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长离
景岫藏在一处矮坡上,看着不远处火势越来越大,一座屋子连着一座屋子地烧了起来,红烟烧亮了半边天际,赶来的土匪见此情况,慌忙搬来水桶、沙子救火,吵嚷声一片,众匪皆乱作一团,慌忙之中似是有人在喊:“今日绑来的压寨夫人还在里面,快去救她!”
然后又听的一道浑厚男声起:“你们怎么办的事儿?怎么能给她烛火?”
“她…她一进屋就说屋里太暗,我们想着他是未来的夫人便不敢薄待,哪曾想到她会碰倒了这烛火?”这话许是看门的守卫说的。
“回来再收拾你们!”那人来不及细听,丢下这么一句恶狠狠的话便刚忙抄起一桶水跑上前去救火了。
至此,景岫才稍稍放心,转身而去。
她轻叹一口气,记忆忽而回笼至片刻之前。
红烛映照在赵容卿精致的面庞之上,继而他疯狂又冷静地轻轻抛出了石破天惊的两个字:
“纵火。”
“什么?你说什么?”听他说得如此轻飘飘,景岫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她霍得站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你要纵火?你疯了?万一闫虎只当你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愿派人来救你,你就一定会没命的!”
“事到如今,只有赌一把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何计划都不可能万无一失,但只要有一丝机会成功,便值得一试,不是么?因为…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这次倒换景岫有些犹豫了。
“或许还有,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一会儿,你走后我便将这烛火扑倒,黑风山中风急屋密,正值春日天干物燥,若这边起了火,那么不过片刻火势便再不可控制了。就算闫虎不会来救我,那他也不会将黑风山中的一应房屋都弃之不管的。”
“可…”
见景岫迟迟吧不肯同意,赵容卿只好再添一把火,道:“我若死了,你也不必愧疚,心中也不用有什么担子,我来这黑风山是自愿的。我本就是为了阿槿而来,我们缘起于火,若今日我命丧于此,也不过是我还了她的一份情,今日缘灭于火,亦是我心甘情愿…只是还需拜托你一件事,若你命大,活了下去,请务必将此物带给阿槿。”
“你…”他说着,便将一个锦囊交给了景岫,乍一听此言,景岫亦无话可说,只是从那微微张开的锦囊中看到了一个暗色的碎布,倒觉得颇为熟悉。
只是就在这一瞬,她便又想到了元瑶。
元瑶也是这样,为情而生,又愿因情而死。
纵使如景岫一般舒朗随性,不愿为外物所拘,亦无甚好奇心之人,此时却也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也曾困扰过她三世的疑问:“可值得?”
赵容卿低头看着景岫,往常他行止自有一番高贵慵懒,如今落到此境地本该有几分落魄的,只是他眼中含了勾人的光,倒不似忽逢大难之人,反而又是另一番撩人的光华,他偏了偏头不答反问;“干嘛这么问?又怕我死了,连累你一个人回不去?”
“又不止连累了这一回了,我是不怕了。”景岫打起精神开了个玩笑,只是这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她又换上了那副鲜有的端肃面孔,“我没同你开玩笑,你不要差开我的话,回答我,可值得?”
“我也没同你开玩笑。我从未想过什么值与不值,只知悔与不悔,今日我为情舍命,来日亦问心无悔,今日我贪生怕死,来日便虽生犹死,日日承受锥心之痛,定然悔不当初。”这次景岫终于从他人那里得到了一个答案,只是这人确是她从未料想到的、以为此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广陵王赵容卿。
景岫摆了摆手,很是无奈道:“或许,我真的不懂吧。”
“也许你也会有这样一天。”这次赵容卿却笑了,他本就生得眼眸灿若星辰,而今一笑更是美不胜收,连景岫都不禁晃了晃神。
切,你以为我像你似的为色所迷,为情所困,昏了神志?
景岫在心中驳他,只不过她嘴上却没把这话说出来,而是不甚在意地随口说了一句:
“或许吧,这谁能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也许下一个时辰,我从天而降,他转身回眸,我便遇到了他。不过呢…”景岫话锋一转,“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作那矫揉之态,刚认识人家没几个时辰便一见倾心,更不会如同痴人情种一般动辄结结巴巴、呆头呆脑、魂不守舍,那成什么样子?”
听她话里颇有几分不屑,赵容卿却一改往日针锋相对,只是摇了摇头。
毕竟,世间情爱大多如此,不落到于己身,人人都自觉冷静清明;待它来寻你时,又是何等的意乱情迷、身不由己,恐怕其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细细品尝了。
思及此,景岫方回过神来,想到赵容卿与她的情爱之论,颇觉滑稽,又想到寻药找刀二事皆是事不宜迟,想到关在暗牢中的将死之人口中喃喃不止的“后山”二字,当下心中有了思量,看来这黑风山后山是必得去一趟的了。
这样想着,景岫便使出一招极轻快的掠影飞仙,须臾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转眼,后山已至,景岫探查了半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却突然发现这层叠着的石块之间有个仅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石隙,石隙之间隐隐有光透过,看上去倒像是能通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景岫缓步顺着石隙向里走去,那缝隙实在太窄,也亏得是景岫这秾纤得宜的少女身形,才将将能通过石隙,饶是这样,她还是有几次甚至要撞到两边的石壁之上。
循着亮光过了石隙,便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坦途了,石隙那边的景象并未如景岫想象的一般血流漂杵、尸骨遍野,只有一片葱茏茂林,一条清澈小溪,正是鸟语花香,清雅异常,倒不似人皮成山的匪窝,而真如同个林间高士的隐居之所,景岫恍惚之间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异世界。
景岫风尘仆仆地赶了一段路,又好不容易通过那逼仄的石隙,自觉脸上粘腻腻的,又见那河水清澈,于是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溪边,蹲下身来,用那带了些凉意的流水扑了扑脸。
溪水触及肌肤,霎时间消散所有燥意,景岫顿觉无比畅快,她闭着眼睛忍不住扬起了头,体会微风拂面的感觉。
而正在这时,那和煦的微风却忽然变得急骤起来,一阵接着一阵,风卷残云地不停歇,吹得树叶到处摇摆,发出“沙沙”的喧嚣声,景岫看那本来平静水面忽然开始动了几动,真可谓是惊风乱飐芙蓉水。继而便在这风中听得一声极长的虎啸,景岫立刻睁开眼睛,回身望去,依稀能看见个巨大的身影奔袭而来。
景岫心中一悚,立刻如飞燕一般踏水无痕,飞身攀上了树枝。
从树枝之间掠过,景岫自觉离虎啸声稍稍远些了,也就松了一口气,她得意着灾难始终慢她一步,然后正想跳下树来,却在落到最后一个树枝上的时候瞥见了树下草丛中有一个戴着长帷帽的身影。
那人只披一竹月色纱袍,其中隐隐透出一段素衣,雅致却不沉闷,反而成全了一番随性洒脱的别样风流,他虽是戴着帷帽,却仍能看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这美人却着实高挑,景岫瞧着他这身量竟比赵容卿还要高些。
景岫就这么看着美人出了神,居然忘了自己仍在树上,于是色令智昏之下,景岫作下了她习武生涯里的第一个黑历史——一下踩空摔倒了美人的脚边。
景岫下落的瞬间只想努力抓住些什么,便在混乱之中一把扯下了美人的长帷帽。
那美人本是背对着景岫在做些什么的,甫一听到声响,赶忙回头警惕地看去,手上的银针藏入袖中,只消那么一下,便可令私自闯入者死无葬身之地。
帷帽应声而落,美人低头一看竟是个少年就这么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景岫摔了个结实,实在是又羞又窘,她一面连声致歉,一面顺着美人的腿向上望了去。
景岫逆着光原本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只能看见浮尘如有生命般在四周飘荡,景岫便顺着那上浮的微尘向上看去,却不料恰在此刻,一片厚厚的云彩遮住了太阳,天很凑巧变得明暗不定,他站在半明半影里,于是景岫便也就正好看到了那张脸。
一眼万年。
景岫心头一跳,她原想着这样出众的人,本应该出现在一片盛景里,而不是这样乱的杂草丛中。可看到他的脸时景岫才忽然明白,原来这样简陋的景象里,只要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就立刻变得绚丽多彩了起来,纵有万般景象,千种风采,只因他一人而生,只为他一人而活。
远处似乎又传来了岚江里渔人缥缈的吟唱,风撼桐丝,羽人乘醉,天地顷刻间失了颜色,只留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的美人垂眸好似怜悯又状如冷漠地看向景岫,他就站在那里,自是一段风月,使本不甚明的天,都因他的容貌而亮了几番,让人如遇神祇,除了虔敬倾慕便只有沉默,因为饶是巧舌如簧说尽天下溢美之词,对上这张面容也不过是粗鄙之语罢了,还未开口说半句便已是自惭形秽。
倘若说赵容卿是人间难觅的绝色人物,那眼前的美人则是一个迷幻的、高不可攀的梦,让人连只敢屏息,生怕多吹一口气,美人便乘风而去,再不见了踪影。
景岫的心十分不安生,仿佛马上要从胸口跳出来一样,景岫狠狠地压了压心口,就好像这样做了,便不会如此心动了。
可惜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更何况自此见他的第一眼起,景岫的心神就总是不得安宁,她想说眼前的人似乎有些面善,想要问问是不是曾经见过他,却又觉得不太可能,如果见过,这样的品貌本是世间罕有,又岂会被轻易忘却?
嗯?不是少年?是位姑娘家?那美人细看了眼景岫的喉结,又看了眼她的鞋子,暗自得出了结论。
想从自己面前女扮男装,这姑娘也真是有些自不量力了。美人心中轻笑道。
如今,景岫的脑子早就如同一团浆糊了,所以她并未发现自己第一眼便暴露了身份,只是再不负往日的机灵狡黠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然后结结巴巴、一字一句小声问道:“公,公子也是被这土匪绑上山来的?”
美人沉默半晌,然后几不可见地轻点了一下头,他凝了凝眸,开了口道:“你是何人?”
他说话声音不重,如同飘渺在云端,直让人静下心来细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
靠!这黑风山匪首简直丧心病狂,不仅丧心病狂还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男女通吃,不仅挟持了女装的赵容卿做他的压寨夫人,还抓来这么漂亮的美人公子!
景岫不禁有些愤然。
不过,这边美人公子还等着景岫回话呢,于是她赶忙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生怕让人觉得她是个不正经的好色之徒。
“鄙人不才,姓程,名宛,字景岫,乃临阳城人士,天牢任职,月俸一两,家有一兄一弟一妹,自幼习武,师从九思山摘星派掌门宋芙,尚未…尚未婚配…”
景岫仿若被书塾里的夫子提问经书一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她早就不知道自己嘴里说得是什么了,只知道自己越说越快,越说脸越红,等到自己清醒的时候才发现居然早将自己身份和盘托出了。
万幸的是,她还没色令智昏地把自己是女子这一点说出来,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现在反倒是更像个色胚了…
不知怎么,美人忽然露出了笑颜,他本就过于貌美,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如今嫣然一笑,更若一汪幽深的泉水,那经年迷蒙着水雾的眼眸,刚才还是寒气动凉意俱生,现在却是暖流至春意萌动了。
他笑起来时,颊便正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倒给他这令人心动的脸上平添了几分俏皮,景岫被这梨涡迷得有些眩晕。
景岫也不知他在笑什么?是笑自己说得傻,还是看她这个人傻,但她看他笑了,心情也好了些,便也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美人公子听了景岫的名字,神思浮动,默默念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景岫,是个好名字。”
“公子谬赞了。”景岫不好意思地低头搓了搓衣角。
唉,美貌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景岫心中一叹。
既自报了家门,景岫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觑了眼美人的神色,见她眼中仍浮了些未完全敛起的笑意来,便轻声细语地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美人公子沉默了半晌,才道:“林轸,林长离。”
“长离…”景岫喃喃念出声。
说来也怪,林轸看着眼前的少女,便总感觉心如同被人被剜了一块去,可笑的是,他哪里有心?又怎么会疼?
他见景岫似乎对自己的名字颇为在意,也不欲多解释,却听得少女轻声说道:
“林,长,离。”
“前长离使拂羽兮,委水衡乎玄冥。”
“公子,我说得可对?”
……………………………………………
“可是你还没同我说你叫什么呢…”
“夜晚若有星辰时,你就朝南方看去,看到朱雀七宿,最后那颗最明亮的,那就是我的名。”
“《思玄赋》中说‘前长离使拂羽兮,委水衡乎玄冥。’,那就是我的字。”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会的。”
“待到哪天才能再见?”
“待到…你背过这一整篇赋,一抬头看见南方朱雀七宿里最后那颗时,我就会回来了。”
“那你也要记得我…”
“记得了,景岫,我这辈子再不会忘了,如果我看见山间落白云时,无论你我身在何方,我就知道是你在等着我。”
景岫觉得自己的头特别痛,忽然之间,脑海里闪过这样一段对话,他她知道答的那人到底回没回来,也不知道问的那个人背没背过那篇赋,是不是看到了那颗星。
可她却背过了,她这一世,长到十一二岁时,便会背了这篇《思玄赋》,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喜欢这赋,她其实并不善于此道,也不爱诗文经典,那么多好背的,优美的诗词歌赋,她早已忘了七七八八,可就只这一篇,她只看了一回,便如同看了无数遍一般烂熟于心间,念念不忘好多年。就像她度过许多世,抬头仰望过无数次星空,却只有见到那颗星时,才会心动。
林轸,林长离。
这似乎不是你第一次对我讲起这个名字。
就好像,我在遇见你之前,就早已认识你千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