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尘彼岸
长跪于地,落尘在两座坟前深深一拜。
“我只是去山上采药。”她指了指放在一边的药篓道,“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
落尘憋不住笑了出来,虽然成亲已有数月,每每听他这么称呼自己,还是有些不习惯,她总忍不住想笑。
伴随着清爽的空气,她转身坐回床边,看着床上仍在沉睡的人。许是春日和暖,万物复苏,他的脸色也不复寒冬腊月初见时的苍白,双唇也多了几分血色,虽然蛊毒仍是日日发作,剧痛有增无减,可只要不是毒发之时,他已如常人无异,闲暇时还能陪她游历些地方,逛逛街市,看看风景,晒晒太阳。
他脸上挂着清浅却真诚的微笑,道:“孟漫生前最喜欢找我麻烦,如今她为我而死,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让她继续麻烦我……至于孟饶,当日重楼崩塌,夜枭所有人都死于乱石之下,尸骨难寻,我便为孟饶在此立了一个衣冠冢,让他可以继续护着孟漫……”
看着融入雪中的鲜血结成了血色的冰霜,仿佛心也结了霜雪,他一把抓住默影的手臂:“不,不必去了。”
默影正要说话,一声忧虑的呼唤传来:“楚天?”
“好啊!这个时辰药也该熬好了,你喝了药再上山吧。”
她紧紧地搂着他,贴近他的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楚天,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
她什么都不想再问,只紧紧地抱着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她无言。有一种爱,是日积月累的,一日成玉,夕夕成玦,可就因为爱得太久,爱得太深,爱已融入了骨血,反倒无法辨识多少是亲情,多少是爱情。
“唉!这也确实不该怪你,情爱之事本就是如此,患得患失,似有若无,否则又怎么会如此牵人肝肠。”他道,“也怪我去救孟漫之前,没有跟你说清楚。我明知陆穹衣设下陷阱,我还是不顾性命去救孟漫,只因孟饶让人传信给我:孟漫若有不测,他必让我感同身受,这分明是用你的性命要挟我,我就算明知是刀山火海,也不能不去。况且,孟漫救过我的命,也为了我出生入死许多次,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我而死,你明白吗,小尘!”
还记得落尘初来浮山的几日,他总怀疑他经历的一切都是久服曼陀罗所致的幻觉,他只愿沉醉不愿醒,所以每晚都不闭眼睡觉,只看着她,生怕一觉醒来,身边一无所有,冰冷的床榻之上唯有他一人独卧。
落尘早早醒来,穿上白衣素裙,长发轻挽,未戴繁复的头饰,只在鬓角别了一根珍珠银簪,衬得面容纯净娴雅。无声地起身,她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确定外面吹入的是徐徐暖风,才打开窗,让混着桃花香的清新空气漫入房内。
“你没想到,并不是你的错。”他道,“那是因为你在此之前,听到了一些我与孟漫的流言蜚语,还听陆穹衣说我为了救孟漫,不惜放弃你,你先入为主地以为我与孟漫早有私情。可你却不知道,那些散播流言的人本就是陆穹衣安排的,至于你的藏身之处……也是他早已知晓的。”
“我告诉你,你会让我去吗?”
落尘上前帮他燃上香火,放于孟漫坟前,道:“你为何要将他们葬于此处?”
“不过有些事,你确实对我有所误会。”他顿了顿,又道,“但这也不能怪你多心,这一切都是孟漫和陆穹衣故意为之。”
“当时,孟漫体内有九十九根淬冥针,痛不欲生。我内伤未愈,无法以内力帮她将毒针逼出,只能帮她……吸出来……”
“那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我知道孟漫与陆穹衣联手杀了紫清真人,嫁祸于我,我本以为孟漫的目的是让我在江湖上无立足之地,永远无法摆脱夜枭的势力。而陆穹衣,他是恨我抢了你,才抓了孟漫引我去陆家庄,欲借江湖各门派之手杀了我。可是后来,当你在我面前跳下悬崖,那般决绝,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目的不止于此。”
这么简单的事,她竟然没有想到,而误以为他与孟漫有情。
“她……”默影欲言又止。
他望望窗外万里无云的碧空道:“睡醒了。今日天气不错,我想山上去走走,你能陪我吗?”
宇文楚天扶住她纤细的肩膀,正视她的眼睛,用尽这一生最柔情最情真意切的声音对她说道:“小尘,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相信:我宇文楚天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你!”
前尘过往,早已时过境迁,落尘已再无怨无恨,只是儿时她和宇文楚天被孟饶和孟漫救下一命的情形记忆犹新。不论他曾做过什么,有过何种目的,她心中对孟饶孟漫仍存有感恩,她相信宇文楚天也是如此,否则不会将他们葬于此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都会误会,可见你对孟漫是真的有情有义的。”
虽是失望,可也总还有希望。她日日为他精心煎熬治疗内伤的良药,就算解不了毒,能让他多撑一日也好,毕竟多活一日,便多了一日的希望。
他忽然笑了,好像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为什么?别人误会我,我都可以理解,可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爱的是谁?”
可他的蛊毒……一想起他身上的蛊毒,她忍不住重重叹气。前些日子,娘亲又寻到了兰族最擅蛊毒的长老,带来浮山。长老仔细研究了一番他体内的蛊虫后,摇头叹气了许久,道:“太迟了,太迟了,若是三年前以至毒之蛊制衡这种噬心蛊,定能有效,如今他体内的蛊虫已噬了火莲之血,想要寻到克制它们的方法了就难了……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治愈他的内伤,让他可以内力压制蛊虫。待我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些蛊虫,找寻克制之法。”
“这番话,我当日去陆家找你时,你为何一句都没说?你为何要告诉我,你想嫁给陆穹衣,他是你最好的选择?”
宇文楚天又道:“我以为,我们不是一般的感情,不管多少误会,待到有时间,你总会愿意坐下来,安静听我一一为你解释清楚,却不想这误会却到了今日才解释清楚。”这个答案,她迟了三年才知道,这三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有过太多的无可挽回。
“我……我想成全你和孟漫……”
“王爷!”默影心惊万分道,“您别急,我这就去找她。”
自那日后,无论他睡多久,她都一定会陪在他身边,让他睁开眼睛便可以看见她。
绕过竹林,落尘远远看见一片野菊花,野菊花围绕之处,两处坟墓比邻而落,她随着他走近,只见一处墓碑上写着孟漫之墓,一处则写着孟饶之墓。
“疗伤!”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疗伤?”
“我要去找小尘。”话未说完,一口鲜血涌出,他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他牵出一抹凄然的笑:“你是真傻啊!旁的先不说,那日无然山庄一场大战,我和孟漫死里逃生,孟漫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我也是浑身新伤加旧伤,你以为我们还有那份兴致,在床上翻云覆雨吗?”
宇文楚天转头看向孟漫的坟墓:“我答应你。”
“你知道吗,”她道,“我曾经以为你最爱的女人,是孟漫。”
“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曾有一日,大雪纷飞,风雪打在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在午睡中惊醒,伸手没有摸到身边的落尘,立刻睁眼四处寻找,房内空无一人,他顿时心下一寒,连忙起身,穿着单薄的寝衣便冲出房门。
宇文楚天拂去孟漫墓碑上的薄尘,将她坟前刚干枯不多日的野菊花拿走,换上一束开得正娇艳的。
“小尘呢?”
“你在吸毒针!”她恍然道,“是啊,你有内伤在身,淬冥针又细小如发,没入经络,难以取出,除了帮她吸出,别无他法。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想到?我应该想到的。”
宇文楚天在清新的花香中悠悠转醒,睁开眼见落尘不在身边,立刻起身看向四周,看见落尘坐在床边为他缝制新衣,就像年少时一样,浅浅低眉,嘴角凝笑,他惊慌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撑着身子半倚在枕头上看着她。
“我……”他若是为了孟漫而去,她自然不会阻拦,若是为了她,她又怎么会眼看他去送死?
落尘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真的是心如死灰。我得知我们是亲兄妹,得知你为了救孟漫不惜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是杀紫清真人的凶手,你把我的行踪告诉陆穹衣,把我推给他……而你却与孟漫在床上……那般情形。最后,你还带着孟漫离开,把我丢给陆穹衣……我不恨你,可我真的对你死了心!”
门外只有默影守着,见他出来,连忙扶住他:“王爷,天寒地冻,您怎么出来了?”
“小尘!”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我醒来看不到你,我以为,我以为……”
落尘震惊地看向孟漫的墓碑,她到底对宇文楚天有着怎样一种执拗的感情,才会为了得到他,如此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承受淬冥针之痛?
他推开默影,走向院门。
见宇文楚天睡醒起身,落尘忙拿了衣服披在他肩上,嘴角笑意更浓:“时辰还早,不再睡会儿了吗?”
“你不惜与我天人永隔,宁愿与我来世只做陌生人,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宇文楚天掩口咳了几声,看着孟漫的墓碑道,“你我是从小长到大的情分,无论我做错了多少事,伤害你多深,你都不会如此绝情,除非……你当时已然心如死灰……”
“王爷,您要去哪儿?”
“好,全都依你,宇文夫人。”
“什么?”
落尘不解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随即,他最渴望的人影已飞身至他身前,风吹散的柔软发丝掠过他的脸颊,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不止于此?”
落尘点头,不论孟漫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为宇文楚天确实不惜付出一切,甚至生命,这样的情义,谁又能不感怀。
暮春之日,远离朝堂明争暗斗,远离江湖恩怨纷争的浮山,一片苍翠,芬芳遍野。山脚下清静的院落中,桃花初吐新蕊,在晨光与流云之下曼妙轻舞,缭乱了人心。
落尘忍不住流泪,靠在他的怀里,久久不能平息,这么多误会,这么多伤痕,这么多恨意,在这一瞬间,恍若烟消云散。可惜,破碎的玉环即使以金镶嵌,也再回不到原本的光洁如初,就如同她和宇文楚天这么多年以来经历的一切,她能忘记,却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无然山庄是江湖第一大世家,眼线无处不在,想要找到你的藏身之处又有何难?你坚信陆穹衣对你的感情,却以为我对你只有责任和亏欠,所以你宁愿相信是我放弃你,也没怀疑过是他欺骗你!”
服过了控制蛊虫的药,宇文楚天和落尘一起上山,一路上,她没有扶着他,只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走在山路上,就像年少时他总放慢脚步陪伴着她一样。
“只可惜,我当时只奇怪陆穹衣怎么抓到的孟漫,他如此对待孟漫,为何不怕孟饶报复?后来我才想明白,这是陆穹衣和孟漫商量好的离间计,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恨我,让你对我死心,回到陆穹衣身边。”
“我……可是你们分明衣衫不整,纠缠在一起……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她点点头,她相信若孟漫泉下有知,看到宇文楚天如此待她,应该会心满意足了。
宇文楚天无言半晌,叹道:“或许吧,毕竟,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我表露得还不够明显吗?”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风雪,恰如落尘回到他身边的那一日,他以为一切都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心口剧痛无比。那种痛,比蛊毒发作时要疼上千百倍,他忍受不了,也不想忍受。
落尘不禁低下了头,喃喃道:“你若是像他那样坦然表露对我的感情,我又怎么会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