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流
“阿姊!阿姊!”程樱走上前来使劲拍了下景岫的后背,一个尚未及笄小姑娘家,力气再大也大不到那里去,却委实吓了景岫一激灵。
“成日里阿姊最是用功了,凡是在院中,十天里有九天都是在练功的,怎么今日却呆呆地坐在这儿看天?”程樱声音娇娇甜甜,见景岫坐在院子里呆愣楞地看着屋檐,便撒娇似的抱怨道。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手劲儿怎么都快赶上个练家子了呢?”景岫只是笑闹着岔开她的话。
“我还没说你整天跟个老妈子似的来唠叨我呢,你倒是编排起我来了呢,哼!”一听自家阿姊又开始教训自己了,小姑娘包子似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可爱又娇憨的样子活像是只奶凶奶凶的猫崽子。
“哦!对了,阿姊,我这儿可还有正事跟你说呢,你这么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小姑娘装出一副大人模样,“娘说了,四日后是仁德皇太子的丧仪了,到时候全城商户都要关门闭户十五日以祭太子殿下,娘怕家里粮食不够,让你和大哥这几天多去买些。”
程樱一边说,一边环住景岫的脖子,景岫见她仍是不走,便知这小丫头还有后话,于是开口道:“行了,娘让你带的话已经带到了,你这个机灵鬼还想说什么也别藏着掖着了。”
这话说得无奈又宠溺,程樱看自家阿姊一向很好说话,于是央求道:
“阿姊阿姊好阿姊,前几日听王阿嬷家的阿桃说西街上有个脸上三颗痣的小贩,他家的糖葫芦特别好吃,又酸又甜又脆,阿姊帮我买了来吧,求求阿姊了,我知道阿姊最最最疼我的,我这几天有好好学刺绣女红,也特别特别乖,我都馋了好几天了,若是今日晚饭后吃了这糖葫芦定能做个美梦。”
见自家妹妹这样说了,景岫只好刮刮她的鼻子,然后起身奉命买糖葫芦去喽,毕竟,谁叫自己是“最最最疼她的好阿姊”呢。
转出门后,行至巷口,景岫抬头看看天边渡着金光的晚霞,整个人也渐渐从和妹妹嬉笑的轻松中抽离了出来。
今天距离当日选定黄字号房间后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内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个大事,也就是刚刚程樱提起的仁德太子的身后事。
这位仁德太子是启皇赵衍祈之嫡长子,仁和宽厚,在百姓之中有口皆碑。九年前,其子敬慧皇太孙薨逝,现如今,仁德太子亦染病身亡。
自己最得意的太孙太子接连薨逝,这给年事已高的启皇打击颇大,为表示对自己心爱的嫡长子以及启国优秀储君的追思,太子的丧仪高出规格整整一倍。
不过纵使如此,对比敬慧皇太孙薨逝那年的光景也仍是差了些的。
这里的差了些,倒并不是在尊贵体面上的问题,而是指皇太孙薨逝的那年启皇陛下怀疑是有人暗害这位举世无双、华光难掩的皇太孙殿下,于是大动干戈查了许久,余波一直绵延了三四年,还牵扯了一大批人,这些人下狱的下狱,处斩的处斩,可惜最后查来查去到底还是不了了之。
而这次太子薨逝,倒是真可称得上是风平浪静了。虽然该有的尊荣体面一点没少,却也并不像太孙薨逝那年里这样兴师动众。
不过也正因为有了敬慧皇太孙丧仪这样轰轰烈烈的一场大事做先例,到了仁德太子这里百姓们都有些见怪不怪的意思了。
这一对父子,想来也真是奇怪,太子殿下成也仁厚,败也仁厚,因着这仁厚,他在臣子百姓间风评极佳,也正是因为太过仁厚而缺少些帝王气象,故而处处被自己亲儿子压了一头。在智计无双,天纵奇才的敬慧皇太孙的光芒下,陛下所有的皇子们都要统统绕道。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出色的皇太孙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所以当年才引得陛下如此震怒,以至掀起一阵滔天的腥风血雨来,屠刀之下平添了不少冤魂厉鬼。
至于第二件事,不过是在这大事下悄悄发生的一件小事——
也就是那日姚帅同景岫提起的烟波楼头牌竟然正好被分到了黄字第一号房。
景岫好好在脑海里搜寻了一番,前几世似乎并没有这女子的出现,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打算在谨慎观望一阵子才好放心。
她刚被分来的那日,正是姚帅和景岫值夜。
午夜正是最容易困顿的时候,为了强打精神,他们这些狱卒大多会掷掷骰子,斗斗蛐蛐就图一乐,而不知为何那日景岫手气极好,竟从姚帅那儿赢了块剔透灵秀的玉佩。
借着灯光,景岫仔细打量这块玉佩,发现其沉润凝滑,上书“景行维贤,克念作圣”,倒不像是寻常人家所用之物。
姚帅正输了一局,见景岫细细品弄自己这块宝贝玉佩,心中不禁有些酸涩,便揶揄起她来:“你这灯下观玉,正如雾里看花,你看不清花,只觉得花美,等到雾气散去,也许他就平庸的不能再平庸了。同样的,你现在觉得这玉温润剔透,很合你眼缘,却不知等到在日头下一看时发现平常庸碌甚至丑陋才是他的真容,到时又会不会不甘悔恨,甚至将他弃如敝履?”
景岫见他今日说话含了些酸,也不甚在意,笑着回答道:“我这人向来敝帚自珍,且不管他美丽还是丑陋,毕竟美又如何?丑又如何?他既属于我,自然是独一无二的美,天下无双的好。”
说罢景岫将玉收好,姚帅拉着景岫不放誓要扭转颓势一雪前耻,景岫只好和他约定巡完房后再摆开几局。
这一巡房,也就顺理成章地见到了姚帅口中说得那么夸张的红颜祸水。
起初看见人时,景岫吓了一大跳。本以为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却只看到了血肉模糊、蜷缩在角落的一团。
那女子似是昏了过去,整个人抖得厉害,她的身形很是瘦弱,远远看上去跟只被咬住脖子的小兽一样无助。
这一眼倒叫景岫起了怜心。
毕竟,景岫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件事实在怪不到她头上,到底还是那群王子皇孙造的孽。
当年景岫在那个绚烂多彩的时空里,最先学会的就是人人生而平等,虽然,现在她没托生到那样一个时代里,但是这观念还是深深烙印在她骨子里的。
景岫见也没什么人来这幽深的黄字第一号房来,于是便开了牢房门,拿了点药给这可怜的姑娘涂上。
这一涂不要紧啊,景岫见了这细皮嫩肉上血淋淋的大口子和翻着肉的指甲,心里更加不落忍了,不禁暗骂这不要脸的广陵王和韩小少爷混蛋。
上药的时候,这姑娘痛得厉害了,便死死抓住景岫的衣袖,发出细微的声响来。
也是这时,景岫才看到了她的正脸。
烟波楼的头牌长得果然不俗,担得上一句芙蓉如面柳如眉。
可惜最后还是落得个“对此如何不泪垂”的下场。
忽然间,景岫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又有些亲切。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熟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亲切,但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究竟是在哪里呢?景岫不知道。兴许是这人长得面善?还是前几世里与她曾擦肩而过?
景岫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却仍是徒劳,最后也只好按下心中的疑惑。
也是这姑娘命不该绝,经过几天里景岫的悉心照顾,在某个喜鹊跃上枝头的下午,她终于缓缓醒来了,她抬眼看着景岫,便如小鹿般纯洁,略有些下垂的眼型使她尽显无辜,一双眼眸如镜如鉴,澄明清澈,映照着人影可谓我见犹怜。
一开始,她多少对景岫存着些疑虑,直到后来,知道景岫救了她一命又见她行事颇为光明磊落,这才待景岫亲切了起来。
景岫猜想这姑娘原本就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故而总是静静的。
不过就算这样,景岫也仍乐得体谅,一来景岫也觉得和她有些投契,二来她亦深知身处这天牢之中有多少人能轻轻松松嬉笑怒骂的呢,更遑论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了。
在交谈中,景岫方才得知这姑娘叫做秦槿,花名锦瑟,彭城人,自小长在烟波楼里,弹得一手好琵琶,可引百鸟来朝,正因如此,她自十七岁挂牌后便成了楼里炙手可热的头牌。因是头牌,故而许多显贵都想赎她出楼,她却从未对任何人青眼以待,所以便一一拒绝了。
这一拒绝就到了二十岁那年,也就是在这年,她同时遇见了命里煞星广陵王赵容卿和嘉宁长公主嫡子韩谡阳。
这二位相争,旁人自然让路。
几年里二人一直缠斗不休,矛盾天长日久积累下来,终于一日爆发酿成大祸。
真是可悲可叹呀!
思及此,景岫方才收回思绪,快步向西街走去,不一会儿,她便寻得了那脸上有三颗痣的小贩。
天色将晚,街市边的酒肆青楼都上了灯,借着灯这么一照,那赤红的果子上挂着的一层亮晶晶的糖衣更加剔透了起来,只一眼便让人垂涎欲滴。
景岫心里盘算着好不容易西街这家买糖葫芦的小贩开了张,断不能只是便宜了程樱那个缠人的小丫头,娘亲、大哥和阿兰也得多少享享口福。于是她便从口袋里掏了十文钱出来。小贩看他掏了钱,便堆出一张笑脸,拿了五串糖葫芦下来。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景岫准备递钱的手却略微顿了顿,最终,她还是悄悄又放回了两文钱,只取了四串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景岫一路上都关注着手上这一包糖葫芦,心中不禁略有了些一家和睦的欣慰之感。她脚步轻快,心思不在这街市上,倒也没发现周围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走了没几步,人群渐成熙攘之势,摩肩擦踵地拥挤得不成样子,景岫行走地也越发艰难。
很快,周围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渐大了起来,一个个探头探脑地眺望着,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
景岫也说不准他们这都在瞎兴奋些什么,只能从身边人交谈里隐隐听得“广陵王”几个字。
她心中微诧,却没做停留,只是继续小步小步地往前挪着。此时天全暗了下来,街市的灯映在错落的人群中,攒动的人影凝成一副群像。
很快,景岫终于明白人们到底都在兴奋什么了,因为她突然看见一辆金顶白幔的轿辇从大道中心缓缓朝这边驶来。这轿辇的出现便如热锅投了油一般,让人群“轰”得一声沸了起来。
白幔掀起一角,一双美丽又骨骼分明的手伸了出来,那双手上正拿了一个小小的银色弹弓和几颗金丸。
手的主人将弹弓竖起,霎时之间将金丸弹至四方,酒肆青楼和商铺上挂着的灯笼便应声熄灭。
轿辇缓缓前进,那双手的主人便顺着长街弹灭了大半的光亮。
这人……脑子有病?
景岫不禁想起现代社会里看见的骚包暴发户们的行径,又好好和当下比较了一番。
嗯…似乎这人更嚣张一些……
这么嚣张,怕是没挨过揍。
景岫耳聪目明,只是通过金丸弹出的瑟瑟风声就判断出应该有那么几粒落在自己附近,而很快周围的几撮百姓便乱了起来,一时间寻金丸的高喊声、撕扯声、叫骂声不绝于耳,景岫犹如困在泥淖里一般难行。
这时,那驾轿辇已与她擦身而过并走出去一段距离了,众人皆朝轿辇的方向望去,想是盼着辇中人再弹出几颗金丸。
景岫却固执地不愿回头,她心下不可抑制地焦躁了起来,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直到一个急切的路人使劲儿撞了他肩膀一下,景岫差点将手里那一包心肝宝贝儿似的糖葫芦掉落,她才又急又恼地回过身来瞪了那人一眼。
也就在这一瞬,她听见辇中有男子戏谑的笑声惊起,白幔被一只手狠狠地掀开,辇中的全貌便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那景象又岂止奢靡二字就可以形容:
白色的雪狐皮上衣衫半掩着几个妖童媛女,样貌体态都是一等一的好。四周金玉珠宝弃掷逦迤,香焚玉炉,花插金瓶,正中央斜斜坐着个容貌昳丽的男子,正拿着小小一方夜光杯,笑着将它掷了出去。
只是这一次,没人动一下去捡这价值不菲的宝贝。霎时间,众人屏息凝视,如遇神祇一般惊望着这个拥有倾城姿容的男子。无人敢动一下,亦无人敢出一声,仿佛是怕惊扰了这样一位让春草夏花也黯然失色的贵人。
他狭长的凤眼微微斜睥着,似是含了春风不换的醉意,状若无意地瞥着汲汲众生,眼尾一抹隐隐而艳丽的红张扬又惑人,将人衬得更是风流多情,但细细观来,却不难发现这撩人的眼波中含着居高位者积年不化的傲慢与凌厉,让人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渐渐地,金丸又如雨般从男子手中弹射出去,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继续低下头去跪在青石板上卖力争抢。街边的灯火已不太明了,男子的轿辇终于缓缓到了街尾最后一丝光亮处,只这时他才轻蔑又潇洒,含情又无情地借着光睥睨了下逐金丸的人群。
春日傍晚的微风起,带着些花草芬芳的味道。街道上的人大多趴着跪着,只有景岫拿一包糖葫芦,着一席玄色衣衫直直立在街中央。
春风撩起了景岫的衣摆,就这一眼,惊鸿一瞥似的,他好像看到了景岫,眼里倒是多了半分好奇。二人目光似乎于空气中短兵相接了一下,又倏然错开。
男子生得如此出众,五官艳光逼人却又不流于女气,于众人处,似珠玉在瓦石间,加之其高傲的风姿和撰玉饮金的奢靡,电光火石的一刻,他的身份早已是呼之欲出。
广陵王,赵容卿。
所谓玉面阎罗,不外如是。
景岫想到狱中受着千般苦楚的秦槿,又看到仍是高高在上不受任何影响的凤子龙孙。
哪里来的深情不寿,非卿不可,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也许不过只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们闲暇时一点小小的消遣罢了,就好像这引得人们疯狂的金丸一般,今日还是掌上珍宝,明日也不过如同石块一般满地流走、弃之脑后。
最是无情帝王家。
轿辇悠悠远去,不知是何缘故,街尾最后一盏灯终是灭了,景岫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眼依旧沸反盈天的街道,亦转身离去,不愿做他想。毕竟,她还得抓紧回家吃饭呢,若是晚了,母亲难免挂心。
这么想着,她亦悄然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