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送葬者
兰太嫔比想象中更有生命力。
每次虞听泉悄悄看她,都清楚地发现她身上暮气沉沉。
她枯瘦,她病弱,她默不作声。
就像一抹幽魂在旧宫殿里来回游荡。
只有当阿芙蓉的气息扩散,她才猛然提起精神,贪婪而迅猛地扑上去,那一瞬间才像是真实地活着。
兰太嫔一直都在。
所以,虞听泉的第五个任务始终卡在90完成度。
她可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多陪陪那些对她投以巨大善意的人。
明礼今年十五岁了。
这个从灵植里诞生的小生命,始终天真而纯粹地活着。
他的眼神永远干净清澈,并没有如太皇太后担心的那般,生出对权势的片刻向往。
如今边关平定,女子参军和经商也让人们习以为常。
经济繁荣,生活太平。
民间对太皇太后的评价越来越好,到处都有百姓为她立像膜拜。
吉祥物一样的小皇帝明礼,早就可以不用去上朝了。
他专心打理虞听泉的后花园,把这里变成一片绿海。
一到春天万物复苏,姹紫千红,美不胜收。
做一个成功的花匠,显然比做皇帝更让他快乐。
随着年岁增长,虞听泉看他的目光里渐渐添了担忧。
人有寿命上限,植物也不可能活到永恒。
她预估明礼的寿数大概就是十几年。
那日,霞光漫天。
少年仿佛得到了什么无声的讯号。
他扔下花铲,在虞听泉身边坐下,对着天边的火烧云发了一会呆。
虞听泉低头翻书。
一页又一页过去,她也不知道书里在说什么,只是机械性地继续翻动。
“母后,困。”
明礼会用简单的字表达意思。
虞听泉终于不能再装作没接收到告别的气息。
她伸手摸摸少年的发旋。
“明礼,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明礼的四肢呈大字型摊开在长椅上。
他像一只无条件给出信赖的大猫,撒娇似的蹭了蹭虞听泉的手心。
“有树、水、娘!开心!”
树,是他一棵一棵亲手种下的。
水,是虞听泉从灵植空间舀给他的。
至于这声娘。
明礼像雏鸟一样,向她表达真挚的孺慕之情。
但虞听泉受之有愧。
她并没有把明礼当作自己的孩子。
明礼的世界很简单,有这个种满植物的花园,有好喝的水,有她这个娘,所以觉得自己很开心。
虞听泉的愧疚在于,她给他最合适的吃穿,用天河水给他这具身体提供最大程度的滋养。
这些行为不是照顾孩子。
而是类似于常年累月地坚持给同一株植物施肥、浇水。
现在这棵植物老了,可能就快离开她了。
“明礼……”
她凝视不远处的绿色,问他:
“如果你是一棵树,你想种在什么地方?”
少年憨憨地挠头,笑容满面:“水!甜的。”
虞听泉听懂了。
他很喜欢天河水。
胎神娘娘草在生长过程中,每天都要喝很多。
当这颗果实变成人类,反而承载不了太多灵气了。
虞听泉只能把天河水掺在清水里再拿给他。
“好,就把你种在瀑布旁边,让你天天喝到它。”
明礼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欢快地拍起手。
夕阳继续移动脚步。
火烧云褪色了。
地面上红艳艳的暖光也着急回家,四周温度低了许多。
明礼下意识搓搓双肩,想把自己团成球。
“冷了吧?”
虞听泉将毯子盖在他身上。
明礼眨眨眼,眷恋地盯着她:“母后,我困。”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次。
虞听泉叹息道:“困了就睡吧……娘跟你保证,等你醒来,就住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明礼身上没什么力气,眼皮子困得要黏在一起了,却执拗地舍不得闭上眼睛,伸出小拇指给她:“拉勾!”
“拉勾。”
四面亮起宫灯的时候,十五岁的人类君王赵明礼,在母亲的陪伴下,安静地闭上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同一天,虞听泉取出他心脏里的一颗种子,种在瀑布蜿蜒而下的溪流旁边。
她舀一瓢天河水,浇在微微凸起的土壤上方。
土粒蠕动。
片刻后,地里钻出一根纤细的绿藤。
顶端长出一片弯曲成钩状的叶子。
仿佛是那孩子告别时弯起的小拇指。
·
明礼的身体已经断绝气息,很快被发现了。
这件事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太皇太后早就被虞听泉打过预防针,知道这孩子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她们,也许有新的机缘,它将重新开花结果。
她象征性地让太医过来,检查少年天子的死因。
根据少年心口的一处细小伤痕,太医厚着脸皮确定为心疾发作。
也就是说,病逝。
虞听泉早已接过处理宫务的重任,她为少年安排了流程很完整的葬礼,脸上仿佛悲痛到麻木。
心里不是完全没有伤感的。
但是也还好。
毕竟真正的明礼已经化为种子,在她空间里开始了第二次生命。
没过多久,太皇太后登基为帝,更改国号。
赵氏的江山终究易主了。
一天的劳累下来,虞听泉帮她摘去沉甸甸的冠冕,冷不丁想起一句现代的名言:
别低头,皇冠会掉!
登基这天用的冠冕是超强特制版,用料是实打实的金属和珠玉,看着就怕把颈椎压爆!
好在以后上朝可以换成简约款,那种镂空的金丝纱帽,比这个轻便很多,也很漂亮。
新上任的女帝挽镜自照,指着额头说:
“哎,定是这几天太忙了,我瞧着多了两道皱纹,阿梨你给我看看。”
虞听泉无奈:“那是被金冠压的!早跟您说了少用些材料,您也不听啊。”
小老太太在她面前嘀嘀咕咕,聊完保养又聊衣饰,跟白日里威严的女帝完全是两个人。
到末了,老话重谈。
女帝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
“你娘这一把年纪了,可怜后继无人啊,皇太女一位除了你,我谁也瞧不上。”
虞听泉更无语了:
“是,您除了我,也没有旁的女儿啊。瞧谁去?石头里能蹦出个孙悟空,空气里可变不出大活人。”
女帝好气又好笑,戳她脑门。
“你这孩子,真是没从前可爱了啊,我说一句,你有八句在前面等着我,好歹我也是你娘,就不能让一让我。”
哄她开心是没问题。
当什么皇太女,那就免了吧。
虞听泉不会在明知自己随时会离开的前提下,贸然接过一个国家的重担。
她做掌门的时候,是算着时间提前传位给十七师妹的。
可是这个世界不一样。
哪天兰太嫔突然嗝屁了,她多半会选择出去结算积分。
这里的什么大国、小家,全都被塞进一个存储数据的小球,变成她功勋册里的一页纪念。
到时候进度清零,世界重开,今天的争执就变得完全没有意义。
室内陷入冷寂。
虞听泉心平气和,手持一把嵌宝金梳将女帝的头发理顺,悄然弄掉其中掺杂的白发。
宫人来报,说是锦安公主来请安。
即便换了新朝,锦安仍然是外人眼中女帝的亲孙女,是她娘家侄女的女儿。
亲上加亲,立为皇储也无不可。
虞听泉把梳子递给略显忐忑的锦安,示意她过来接着梳。
女帝从镜子里看了女儿一眼,见她始终没有动摇之意,只得收起万般遗憾,牵住锦安的手:
“孩子,祖母有个差事要考考你……”
年轻的锦安一愣,乌亮的瞳仁里亮起惊喜。
·
兰太嫔渐渐老去,但她仍然坚持活着。
每晚临睡前,这个中年女人就颤颤巍巍地抓起刻刀,在墙上添一道划痕。
她歪头欣赏满墙密密麻麻的“正”字,就像庆祝自己又活过一天。
女帝薨逝的丧钟声敲响时,兰太嫔匆忙起身。
她费劲地爬上院墙向远处张望。
只见象征死亡的白布像一缕缕烟雾,在这深宫内院里缓缓升起。
兰太嫔干瘪到只剩一层皮的脸蛋陡然抽动。
她在笑,咧开嘴无声地笑。
“老妖婆死了吗……她果然死在我前头。”
这一辈子稀里糊涂就过到现在了。
她害过谁,谁又害过她,很多都记不清楚。
旁边冷宫里原先住着她的一个老仇人。
丽妃被太监误杀,冷宫空了很久。
某一天被雷电劈坏了唯一完好的那堵墙,再也不能住人。
那么,兰太嫔现在住的这一间,才是实际上的冷宫。
当年的太后下旨让她禁足。
她虽然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可她落到这境地,总该找个确切的人去恨着,才觉得生命不是虚浮的。
那个人不在了,兰太嫔心头的一口气松懈下来,紧跟着是极度的空虚和茫然。
接下来该恨谁呢?
兰太嫔呆呆坐了一夜,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也许她该嫉恨当年的贵妃,后来的西宫太后,现在该是什么身份呢……人家活得风光,那是母凭子贵,是她和云妃姐姐都没抓住的子女缘分。
“算了,太累了。”
清晨,她翻出进来那天穿的藕荷色宫装,细细地压平褶皱,贴在身上一试发现宽松了太多。
改一改吧。
这么些年过下来,物资匮乏,处境凄凉,她竟不知道,眼光居然还能如此挑剔,总嫌自己改得不够好。
当她按着身形终于改完这件衣裳,女帝的葬礼流程也差不多走完了。
听说是锦安公主登基。
那老妖婆不是有孙子吗?
兰太嫔恍惚地想,哦,对了,之前丧钟还响过一次。
那孩子走得更早呢。
笑容在她恶鬼般的枯瘦面孔上泛开。
她执念已了,换上这套最合身的衣裳,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等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闯进来。
“是谁?干什么?!”
兰太嫔惊愕,猛地坐起来。
随着她这个动作,陈年的脆弱布料呲啦一声,裂开一道口子。
她慌忙去捂腋下,另一边又是一声呲啦!
“……”兰太嫔好多年不见生人。
头一次就遇到这么尴尬的情况。
连续好几天不吃不喝,还经历过几次瘾症发作的煎熬,她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
来人走进来,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见她捂住心口痛苦地倒下去。
虞听泉愣住:“……”
哎,不是,你几个意思啊?
碰瓷呢?
随行的宫人去检查兰太嫔的呼吸,摇了摇头。
游青梨的魂魄飘在旁边,幽幽地开口:“你好像把她吓死了。”
虞听泉:“……你就说这算不算完成吧。”
回答她的不是游青梨,而是叮铃一声脆响。
简直让人安心。
【任务5:辱我者,无一善终!(已完成)】
【完成全部任务,是否离开本世界并结算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