟这跟底层人民的关系很小。

    先是被宠爱他的主君逐出,而后又被旧日同僚拉进阴谋当中,接着是被那个惊人的五千贯打破了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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