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 186 章
阿莫塔从床上醒来, 透过漏风的窗户往外看，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这里是渝国的一个小渔村。
自打那日林道长莫名在青楼屋顶上消失后，他就被一阵邪风席卷走了, 等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渝国。
据村子里的人说，他是被珠女从海上救回来的。说到这，村人们还啧啧称奇。
自古以来，能安然无恙地从那片危险海域上渡过的人寥寥无几，更遑论阿莫塔还没有船, 他是从那片海域里直接漂过来的。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正因如此，阿莫塔被村人们认为是受“海大人”庇佑的人，即使他长相古怪丑陋, 一双眼睛跟黑猫似的, 绿得吓人, 与常人迥异，但还是把他留在了村中。
初时，还有些胆小的村人以为他是妖异, 但见阿莫塔醒来之后脾气温和, 无甚异样——看上去除了长相奇特、说话腔调难听, 似乎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且踏实能干, 知恩图报——阿莫塔每次出海抓到的鱼都是最多，并且还会将这些鱼分给救他的村人们, 自己却只留下一点。
又见他见多识广、知识渊博，不仅识得许多文字, 而且还能预测海上气候，帮助村人们出海时避开了许多恶劣天气。
如此一来，村人们的戒备渐去。时间长久之后, 阿莫塔反而受到了不少人的信服和尊敬。
那张古怪奇特的脸村人们也不觉得可怖了，绿眼睛看久了也觉得顺眼起来，反而认为这是智慧的象征。
毕竟从古至今，总有一些奇人和普通人不同，阿莫塔只是长得奇怪丑陋了一点，眼睛绿了点，但正所谓上天给他关了一扇门，总会给他留一扇窗，村人们觉得他的智慧和预测天气的能力已然能够弥补长相上的劣势了。
“阿莫塔，你真的去过很多地方吗？”
“阿莫塔，在大海的那边，真的有另一片大陆吗？”
“阿莫塔，这世界上真的有比村子还大的船吗？”
“阿莫塔，海底的龙宫长什么样啊？你跟我们再说说吧！”
“阿莫塔，那些妖怪真的可以变成人吗？”
“阿莫塔，和海一样无边无际的沙漠长什么样子啊？是像海一样都是蓝色的吗？”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绕着阿莫塔，阿莫塔只好耐心地一个个回答过去。
“……在大海的那边，真的有一片很大很大的大陆，那里住着许多和你们长得一样的人，还有许多和我长得一样的人……那里是我的家乡……”
“这世界上不仅有比村子还大的船，还有比山脉、比河流、比许多国家还要大的船……甚至它们都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情绪……”
“龙宫是由璀璨的水晶铸成的，龙宫的入口有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桥，在阳光下会散发出五彩的光芒……龙宫里面有无数财宝，但这些财宝不是无偿的，只有付出足够代价的人才能带走它们……”
“妖怪不仅可以变成人，而且很多妖怪变成的人都很漂亮……不过不是所有妖怪都喜欢人的，有些妖怪会故意变得好看来把人吸引过来吃掉，我在昌国就见过这样一个例子……所以大家长大以后看见漂亮的人不要被迷了心，要保持理智，说不定他们就是妖怪变的……”
“沙漠啊，不不不，沙漠和大海长得可不一样，也不是蓝色的，虽然同样无边无际……它有时候是红色的，有时候是黄色的，还有时候是白色的……”
“哇！”听着阿莫塔讲的故事，孩子们不断地发出惊叹的声音。
“阿莫塔，你的家乡里，真的有很多和你长得一样的人吗？”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好奇地问道。
事实上，围在阿莫塔身边的这一群孩子中，除了五六岁的稚童，还有不少半大少年，他们都为阿莫塔所说的故事着迷，阿莫塔丰富的经历，在他们看来，简直就和神话一样奇幻，给他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了无数幻想和好奇。阿莫塔所说的一切，都是这群一直生活在小渔村的孩子们从未接触过的，自打阿莫塔来到渔村，就成为了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人。
“是啊，”阿莫塔笑着地回答那少女，眼里露出怀念，“在大海那边的沙漠中，有许多人，都长得和我一样‘古怪’……不过‘古怪’是对你们而言的，事实上，我这样的长相，在我的家乡，可算得上英俊了……”
孩子们纷纷感到不可思议，如果阿莫塔这样的长相在他的家乡也算得上英俊，那么他家乡那里的人，得有多丑啊。
阿莫塔看出了孩子们没有说出口的心思，却也只是包容地一笑，他当然知道，自己的长相在这些从来没有见过异族人的人们眼里，就像是怪物一样丑陋。这是认知上的差异，与喜恶无关，正如他同样觉得罗刹族人丑陋一样。事实上，这渔村的人们愿意接纳他，已经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了。
“阿莫塔，我娘说你是‘海大人’派来的使者，不是凡人，所以长得和我们不一样，而且你还能预测天气……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是神的使者吗？”有孩童好奇地问道。
“不，我并不是神的使者，”阿莫塔失笑道，“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人，只是长相不一样的人罢了。至于预测天气，这只是一种知识而已，如果你们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们……”
“哇，真的吗？”
“这些东西我们也能学吗？”
孩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了起来。
“当然……”
阿莫塔和他的族人们，从来都是一群旅者，而作为终身行走在路上的旅者，又怎么可能会对天象毫无研究呢？天象是他们的晴雨表，也是他们的方向标，是他们的旅途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事实上，渔村的老人们也有对天气敏感的，这是他们的经验带给他们的智慧，只是他们的预测没有阿莫塔预测得那么准确，偶尔会有误差，而对于在大海上讨生活的人们来说，有时候一点点误差，付出的，就是数个家庭的破裂。
阿莫塔对气象的观测来自于他们无数代族人智慧与经验的结晶，他也愿意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里的渔民。
不过首先，先学数学。
于是孩子们很快就听得昏昏欲睡，只有几个孩子强忍着枯燥听了下去。
“阿莫塔，你再说多点在龙宫的事吧！”一个孩子终于忍不住道。
“对啊、对啊，你进了龙宫之后呢？”
“你有得到什么宝物吗？”
“好了，去去去，都给我回去干活，别总是缠着阿莫塔！”有女人来驱赶这群孩子，孩子们只好耷拉着脸一哄而散，而坐在他们旁边，一边干活一边竖起耳朵好奇听阿莫塔讲故事的大人们，眼里也不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们还想再听听龙宫和海市的故事呢。
这些动静自然逃不过阿莫塔的眼睛，他不禁哑然失笑，事实上，这群所谓的“大人”，在年近半百的他眼里，也不过是群孩子罢了。
而来驱赶孩子们的女子正是黄珠，她是珠女之中年纪最大的女子，已有三十六岁了，在常人家里，早已是可以做奶奶的年纪。然而黄珠早年受过情伤，对男人失望，故而一直未嫁。大多数珠女到了一定年龄便会退出这个行当，一是因为身体素质下降，二则是因为珠女这个职业，在大多数人眼里不太体面，毕竟珠女要一直下水，行事时不免被其余男子窥去了身姿，故而虽然人们敬重珠女们打捞珍珠，养家糊口，上贡国君，却也无法消除珠女们在谈婚论嫁时的劣势，不过附近的渔村大多贫困，民风也算淳朴，倒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成婚之后，珠女们的丈夫，却并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再出去下水。
黄珠过去的情郎，正是因为嫌弃她是珠女，才另娶他人，但黄珠却没有对这份职业感到厌恶，反而花了更多的心思在采珠一事上，不断磨练自己的技巧，在附近也颇有名气，因为她一直未嫁，便一直没有退出珠女这个职业，后来年纪大了，下海的次数才少了，转而带起了后继者们，成为村子里年轻珠女们的教导者，不少珠女都受到过黄珠的教导和恩惠，尊她为师，珠女们的家庭也同样感激她，故而黄珠虽一生未嫁，却并没有受到村人们的排挤，反而被颇为敬重。
只是来到阿莫塔面前，黄珠却显得有些拘谨。
不知为何，看到黄珠拘谨的样子，阿莫塔也不禁拘谨了起来。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对上了视线，然后又同时飞快地转移。
“那群孩子不懂事，让你见笑了，”黄珠将自己的头发撩起到耳后，避开阿莫塔那双像绿宝石般漂亮到熠熠生辉的眼睛，低头说道，“我会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不要总是缠着你，打扰你的正事……”
“不、不，没事……实际上，我挺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的……”
然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阿莫塔心里也莫名紧张了起来，事实上，他和黄珠之间的相处原本并不是这么拘谨的。他漂到海上之后，是黄珠救了他——尽管他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漂到海上，总之，之后也是黄珠一直照顾他，原本他们的关系很融洽，黄珠也很喜欢听他讲故事，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黄珠假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原本常穿的束袖变成了行动颇为不便的宽袖，宽袖落下来遮住了她因为多年风吹日晒而变得粗糙无比的双手：“抱歉……我、我以为我他们打扰了你，没想到，是我打扰了你们……”
“没有，”阿莫塔听出了黄珠似乎有些懊恼，忙解释道，“你没有打扰我们，呃，其实我刚好也想干其他事了……”
黄珠转过身，传来的声音似乎更加懊恼了：“你不用解释了，我明白，就是我打扰了你们。”
“我、我……”她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两只手都羞愧得缩到袖子里。
“我、我想……”阿莫塔沉默了一会儿，“好吧，你的确打扰了我们，你赶走了我的听众们……”
“抱歉……”黄珠更加不敢回头了。
“所以，你愿意成为我的听众，听我讲接下来的故事吗？”
黄珠这次终于回过头了，入目的便是那双特别的碧色双眸，和其他村民不一样，她从来都不觉得这双眼睛可怕，反而觉得它们漂亮得惊人。
然后黄珠就在那双眼睛的魔力下，乖乖地坐了下来，听阿莫塔继续讲故事。
还好孩子们都被她赶走了，不然若孩子们看见她赶走了他们，自己反而坐下来听阿莫塔讲故事，那可多尴尬。
至于旁边的大人们……谅他们也不敢笑话她！
然而黄珠却没有看到，旁边干活的大人们已然开始偷笑了。
正在黄珠庆幸孩子们都被她赶跑时，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出现了一个萝卜头，然后是两个、三个……
不知何时，时刻关注这边状况的孩子们又重新冒了出来。
“宝珠？你怎么也……”黄珠讶然道。
宝珠冲黄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就拿着个篓子坐到旁边，篓子里似乎还有活物，不小心带着篓子摔到了地上，宝珠连忙把篓子扶正……
黄珠懊恼自己的蠢态都被孩子们给瞧去了，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再想了，她又再次沉浸到了阿莫塔口里光怪陆离又绚丽多彩的故事中。
没有人知道，阿莫塔说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有人认为这只是阿莫塔编出来逗弄孩子的，也有人认为这是阿莫塔的真实经历，但无论是真是假，没有人可以否认，这个故事的确精彩，以至于对它嗤之以鼻的人，都会忍不住沉浸其中。
谁让这个故事如此奇幻呢？在注定艰苦的现实中，也只有奇幻的故事能让人暂时忘记现实的艰辛了。
而阿莫塔也就这样留在了这个小渔村中。
阿莫塔的族人们自诩为天空的孩子，他们的心也如天空般广阔，他们终身追逐着自由，渴望踏遍这天空下的所有土地。
阿莫塔也同样如此。他没有欺骗孩子们，年轻时候的他，在大海的那边也称得上是英俊的小伙子，惹来不少姑娘的钦慕，然而他是天空之下的浪子，从未因任何人而停留，缠绵的情感会阻碍他前行的步伐，故而他也未曾组建家庭。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毫无负担地追寻世界的边际，达到这所有族人都未曾达到的地方。
不过如今，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完成了寻找死亡沙漠尽头的心愿，也许是因为他将死去族人们的羽毛埋葬在千湖沙漠之后的怅然若失，也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他停留在了这个小渔村中，暂缓了他前行的步伐。
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老了吧，按照雍朝人的说法，他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岁。
不过看着坐在他身边的人，他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老了……其实，他也不过四十八岁罢了，还没到五十呢……
只是……离开死亡沙漠之后，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但看着围绕在他身边、用亮晶晶的眼睛催促着他讲接下来故事的人们，他又觉得这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阿莫塔初时常常会想起林苏，但随着时间流逝，林苏始终没有再出现，他便渐渐不再想了，只是在他讲给孩子们的故事中，常常有一个道士的身影。
阿莫塔不知道林苏为何会消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海上，但既然连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都还活着，想必林苏也不会有大碍，或许……林道长只是继续去进行他的游历了。
若是以前，林道长如果无事，至少是会向阿莫塔知会一声的，但经过昌国一行，阿莫塔发现林苏逐渐有些冷酷起来了，不，应该不能说冷酷，只能说，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道士了，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所以，阿莫塔现在也说不准，林苏究竟是被困在了一个地方，还是早已脱困，只是懒得知会他罢了。
怀着莫名的隐忧，阿莫塔留在了这个小渔村中，毕竟这里是离千湖沙漠最近的地方，是前往海上回到雍朝的必经之路，若是林苏回到这里，定然会发现他。
而且，这里还有许多值得他留下的人和事物。
他低下头，对上了黄珠像黑曜石一样熠熠生辉的眼睛。
阿莫塔找到了他的归宿，林苏却陷入了和他截然相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