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自灵犀
知道了“小尘”是谁，浣沙的心里更是笼罩了层层迷雾，拨不开，看不透。一阵清淡的暖香从衣袖中散出，她从衣袖中取出香囊，指尖触摸着上面的桃花，记起宇文楚天别有深意的笑，她忽然又一阵心悸。她向来性子清冷，心绪平静，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掀起波澜，即便是她心仪的萧潜，也不曾让她有过如此强烈的感觉，可这宇文楚天却总让她的心绪无法平静。
“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浣沙扫了一眼整洁得一尘不染的院落，“刘叔，都安置好了吗？”
“昨夜，宇文楚天曾来过后院，刚巧遇上我……”
“不劳烦，我习惯了。”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在皇上安置的驿馆，要来兰候府叨扰？”
浣沙选了件湖绿色的罗裙穿上，待明心为她精心梳理一番后，出门绕过寂静无人的花园，便到了墨竹园的竹门外。
“以蛊虫重塑骨肉？那要经历百日噬肉啃骨之痛。”
他转眸看见了浣沙，顿时舒展眉峰，唇角扬起，沉冷之色全部化作笑意，那股高不可攀的孤傲也化作轻柔温和的暖意。他眉宇间坦然平和，毫无奸险之感，确是那种让人一见便觉信赖的男人。
浣沙自梦中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摸着身边的被子，视线到处搜寻着，好像想要找点什么。
从那日后，浣泠得知宇文楚天每天都为她送来安神茶，偶尔与她一起品茗，曾天真快乐的娇颜日渐阴郁，也多次来浣沙房里明里暗里试探着问她与宇文楚天都聊些什么。
只是细微的一个表情，没有人留意，浣沙却懂了。她唤来府里最伶俐的侍女雅儿：“雅儿，帮宇文公子将幔帐换成新的，再把我前日新买的那套冰玉茶具拿来给公子用……还有，今日海棠花开得正艳，采些来放在窗前。”
甘纯的淡苦入口，不仅有茶香的润泽醇厚，更有竹叶的清透。
关于陆穹衣的死因，江湖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作恶多端，自食恶果，也有人说是宇文楚天为夺无然山庄，设计陷害。究竟真相如何，浣沙从未在意，故从未细究。现在想来，这其中说不定真有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或许和宇文落尘有关也说不定。
拭了拭额头的汗滴，浣沙卷起窗幔，披了件素衫，下床倒了杯茶。一口冷茶入腹，因梦境带来的慌乱平息很多。
浣泠蓦地站起：“为什么？”
“是的，四肢百骸皆疼痛难忍。”
“她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宇文落尘了。”
兰夫人正感叹着，管家拿着拜帖走进来，打断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夫人，门外有个自称宇文楚天的男子求见您，他说现在就要见您，若是您不见，他便自己进来。”
前厅的门紧闭，护院在门外严防死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浣沙刚要离开，门从里面被推开，一抹清冷身影走出，脚步过处，空气中都带着阴寒，让人不寒而栗。顺着寒意的来源，她转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宇文楚天。
两人日日相处，陌生感渐除，聊天也不再拘谨，随意闲聊，聊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妹妹。每每提起宇文落尘，即便是寥寥数语，他的语调也难掩情谊，足见他们兄妹的感情好得非比寻常。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隐隐觉得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失去他，她就失去了全部。她用尽全力抱着他，他的样子模模糊糊，背上从左肩一直延伸到腰部的伤口分外清晰，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她也很幸福，她有你，有你这个真心疼爱她的哥哥。”
“我是你的姐姐，我比谁都盼着你幸福，我怎么会骗你？”她哀叹道，“浣泠，他若真有心于你，这几日又岂会对你如此冷淡？”
“知道啦。”兰二小姐吐吐舌头，拉着宇文楚天头也不回走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过长廊，转到了闺房门外。与她的住处相对，正是墨竹园。这所闲置已久的别院如今热闹非常，侍女下人在管家的指挥下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都是为安置宇文楚天而忙碌。
“多谢！”
这句话，他说得尤为坚定，也尤为凉薄。她为浣泠感到悲哀，也多少有些庆幸，终究宇文楚天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浣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碧纱窗，檀木椅，白玉杯，青铜镜，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在这一瞬间变得空旷，陌生。而她想要寻找的东西，似乎早已不存在。两年了，自从她在重伤昏迷中苏醒，她总会做相同的梦，梦境清晰得如同回忆，而她记忆中偏偏不曾有过这一幕，也不曾有过那男孩儿的半分影子。
抚着汗水涔涔的额头，她不禁有些慌了，很想马上传消息给萧潜，让他千万提防。然再细思量，即便她告诉萧潜宇文楚天此行的目的是灭泱国，又能如何？瑄国连年侵犯边境，灭泱国之心人尽皆知，萧潜岂会不知？可凭他一介武夫，又能改变什么？
浣沙一惊，心神俱散，无法再汇聚灵力探听。
“沏茶？你天未亮便起，只为取晨露沏茶？”
“已查清了。王爷所料不错，夜枭抢夺那笔修建河堤的银两确是萧朗授意。只因泱国皇帝又将军费再度减缩，原定的补给粮草迟迟未到河阴，萧家军已食不果腹，萧朗才动了那笔银两的主意。”
“不劳烦你了，侯府的下人会处理的。”
打过招呼，她正欲离开，听宇文楚天又道：“兰小姐的脸色不太好，是否近日无法安睡，被噩梦困扰？”
宇文楚天正站在窗边，沉寂的目光扫过薄丝幔帐，又看了一眼八仙桌上久置未用的翡翠杯，眉峰轻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浣沙立刻将香囊收进衣袖中，走向厅堂，此刻她最担心娘亲。
停了一会儿，宇文楚天问道：“还有何事？”
他自怀中取了一方丝帕放于她的手腕上，丝帕雪白，上面绣了一对碧色的交颈鸳鸯，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很明显是女子所赠之物，而他折得平整，贴身所带，珍爱之情表露无遗。
“嗯，你每日晨起饮上一杯，梦魇之症定可不药而愈。若是兰小姐不便来这里喝茶，便让人每早过来取一壶。”
浣沙本想阻止，见兰二小姐兴奋得双颊粉红，头也不回拉着宇文楚天就往门外走，她自知阻拦无用，便由着浣泠任性一次。“也好，你既与宇文公子相识，便陪他走走，只是别忘了一会儿回房抄写《女戒》。”
“看来萧朗也是别无他法，才会出此下策。”凝着冷冷的笑意，宇文楚天道，“如今风雨欲来，河堤停工，两岸百姓怕是焦虑难耐了。你命人去游说两岸的官员，五日之内务必让他们辞去官职，携家眷告老还乡。”
“我与她萍水相逢，决无他意。”
“不止如此，还因为他是夜枭的杀手。做杀手的人，心必定是冷的，处事也必定决绝，想让他动情很难，比取他性命更难！”
收集了满满一壶晨露，他收剑，转身，轻纵，飘然落于她的身前。
收回纷乱的心思，浣沙又问：“娘，您和宇文楚天的父母是旧识，想必见过宇文落尘，我与她真的很像吗？”
而泱国早晚会灭亡，这不是宿命，这是因果，是必然！
“娘，早。”浣沙缓步走到浣泠身边坐下，暗自瞄一眼兰夫人的脸色。只见她神色平和，一身浅紫色的绸缎衣裙，袖口和领口点缀着几处雅致的兰花刺绣，让她看来气若幽兰。浣沙知道这件衣服是娘亲最喜欢的，料定娘亲心情一定不错，暗暗为浣泠松了口气。
“回我的话：欲灭萧家满门，随时可以，欲亡泱国，需他静心以待。”
默然品了半盏茶，宇文楚天告诉她，治疗她骨病的方法和药方他已经找到了，只缺一味瑶草，这味药可遇不可求，要费些时日，待他取到瑶草便可为她治病。
“不为什么，以后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里都不许再去了。”
“娘，我陪您去前厅吧？”
宇文楚天走到窗前，眼光似星光明灭无痕，声音似风声飘忽不定：“抱歉，看来我今夜又打扰到你了。”
宇文楚天自然听出她意有所指，却没有多言，而是从贴身的衣襟中取出一个刺绣的香囊递到她眼前：“这囊中是我配制的安神之药，带在身上，可治疗忧思多梦，心绪不宁。我想兰小姐可能用得到，便赠予你吧。”
闻过，她又细看药囊，柔滑的锦缎上绣着一片桃花林，片片桃花，片片有情，足见绣这桃花的人极为用心，一针一线都是凝着细腻的情思，怕是只有为自己心爱的人才能绣出这样的桃花。
雅儿话音刚落，浣泠已欢喜地冲到宇文楚天身前：“还是我带你去花园转转吧，园子里的海棠花刚开，特别漂亮。”
一盏茶不觉间饮尽，浣沙正欲告辞，宇文楚天又为她斟了一杯。她迟疑了一下，端起茶杯继续与他品茗聊天，聊她感兴趣的人和事，比如浣泠、萧潜，还有宇文落尘。
浣沙总算放了心，这一晚睡得是难得的安稳。
“多年前，她正准备嫁给天下第一庄的陆穹衣时，莫名失踪，从此再未露面。”
“我……”兰夫人顿一顿，道，“见过，有些像。”
兰夫人也不多说，简单明了地道：“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见他！”
“因为他的武功天下无双。”
“不！”
“嗯，我会的。”
迎着晨光，她仰起头举目细看，只见淡青人影手持长剑在竹林上纵身飞跃。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幻化作风则轻若无骨，立若磐石则坚固不移。竹叶在剑气下微微颤抖，露珠散落，他无声无息地飞过竹海，以剑锋将露水收取，不偏不倚地挑入林中八仙桌上的冰玉壶中，冰玉壶正放在火上炙烤着，水珠落在里面便沸腾起来，热气飘散。
见兰夫人的眼神还是有些恍惚，浣沙总觉得宇文楚天的这番“小住”并不简单，她犹疑一下，试探着缓缓问道：“娘，您可知道宇文楚天是瑄国的王爷？”
她起身，打开碧纱窗，夜微凉，星明灭，晚风吹散流云。她对面的竹园内也亮着灯，在暗夜里照出一丝暖意。她正欲关上窗子，忽见不远处满枝桃花的树下，竟有个人影站在那里。浣沙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他还站在那里。
此法对浣泠向来最为有效，原本气势万千的二小姐瞬间哑口无言，被秀烟哀怨地拖着出了中厅，回房里抄写《女戒》。
晨光落在他眼角眉梢，照见他眼中蒙的一层莹润光泽，仿佛水光，又很快隐没。浣沙坚信自己是眼睛花了，才会恍然瞧那似泪光迷离。
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温热黏稠的液体溅在她的脸上，红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男孩儿全身被血浸透，可他依旧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放开。
他的脚步停住，转回身，仅仅是一个回眸的眼神，墨玉似的瞳孔流露出的温柔便足以让人沉沦。隔着碧纱窗，她失神地望着他，依稀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她在哪里见过，在梦里，或是，在前世。
“还有，浣泠心思太单纯，你要多留心点，别让他们接触太深。”
她点头，赞同娘亲的看法。
“不，不难。兰小姐是寒气入髓，经络受损，只需将寒气逼出即可痊愈。”他抬手，取了丝帕折好，又放回怀中，才问道，“你骨病发作，是全身骨骼俱痛吗？”
她迷惑地看着他，迷惑于他知道她常做噩梦，也迷惑于他的出现。
“相像到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都会认错了人？”
“对不起，弄坏了你的窗沿，我明日给你换一个。”
无然山庄是中原第一大世家，世代传承，富可敌国，老庄主陆无然的大义凛然和冠绝天下的陆家剑法，让无然山庄更是备受尊崇，故江湖中人尊称为“天下第一庄”。
“娘，那宇文落尘现在何处？”
“是的，不过他似乎没有恶意，只是一直叫我‘小尘’，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娘，您可知小尘是谁？”
“我刚刚看到宇文楚天了。刘叔说您要留他在府内住一段时日。”
“你还是先去看看浣泠吧，帮我好好劝劝她，让她切莫对宇文楚天动情。”
她只说宇文楚天是在为她治病，别无其他，浣泠便再无话。
浣沙瞄了一眼拜帖，拜帖素白，以素笔勾画着几瓣楹花，一只蝴蝶，笔锋干净利落，别有一番神韵。
宇文楚天也微微点头，嘴角噙着难以捉摸的笑意：“兰小姐，当真是幸会！”
浣沙正考虑着该如何婉拒，浣泠就像疾风一样呼啸而入，进门时，气息还没喘稳，额边还挂着香汗。
“我……我和她真的很像吗？”她又忍不住问。
宇文楚天不愧神医，完全不用望闻问切，随便送个安神香囊，便有奇效。刚入夜，浣沙拿出香囊，正想辨识这香囊中是否真是安神之药，顿觉阵阵清香萦绕，不觉间倦意袭来，思绪也变得沉缓，她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不一会儿便半倚在床上睡着了。
“娘。”她移步而入。
“沙儿，为方便你治病，我将宇文楚天安排在你对面的墨竹园，虽说可能多有不便，不过我与他父母交情颇深，你只管当他是兄长，倒也不必太拘泥。” 兰夫人伸手拉着浣沙坐在身旁，交代道。
浣沙伸手帮她理好了跑乱的发丝，顺手用手帕帮她拭去额边的薄汗：“你回来得正好，娘让我陪你抄写《女戒》，我正到处找你呢。”言罢，她又回身对雅儿道：“宇文公子想在园子里转转，却不认识路，你陪宇文公子认认路吧。”
兰夫人握住浣沙的手，她的手温暖和纤柔：“沙儿，我知道你心疼浣泠，不想她心中有所遗憾。可你有所不知，宇文楚天一定不会对泠儿动真情的！”
“那就送他们回去。”
“不是，没有事。我刚得知他是一位故人之子，此次来邺城办事，听闻我住在这里，特意过来探望我。我素闻他医术高明，想起你的骨病未愈，故留他住些时日，希望可以医好你的病。”
“是的。”
香囊递到她跟前，药香轻轻飘散，清淡怡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她不由自主地接过香囊放在鼻端细闻，这所谓的安神之药少说由十几味珍奇草药混合调制而成，都是安神宁气的良药，足见宇文楚天这神医之名绝非虚言。
她掩饰好内心的失望，微笑着点头，让他莫急，又为他斟满茶。
她未推辞，随着宇文楚天走入竹林间摆放的茶案前。白玉壶下的火刚好燃尽，茶香扑鼻而来，其中浸透着竹叶的爽冽，清新之极。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兰小姐怎么也没睡，又做噩梦了吗？”
浣沙见状，开口劝道：“娘，您先消消气，您不许浣泠和宇文楚天接近，想必是有什么缘由，您不如告诉浣泠，让她明了您的苦心。”
她终于明白浣泠为什么用那么多极尽夸张的词语来形容他，是因为再夸张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丝毫不过分。
他看了一眼香囊，并未接过：“为什么还给我？”
“是啊！”浣泠一见有人撑腰，更是来了劲，“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见过，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男人！”
雅儿急忙去打点，浣沙再转头时正撞上宇文楚天的目光。她垂首，缓步上前，浅施一礼：“不知宇文公子今日会来府里，我们没有提前准备，仓促安顿，招呼不周，请多见谅！”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对浣泠，可是真心相待？”
那一夜，墨竹园的灯火也一直未熄，她也再无睡意，干脆坐于榻上，按照《九黎秘录》中所记方法修习“听意”秘术。
“若他们不肯呢？”
“可他那日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他……”后面的话她已哽咽难言。
宇文楚天又问道：“听兰夫人说起，你有骨痛之病，每逢天气转凉，便会骨痛难忍，可是如此？”
他摇头：“昨夜天色暗，我把你错看成小尘，今日再细看，你们并不像，你比她美，也比她幸福，你身边有真心疼爱你的亲人，有真正守护你的恋人，不像她……”
“我现在就……”浣泠的气话说了一半，机灵的眼珠转了转，立刻话锋一转，“你让我走，我偏不走，哼！”
他一身青墨色的长袍，腰间系着的月银色云纹腰带，虽是暗冷的色调，穿在他身上却有种沉静内敛的味道。晨光穿过云层，散下一抹金色，恰好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淡化了他眼底的阴郁，映出他墨色黑瞳中一片坦荡。原本冰雕一样的俊脸染了清晨的暖阳，也褪下了孤傲，更多了几分清雅的温和。
“姐姐！”浣泠嘴上虽叫着姐姐，眼神里却没有半分她的影子。
“他来过侯府？！”
言至此，浣沙不禁望了一眼墨竹林的方向，对于自己的蓄意抹黑，她心中难免有所歉疚，可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她也只能牺牲他的人品了。
她专心研究着鸳鸯丝帕，而他隔着丝帕为她专心诊脉，诊了良久，眉峰不由深蹙。
陆无然膝下一儿一女，儿子陆林峰剑术卓然，却生性阴狠，心术不正；女儿陆琳苒美貌动人，性格直爽，剑法也是得陆无然真传，出神入化，曾是令江湖上无数男人倾心的奇女子，也是陆无然属意的传承之人。
“宇文楚天。”她一急，喊出了他的名字。
“传闻也未必可信的。”浣沙道。
闻言，浣沙一怔。她虽听闻宇文楚天医术非凡，可断想不到他如此心细如尘，只看她脸色，便知道她被噩梦所扰。
“欸！”想不到他不仅能看病，还能看透人心思。
萧潜十七岁随着父亲萧愈征战沙场，至今七年，多少次生死一线，血染黄沙，他换来的不是泱国江山稳固，而是皇上越加昏聩，王土哀殍遍野；他一身的累累伤痕，战功赫赫，换来的不是皇上的仰仗信赖，而是皇上猜忌萧家功高盖主，日渐缩减其军费开支。
“可能宇文楚天太过思念妹妹才会认错吧。”
“唉，我同意浣泠跟萧朗去丰城，本想让浣泠和萧朗多接触，增进感情，没成想她居然遇上了宇文楚天，劫数啊！”
回答他的，只有露水落地之音。曲声又起，声声催人泪，浣沙不觉间眼底已湿润。
“是！”
“我怎么会嫌它破旧呢？”听他如此一说，浣沙反倒不好回绝，“小尘姑娘的桃花林绣得极有意境，桃花更是片片有心，瓣瓣用情，我是怕宇文公子舍不得。”
浣沙只在《八荒经》里见过瑶草，传说瑶草是神女瑶姬所化，长于姑瑶山，只有一株，且泱国地处中原腹地，距离姑瑶山可谓是山重水阔的距离，他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寻到？
她本想安慰他，却不知为何，他听了这句话，放在床沿上的指骨泛白，雨花石的窗沿突然碎裂了。
陆无然病痛缠身多年，长孙陆穹衣作为无然山庄的少主，执掌山庄一切事务。可就在三年前，陆穹衣突然身亡，无然山庄的主人改为宇文楚天。
“这么晚了，宇文公子为何还没休息？”她平静地问。
“为什么？您不是不许浣泠见他，现在怎么让他住进侯府？”浣沙细细观察着兰夫人的神色，她虽看似平静，但眼眸泛着微红，“娘，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了。”他轻笑一下，眉目如水墨，淡淡的笑容，似三月的春光般温柔，“不过，物尽其用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他的父亲宇文孤羽本是瑄国的嫡皇子，为避皇权之争而远离瑄国，终是难逃劫数，被奸人所害。数年前宇文楚天认祖归宗，承袭了他父亲的王位。”
“娘且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伤害浣泠。”
兰夫人一见，神色一动：“先请他去前厅稍候，我随后就到。”
兰夫人闻声，忙拭了拭湿润的眼角：“沙儿，你怎么来了？”
这的确是她最想不通的。
“沙儿，今天娘让人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杏仁糕，快来尝尝。”兰夫人将杏仁糕夹到她面前，宠腻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让她还没吃已是唇齿留香。
他取了茶杯，斟满茶，轻摇了一下，递给她：“此茶可醒脑定神，我看兰小姐脸色不好，想必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喝一杯，定定神。”
宇文楚天毫不在意地笑笑：“无妨。其实，你说的也没错，我素来不善应对女子，行为举止有所差错，让二小姐误解，是我的失误。”
这陆穹衣在中原江湖绝对是值得一提的人物，但提起他，便少不得先提一提无然山庄。
“没关系。”宇文楚天微笑着摇头，“已经过去两年零十个月了，我习惯了。”
“我听说宇文姑娘三年前失踪了，你到现在还没找到她吗？”
他垂首望着清茶，茶水氤氲着的热气，逐渐模糊了他的面容：“这茶是我为你准备的。”
“因为你太像小尘了，看见你，就像看见小尘。不过你放心，我答应兰夫人小住几日，治好了你的旧疾便会离开，绝不扰你清净。”
浣泠一脸茫然之色：“鸳鸯丝帕？”
透过开启的门，她看见兰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脸色泛白，茶杯在她手中不断晃动，几滴茶汁溅到她手上，她却恍然未觉。
见娘亲一副心中有数的态度，浣沙放下些顾虑，便又想起一件事：“娘，您可曾听说过，宇文楚天身边有个叫小尘的女子？”
她正欲归还，抬头却见宇文楚天已经随着管家离开，而她刚刚竟然一无所觉，这安神香的功效果真非同寻常。手中执着香囊，她愈加不安，宇文楚天贵为泞王，本应在驿馆养尊处优，突然来侯府小住，一见面便送她安神香囊，再加之他主动接近浣泠，看来定是有所图谋。
她即刻将手腕放在桌案上：“浣沙求之不得。”
屏气凝神，浣沙感知着花瓣随风而落，树叶迎风而动。忽然，一片宁静中，悠远的笛声愈见清晰，一曲怅然的《人不归》，诉不尽梦断天涯人不归的凄然。
刘管家原本正准备为贵客引路，见贵客与大小姐两人默然相望，相顾无言，立刻快步上来为他们引见道：“宇文公子，这位是我们大小姐。大小姐，这位是宇文公子，夫人的贵客。夫人留他在府中小住些日子，还特意交代让您多多照应，莫要怠慢了公子。”
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知道她此刻应该做的是大叫“来人”，或是马上关上窗子，表现出自己不容侵犯的矜持，可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宇文楚天想要伤害她，谁来都不能阻止。
“哦，既然他能对妹妹如此情深意重，想必也是个重情之人，这种人虽然冷漠孤傲，一旦动了情，也必定是至死不渝的吧？”兰夫人笑了，笑容凝了几分忧伤：“对，就像你爹一样，动了情就是至死不渝！”
脚步声近，曲声戛然而止，女子恭然的声音唤道：“王爷！”
浣沙不禁蹙眉深思：成亲之前莫名失踪，这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论这女子是宇文楚天的妹妹，陆穹衣的未婚妻。
也许，她真正应该做的，是劝萧潜看清这个必然，别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他会听吗？或者，她应该想想办法让宇文楚天放萧家人一条生路！
日子都记得如此清楚，可见他有多么不习惯，他习惯的是思念，日日刻骨，日日锥心。
“晚上风大，关上窗子吧，免得着凉。”宇文楚天又转回来，为她合上窗子，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我能为你诊诊脉吗？”
女子立刻答：“默影明白了。”
过了子夜，晚风越来越大，吹得窗子呼呼作响，也吹得她衣衫飞舞。
“嗯，你该知道，鸳鸯丝帕素来是定情之物，他贴心口藏着，必是与某位女子情深意重，定了终身。”
“他那日不是告诉过你，他哄你笑，只因你像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他也说过我像他的妹妹宇文落尘，想必，他也觉得你像他妹妹，故此那日对你格外温柔，让你有所误会。”见浣泠还是悲伤难平，她又劝道，“浣泠，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可这几日我与他相处，深觉他对女子行为举止暧昧，易招蜂引蝶，不可托付终身。”
谁承想，二十年前，秘密杀手组织夜枭崛起江湖，先后灭了各大世家，突袭各大门派，无然山庄也未幸免于难，陆无然中毒，陆林峰和陆琳苒先后被密杀。人丁单薄的陆家只余下陆林峰的儿子，陆穹衣，而陆琳苒的儿子，正是宇文楚天。
她轻柔抚了抚浣泠的肩头，故意问道：“你可见过宇文楚天贴着心口收了一方鸳鸯丝帕？”
“我？”
“如今瑄国对泱国虎视眈眈，宇文楚天在侯府小住，娘不怕他别有所图吗？”
和娘亲聊完，浣沙离开前厅，缓步向后院走去。
“王爷的意思是？”
“宇文公子言重了，浣沙绝无此意。”
她不禁也笑了，细致地收好香囊。
“我就要出去，哼！”浣泠气呼呼地站起来，大声道，“脚长在我自己的腿上，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浣沙见妹妹临走时恳切地望着她，满脸的有苦无处诉，也是满心无奈。她权衡一番，试探着问：“娘，您好像非常不喜欢宇文楚天这个人。”
“我看这香囊上绣的丝线被磨得有些脱色了，想必你已经带在身上多年，它一定对你很重要，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是的。”
“我这病，是不是极难医治？”她试探着问。
突然，一个男孩扑过来抱住她的身体……
寒冷的剑光继续逼近……
兰夫人的口气缓和了些：“宇文楚天是什么人，你们应该多少有些耳闻。”
“我不是在练功，是在沏茶。”
眉目轻抬，她微微浅笑：“昨晚的确没睡好，受了些惊扰，希望以后不会了。”
“兰小姐太客气了，我随遇而安惯了，有个方寸之地可以安身就好，不必这么费心。”
“是的。不知兰小姐可有兴趣尝尝？”
浣沙遥望天际，不知天上的阿爹，可曾挂念过她们？
宇文楚天淡淡地道：“多年前，小尘因受了惊吓无法安睡，我翻遍医书，终配出这安神茶的方子，每日清晨取竹叶上的露水为她沏茶。”
她转而走进了墨竹园，管家迎上来，躬身道：“大小姐，您来了。”
兰夫人沉吟良久：“是宇文落尘，他的妹妹。他们父母早亡，两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她若无其事地笑笑：“没错，我确是经历过全身骨骼尽碎之伤。三年前，我失足从悬崖摔落，摔得血肉模糊骨骼尽断，好在我从小修习九黎秘术，修有护体灵力，才维系一丝心念未绝。我娘请兰族长老婆婆帮我以蛊虫重塑残躯，我才活下来。”
“咳！”浣泠捂住口，将刚喝进口里的杏仁糕硬生生咽下去，结果咳了好一阵，拼命喝水才压住，转头看向浣沙，浣沙轻轻摇头，意思是：不是我说的。
“好！你要真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第二日一早，宇文楚天又为她送来安神茶，因为心里对他存了歉疚，她便请他进房，将昨日对浣泠说过的抹黑他的话坦然相告，并道：“我想让浣泠对你死心，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宇文公子海涵。”
“寒气入髓，必是经历过骨骼碎裂。你全身皆痛……”他没再说下去，眉峰再蹙紧。
“是，大小姐！”
“真心？兰小姐何出此言？”
“为什么？”
“你会告诉我吗？”
原来娘亲是记挂着她的病，可宇文楚天是否真有这样的医者仁心，她便不得而知了。
其实这几日的相处，她多少看出些宇文楚天的为人，旁的不说，对于女子，他绝对称得上品行端正，举止谨慎。他夜里站在她窗外，明言是想念妹妹而已，他为她诊脉之时刻意用了鸳鸯丝帕，想来也是为了防她误解。
她淡淡地施了一礼：“抱歉，打扰宇文公子练功了。”
清晨，晨雾刚散，浣沙便梳洗装扮完毕来到用餐的中厅。兰夫人端坐在镂雕着兰族图腾的檀木椅上，面色恬淡地微笑。坐立不安的浣泠一见她，忙偷偷地对她挤眉弄眼。
噩梦，又是一样的噩梦。
每日？他该多疼爱他的妹妹，才会日日取朝露为她沏茶。“那你……现在为何还要日日取朝露沏茶？”
浣沙刻意留心了一下宇文楚天的神情，他的目光落在浣泠脸上，冰凉一片，毫无情感。再看浣泠满眼的情思，浣沙不禁轻声一叹。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睡到初更至，窗疏影。
“这……”让他日日为她取晨露沏茶，她深觉不妥，但面对他温和的笑容，她又不知如何拒绝，索性爽快地接受：“劳烦宇文公子了。”
如此下去，萧潜就算不会如凌王一般被皇上忌惮，寻了借口将他毒杀，也难逃命丧沙场的劫数。
苦劝了浣泠半日，她才勉强止住了哭泣，揉着红肿的眼睛道：“他如此辜负我，我再也不理他了！”
“主上让人传话：大军已待，只等王爷的消息。”
至于她们姐妹，到底是血浓于水的情意，浣泠自然了解她的为人，也了解她对萧潜的心思，就算有些小怪罪、小不满，也总会看淡看开的。
“百日？”浣沙摇头，语气依旧云淡风轻，“是三百日。我的伤太重，在寒冰床上躺了三百日，才被蛊虫救回这条命。可命虽捡回来，寒冰床的冷气却入了骨髓，天气一转凉，便要受骨痛折磨。若宇文公子能治好这顽疾，浣沙感激不尽，愿为公子做任何事，报答公子。”
她本以为他会说没有，然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谁知宇文楚天忽然道：“我对侯府的路不太熟悉，不知兰小姐是否有空，陪我认认路？”
这样的男人，纵然情债累累，也多半是爱慕他的女子飞蛾扑火，非他蓄意招惹。
“浣泠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明白，不知道你对她……”
“味道如何？”
兰夫人哑然一下，才道：“欸……是因为，他父母早亡，从小浪迹江湖。要知道，能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声的都非善类，这宇文楚天在江湖上无人敢轻易招惹，你可知为什么？”
宇文楚天垂眸看着她，没有说话，只看着她，那种凝望的眼神似乎比外面的烈日更灼热几分，令她顿感炎热。缭绕的暗香中，空气似乎也变得越来越稀薄，令她呼吸困难。她压抑住逃离的本能，继续含笑道：“不知宇文公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浣沙淡看他一眼，倾身靠前，以仅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泞王万金之躯，浣沙岂敢怠慢。”
难怪他昨晚那么温柔，原来是对待相依为命的妹妹。有这样一个哥哥，宇文落尘一定很幸福。可是，一想到他说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浣沙不禁心头一寒。
“这香囊是小尘许多年前绣给我的，确实有些旧。若兰小姐不嫌弃它破旧，就收下吧，这里面的安神香与安神茶配合，才能充分发挥功效，彻底治好梦魇之症。”见浣沙还有些迟疑，他又道，“若是兰小姐嫌弃这香囊破旧，可让人重新绣个精美的，装了这安神香带在身边。”
这一切落在浣沙眼里，也落在宇文楚天的眸光中，他的神色依旧冷然，低头喝茶，恍然未觉。浣沙本想追去解释，可转念想想，若是这样一幕能让浣泠误解，误以为宇文楚天是个见异思迁之人，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毕竟彻底伤一次心比始终牵肠挂肚好得多。
他从树下一步步走近她，青白的月色下，她看清了他的脸，又是宇文楚天。
“嗯，那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他转身欲离去。
“安置好了，我已经命人把竹园打扫干净了，也换了新的蚕丝床褥。原本还安排了雅儿过来伺候宇文公子，可是公子说他清静惯了，不习惯侍女服侍。”
存了这个心思，天蒙蒙亮，浣沙便起身推开窗子，关注墨竹园的动静。忽见林中一袭青色的人影飘忽在半空，身形轻快如流水疾风，踏叶无痕，剑影凌厉如旋风狂扫，竹摇叶颤。
横尸遍地，鲜血顺着小溪流向远方。孱弱的女孩撑着双臂努力地向前爬，噙着泪水的眼中溢满恐惧。几道光芒一晃，刀光剑影透骨的寒冷，她吓得抱着头，蜷缩着身体等待死亡。
“嗯。”浣沙点点头，经过两个面色红晕的小侍女，走进房间。
“等！”
浣沙忧心忡忡，却不想兰夫人丝毫不以为意：“他不会的。我与他的父母颇有渊源，我相信他绝无意伤害侯府中人。他来侯府小住，只是为了给你治病，绝无他意。”
看出娘亲有意让她回避，浣沙也不再多说，退出了中厅，便去后院找浣泠。浣泠并不在房内，也不在院子里。她找遍整个后院，没见到人影，寻找中，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前厅。
他一直低头听她说话，待她讲完，才端了茶杯喝了口茶，道：“举手之劳，无须言谢。”
似乎听见她的叹气，那淡定自若、高贵从容的人影微微顿住脚步，转身看她一眼，那一眼分明近在咫尺，却有种远在天涯的感伤。
杏仁糕吃得正甜，兰夫人忽然吹了吹热茶里飘出的雾气，道：“泠儿，听说你结识了宇文楚天。”
浣泠顿时脸色苍白，红了的眼眶中扑扑簌簌落下泪来，哭了一阵，她又不甘地抬头询问：“姐姐没骗我吧？”
听意是将心神聚敛，催动灵力，以心念感知万物之声。上古九黎族将这种秘术奉为神力，事实上，现今许多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都可以做到，早已算不得什么神力，浣沙也只当一种有用的技能修习罢了。
“你懂什么？”兰夫人冷冷瞥她一眼，又看向浣泠的贴身侍女秀烟，“陪二小姐回房去把《女戒》抄写三遍，什么时候二小姐抄完了，什么时候许她吃饭！”
她欠身款款施礼：“宇文公子，幸会。”
对于侯门深院的女子，他提出这种要求十分逾越，不过对于高高在上的王爷，倒不足为奇。
不知不觉竟聊到阳光明媚时，浣泠穿着一身特别柔美的水蓝色长裙来到墨竹园，她在竹门外看见宇文楚天和浣沙品茗对饮，有说有笑，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她想敲门，又忍住，在门外跺了跺脚，扭头跑开了。
她极少听见娘亲提起阿爹。有些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会不停地提起他，仿佛时刻都在想着他，但很快就会忘记了。而有些女人从不提及她的爱人，因为她不必提起，也永远无法将爱人从记忆中抹去！
曲声落，宇文楚天悲凉的轻叹传来：“来生再遇见时，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小尘，这就是你要的吗？”
这习惯着实让浣沙无语，默了一下，她想起昨日的香囊还在怀中，忙从衣袖里取出香囊来，递予他：“这个还给你吧。”
虽然她早已猜到这个可能，可当真正听见宇文楚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狠狠一沉，顿时后悔自己的唐突：“对不起！我不知道她……”
“我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宇文楚天的声音恢复以往的冷沉。
“小尘？”兰夫人猛然抬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来，他如此感伤的凝望，看的应是他的妹妹宇文落尘吧。
她细细回味着唇齿间的薄香，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茶香弥散齿颊之间：“无味之味，乃是至味。这茶的味道很特别，宇文公子每日必饮，想必这茶有些来历吧？”
“看兰小姐满眼疑惑，是不是有问题想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