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 120 章
“那为何……”林苏心中有些疑惑。
既然李员外和眉娘在一起了, 那么眉娘去了哪里？他从未在李府看到过眉娘。李员外又为何将李璧钰当作女儿养，甚至都不告诉李璧钰真相？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李员外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着在睡梦中也一脸痛苦的李璧钰, 眼里闪过一丝哀恸，他嘴角露出一道苦涩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叹道：“若一切能重来, 我不会再和眉娘在一起。”
若他知道眉娘为了和他在一起而付出的代价，他绝不会再去纠缠眉娘，绝不会恳求眉娘嫁给他，甚至绝对不会……告诉眉娘他的心意。
人妖之别, 岂止天堑？而当初年轻的他，竟可笑地认为自己能跨过这条天堑，却不知道, 若要跨过这条天堑, 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眉娘告诉过李柱子，人和妖在一起, 人会渐渐地虚弱，最后阳气失尽，药石无医。
可李柱子和眉娘在一起三年, 却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虚弱, 他甚至觉得自己比以前还要健壮。
李柱子以为这是因为自己修炼内家心法，内力深厚、阳气充足的原因, 他甚至为此暗暗窃喜, 因为这样，他就能多活几年，多陪眉娘一段时间了。
直到很久以后, 李柱子才知道，原来，他从不感到虚弱，不是因为他阳气充足，而是因为眉娘为了和他在一起，放弃了妖的身份，眉娘封印了她的内丹，修为丧尽，化作了一个凡人。人化妖，妖化人，皆是逆天而行，作为代价，眉娘不仅付出了她的修为，还付出了她的寿命。
她只剩下了三十年的寿命，甚至都比不过一些凡人！
与妖漫长的生命相比，三十年，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
可无情的命运，却连这三十年都不愿给他们。
在眉娘产子的那一天，厄运降临了。
眉娘，其实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画眉鸟妖，她的身上，有一丝神鸟鹈鴂的血脉。眉娘天资聪颖，
血脉不凡，年纪轻轻便修为有成，而且眉娘性格单纯执着，一心向道，从不为外物所困扰，在身边众妖被人间繁华所惑、流连人间时，眉娘却一心在深山中修炼，不问世事，因而眉娘深受族中长老青睐。她是鸟族里深受期望的修炼种子，本该前途光明，受众妖艳羡，直到，她遇到了一个人类。
眉娘与人产生私情，甚至为之放弃妖的身份，族中察觉之时，眉娘早已先斩后奏，一身修为化为乌有，族中众妖自然震怒，将眉娘逐出族中。
幸得眉娘在族中有二三好友，多有接济，并且帮忙掩盖眉娘的踪迹，使无妖知其行踪。
只可惜，在眉娘产子之际，她还是被找到了。
李柱子不知道，妖之间的血脉，是可以被吞噬的。
失去了族中保护，又失去了修为的眉娘，在一些妖怪眼里，便是一个这样的香饽饽。
而那找到眉娘的，正是一只想要吞噬眉娘神鸟血脉的杜鹃鸟妖。
杜鹃鸟早就发现了眉娘，它同样是鹈鴂血脉的拥有者，吞噬眉娘之后，它的血脉将更加精纯。不仅如此，它还发现了一个惊喜，眉娘肚子里，竟有了一个与人类的孽种，那只孽种，显然也继承了眉娘的血脉，为了同时能吞噬两份血脉，杜鹃鸟一直在静静地等待，在眉娘临盆的夜晚，它终于露出了自己的尖利的獠牙。
但是它万万没想到，说是被逐出族中的眉娘，竟然依旧有法器护身，而且依旧能使用妖力！
眉娘为了保护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顾自己刚刚临盘，动用了被自己封印的妖丹，她本来已化为了人类，如今强行动用妖丹和妖力，身体根本无法支撑，并且遭了极大的反噬，纵然重伤了杜鹃鸟，自己也已然油尽灯枯。
眉娘死去，李柱子哀恸不已。
谁知那只杜鹃鸟虽濒临死亡，却依然还存着一口气，它见眉娘死去，不禁哈哈大笑，在李柱子暴怒的刀挥来之前，它张开口，吐出最后一段话语，它对他们的儿子
，进行了恶毒的诅咒，它诅咒他们的儿子，注定活不过二十之际，半妖血脉显化之时，然后就怨恨讥嘲地看着李柱子，在李柱子冰冷的刀锋下，咽下最后一口气。它知道，就算它死了，也有人给他垫背。
李柱子拼命地挥舞着大刀，每一刀，都在地上割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将杜鹃鸟剁成了一片肉酱，可那又怎样，他的妻子、他的眉娘，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突然听到了一阵婴孩的哭声，他才恍若被猛地惊醒。李柱子渐渐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手上的刀，已经变成了一块废铁，而这个宅子，已然变成了一片废墟，那只杜鹃鸟早就成了一片碎末，消失在风沙中。李柱子踏在地上，地上没有一块完好的地皮——除了眉娘身边的地方。
整个宅子里，只有眉娘和她的身侧完好无损。
这是他干的吗？这是他毁去的吗？
李柱子从来没有获得过如此强大的力量，但他心中却对此充满了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际，才赐予他这样强大的力量！
他猩红着双眼，慢慢朝着婴孩哭声传来的地方走过去。
眉娘躺在那里，而她的身侧，放着一个襁褓。
那襁褓里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着，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渴了，亦或者是知道了自己母亲的离去，和父亲的疯狂。
李柱子摸了摸浑身冰冷的眉娘，又摸了摸手中温热的婴孩，他突然落下泪来。
于是他笨拙地哄着怀中的婴孩，就像眉娘生产之前，他向产婆无数次讨教过的那样，他轻轻摇摆着婴孩，哄道：“宝宝别哭、别哭，爹爹在这里……”
在他笨拙的诱哄下，婴孩渐渐停止了哭泣，睡着了。
婴孩睡着了，可眼泪却没有停止。
依旧有眼泪掉落在婴孩的脸上，打湿了襁褓。
眉娘不喜欢下人，所以李府里面下人很少，而剩
下的人，都死在了杜鹃鸟的袭击里。
在妖的眼里，人命不过草芥。
只有像眉娘这样的傻瓜，才会真正爱上一个凡人，爱上这不起眼的小草，甚至为小草付出了生命。
李府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人，县里谣言四起，李柱子对此并不在意，他给那些人的家属付了抚恤费，便一心一意地开始抚养他和眉娘的孩子。
时间逝去，死者亲属的伤痛渐渐被抚平，死亡被时光覆盖，无人再议论那个夜晚，那些死去的人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话语中，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只有李柱子，在深夜里，总会对着烛火，看那只画眉鸟，看一个晚上。
这只他亲手雕刻的画眉鸟，被眉娘随身携带了十三年，然而最终，还是被她无情地抛弃。
眉娘临终之前，告诉他，她后悔了，她后悔十三年前没有答应他，若是她早早就嫁给了他，那么他们也不会白白浪费了十年的时间。
可是眉娘啊，李柱子在心中轻叹，他也后悔了，他宁可没有这三年的相守，也希望她能够在山林里，自由而肆意地活着，活过百年、千年。
他给他的孩子，取名李璧钰，这是眉娘怀孕时他们就想好的名字。
璧钰渐渐长大，却不知道是不是那诅咒的原因，身体一直很虚弱。璧钰两周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醒，见了无数大夫都不起用。
李柱子四处求神拜佛，李璧钰却始终毫无起色。
直到一日，他遇到了一游方道人。
那游方道人感其诚心，怜其凄苦，便告诉了李柱子一个法子……
“那道长告诉我，杜鹃鸟妖诅咒的是我和眉娘的儿子，如此，便可偷天换日，将璧钰，当作女儿来养……”李员外看着床上的李璧钰，深深地叹了口气。
游方道人对仅两岁的李璧钰施了法，遮掩了李璧钰的半妖身份，他告诉李柱子，只要李璧钰以他的女儿、一个凡人的身份长到二十岁，便可骗过天道，遮掩天机，
避过诅咒。当然，如此一来，李璧钰的半妖血脉不会再显化，二十岁一过，他终身都将会只是一个凡人。
李柱子并不在乎李璧钰是人是妖，他只希望李璧钰能安然无恙地活着，长命百岁。
而度过这场劫数的关键，便是他必须要让李璧钰认为，自己是个女子。
“只有少公子自己真切地认为自己是女子，方能真正地骗过天道……若是少公子在二十岁之前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那么这场劫数，依旧会到来……”游方道人郑重地对李柱子嘱咐了多次，绝不能告诉李璧钰他的身世，只有李璧钰自己对女子身份和凡人身份深信不疑，才能偷天换日，避过诅咒，待到二十岁之后，诅咒破解，方可告知李璧钰真相。
这……林苏听得咋舌。
……不错，这很唯心，是他们道门的风格。
李柱子没有挣扎许久，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好在他带着李璧钰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李璧钰，他给了那些知情人封口费，威逼利诱他们不准说出真相，而且购买了大量下人，告诉他们李璧钰是家中的大小姐，并给李璧钰换上了女孩的衣服。
游方道人的法子很快就见了效，李璧钰竟然真的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起来。
李璧钰本就年幼，醒来后又见周围人都称他为大小姐，刚开始还会辩驳，但久而久之，便真的开始以为自己是女孩。自此，李璧钰的身体渐渐健壮起来，从一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变得比小牛犊还要壮硕，李柱子越发对游方道人的话深信不疑。
只是，有时候看着穿着花裙子、真切地认为自己是女孩的儿子，纵然李柱子的心已经麻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也会冷不丁地被针扎几下，感受到阵阵刺痛。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璧钰终于十岁了，十岁的李璧钰长得比一般的少年都要高大，声音洪亮，粗声粗气，胳膊上全是肌肉，女孩子们都嫌弃李璧钰，不愿意跟他玩。
看着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待着、羡慕
地看着其他女孩子手挽手的李璧钰，李柱子心上的那根针又开始乱窜了。
但很快，李柱子就慌了神，因为李璧钰又生病了，他躺在床上，高烧不去，自李璧钰两岁起，他就再未生过如此严重的病。
李柱子审问了李璧钰的随从，方才知道，原来李璧钰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别了。
李璧钰开始怀疑，为什么自己的身材、声音和力气，与普通的女孩子不同。
“爹，为什么、为什么我与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病中的李璧钰痛苦又不解地问李员外。
看着李璧钰不谙世事的眼睛，李柱子动了动嘴唇，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希望李璧钰活着的期盼占了上风。
“孩子，你与别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同。”李柱子摸了摸李璧钰的头，安慰道，“只是你见过的女孩子太少而已，很多其他的女孩子，都像你一样。”
安抚好李璧钰，李柱子连忙想法子补救，他着急地派人去寻找一些长得五大三粗的妇人和女孩，他想要让李璧钰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长这样，其他女孩子里面也有这么强壮的。
这时，一个意外的访客来到了李府。
“那个来拜访我的人，便是小红。”李员外眼神悠远，似乎陷入了回忆，而林苏则在一旁安静地当一个倾听者。
“小红是眉娘族中派来的，她告诉我，她有办法解决璧钰身上的诅咒，甚至可以让璧钰提早恢复男子的身份。”
“眉娘……死后，留下了她的妖丹，只要将那妖丹给璧钰服下，再配以他们族中的秘术，便可以与诅咒抗衡，bin激发璧钰身上的妖族血脉，让璧钰成为一只真正的妖，到时候，诅咒自然迎刃而解。”
“可当我问起这法子她有多少把握时，小红却沉默了，最终她告诉我，只有五成……”
“原来不过五五之数……”
李员外苦笑了起来，他注视着李璧钰，对林苏道：“我终究是一个自私的父亲。”
“我不想将我儿子的
性命寄托到这只有一半的把握上，我只希望，我的儿子能够万无一失地活着……哪怕……”
“哪怕……”李员外说不下去了。
李柱子拒绝了小红的要求，小红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离开，而是化作粗犷模样，留了下来，成为了李璧钰的侍女。
小红告诉李柱子，眉娘曾经救过她的命，现在该是她报答眉娘的时候了。
李柱子不知道小红说的是真是假，但小红真的开始像侍女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李璧钰的身体。
无论这是出于她自身的用意还是眉娘族中的嘱咐，小红看起来对李璧钰都无恶意。李柱子暂且放了心，有小红这样一只妖怪在，李璧钰的安全便更加有了保障。
李柱子将他找来的人和小红带到了李璧钰的面前，李璧钰总算释然了，果然，满是肌肉又长得高大的女孩不止他一个，他果然是一个好孩子。于是不久，他的病又好了起来。
李璧钰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又长成了一个青年，期间，他并不是未曾有过疑问，皆被李柱子有惊无险地糊弄了过去。眼见着，李璧钰就要及冠了，他就要二十了，那个诅咒，终于要破解了。
李柱子等这一天，实在是等了太久太久了。
马上，他的儿子，他和眉娘的儿子，就能从此平安喜乐地活下去了，以他自己的身份。
可这一切都毁了。
当李柱子看到李璧钰给他留下的，他要去闯荡江湖的信时，他便能预见到，一切终将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
明明，就只差半年了……
是他做错了吗？可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活着……
但如今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李璧钰已经开始化妖，变不回人类了，只能使用小红的办法。
夜已深，李员外将下人驱散，把李璧钰连同床榻都搬到院子中，清冷的月光照在李璧钰的身上，衬得他满是羽毛的身体更加诡异。
月光里，蕴含着妖
族修炼的力量。
李璧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他的眉心有暗沉的黑气，那是杜鹃鸟的诅咒。
小红在一旁施秘术，将诅咒压制住，延缓它的发作，并且给李璧钰服下了族中灵药，提高李璧钰化妖的成功率。
李员外和林苏紧张地看着月光下的李璧钰，是生是死，在此一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鹈鴂（ti jué）究竟是什么鸟，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鹈鴂就是杜鹃，有人说它们是两种鸟。本文采取第二种说法，它们是两种鸟，并且把鹈鴂当做了一种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