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错失
萧明月跽坐于案,沉默不语。
陆九莹瞧着她的脸色越发不好,这才敛了笑意:“她们既然能用貘兽来吓人,自然也少不了旁的心思,不吃早食没有关系,清水也很好喝。”
萧明月幽幽地回道:“我喝了,略有苦涩。”
“大抵是你心里苦涩。”
陆九莹忍不住捂唇,险些又笑出声来。
“姊姊怎么还笑得出来,你今日都没早食吃了!”
“可是……也不是我要如此的。”
萧明月瞧着陆九莹佯装委屈的样子,自己气极反笑,她吁叹:“入苑前圣上有言,一日两餐,起居有时,原来早就话中有意,是要我们早些起床干活,才能挣来饭食。可我们做女婢的不吃便算了,你们是贵女,怎能以一碗清水敷衍?”
说罢一握拳,甚是懊恼,复道:“本来我也是能挣到早食的,只是瞧那个小娘子哭鼻子很是可怜,以后谁哭都不好使了,谁也不能阻止我采桑叶!”
“渺渺心善,自是无错,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可话是这么说,但萧明月吃了亏,心里总归是不舒坦的。午后小憩时,官婢又来寻人,说是前往德馨殿做清扫,这一次萧明月格外警醒,临行前用冷水多次扑了脸,生怕走神错失良机。
德馨殿是贵女们三日后受教的地方,殿中景致与苑外无二,只是它建有高台,专门置放漆木书案与竹简笔墨。
一众女婢到达殿中之时,便看见银笺手持竹枝,她瞥了眼胆战心惊的女婢们,只是示意入座,并未多言。
前面几排书案的位置无人敢轻易去坐,反之争先抢着偏后的位置。萧明月是要去坐首位的,但是有人拉了她一把,恰是早上帮扶过的小娘子,小娘子原本占到了偏后的位置,待看见萧明月无座时又让了出来。
小女娘一副即将英勇就义,奔赴刑场的模样:“姊姊,这个位置给你,我去前头。”说罢眼含热泪地走至首排,于银笺面前坐下。
众人已争夺出各自满意的位置,萧明月只得落座。她屏息凝神,直起身子骨,倒要看看银笺又有什么花招。
而后,银笺敲打着手中竹枝,道了句:“都坐着干什么,起来跟我清扫大殿去。”
萧明月:“……”
女婢们皆慌忙起身,生怕慢了一步就要挨打。
银笺带着人游走大殿各处,用竹枝指着说道:“墙角、檐柱、青砖,都得给我清扫干净,还有那花囿,一根杂草都不能留。三日后贵女们要在此处受教,本就辛苦不已,万不能让这些脏东西扫了她们的兴致。”
萧明月身侧的女婢们松了口气,小声私语着:“吓死我了,我以为那根竹枝是用来教训我们的。”
“可不是么,就这一会我的手心都湿了。早上采摘桑叶竟是要给自家娘子换早食,得亏我完成了,不然回去该如何交代。”
“我听闻没换上早食的婢子们,有不少挨了主子打呢。”
“那我们现在要给贵女们换些什么呢?”
此时银笺听到人群中有私语之声,枝条猛地往檐柱上一抽,发出啪嗒的脆响:“禁言!活还没干,话倒不少!待会你们皆有各自负责的地方,若不清扫干净,一个都不许走。”
萧明月琢磨着话语,思忖着其中有何用意,可想了半天,也没能理出头绪。
萧明月与两个女婢被分至高台清扫,要将书架上的竹简都摊开扫尘,还要包上新的绸缎。归她所负责的是《诗经》中的十五国风,总共一百六十卷,另外两人规整的便是雅、颂。
有了桑叶换早食在前,萧明月盯着一百六十卷的国风略有沉思。竹简皆是楠竹所制,一尺五寸,约莫每简二十余字,以丝绳连册。眼下暂未发现有何问题。
片刻后,她坐在书案旁闭目养神,另外两个女婢甚是好奇地望着。紧接着,便见萧明月郑重地打开竹简,一边清扫一边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两个女婢一脸茫然,许是真情实感所染,其中一人摊开竹简效仿萧明月,嘴里小声念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另一人赶忙翻开竹简,而后呢喃:“我不识字……”
萧明月自从被宋家收养,宋大便让她跟着宋言一同念书,幼时读《诗经》都是阿兄逐字逐句领着背诵的,即便后来不读了,她也还能记得大半。眼下趁着清扫顺带温习了国风,萧明月已然做好万全准备,来应对银笺出其不意地刁难。
直到德馨殿清扫完毕,银笺于高台之上朗声说道:“适才都做得不错,比我预料得要好。你们且记住自己清扫的位置,以后每日都要像今天这般去做,记住了吗?”
众女婢齐声:“诺。”
萧明月并未有所松懈,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果不其然,银笺轻笑一声,字字敲人心扉:“适才,我也考校了你们。”
从入殿、巡殿、扫殿再到眼下听训,萧明月没有猜出银笺究竟在考校什么,但她已经做好分配的每一件事情,甚至连一百六十卷的诗书都念了。即便出错,又能出什么错?
萧明月能这般想着,旁人也是如此。适才分了清扫阶梯的,不管是石阶还是木阶,尺寸、数量甚至方位早已熟记心中,就连那花囿中拔了几根杂草,种有多少花卉也都了如指掌。
女婢们颔首静默,内心早已波涛滚滚。
银笺怎能不晓众人心思,她一脸看好戏的模样,遂而说道:“也算不得什么考校,都是为了自家主子。你们最初于高台入座所占有的位置,便是你们主子落座的位置。”
萧明月霎时血气倒涌,紧紧抿着唇。
只听银笺又道:“占据后排位置的贵女们相比前排是要吃些亏的……”她咯咯笑着,“因为听不见。”
萧明月:“……”
萧明月郁郁寡欢地走在回云沧苑的路上。
先前替她占位置的小女娘眼含热泪地跟在身后,怕是心中难受更是面上羞愧,她鼓起勇气上前说道:“姊姊……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个样子的。”
“没事。”
银笺这招出其不意让萧明月阴差阳错丢了好位置,她无理怪罪旁人,怨只怨自己还不够透彻。以前在憉城自己也算是个机敏聪慧之人,怎么一入尚林苑,便跟上了岁数的老翁一般颟顸不已,一而再地吃了亏。
德馨殿的高台摆了那么多书案,明眼人一瞧便知那是贵女们所用,银笺让女婢自行入座不明摆着要给主子选位置吗?萧明月懊恼不已,她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小女娘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糯糯道了句:“姊姊,我叫杳杳……”
萧明月扯了抹笑:“我叫萧明月。”
杳杳记下名字便不再多说什么,红着一双眸子跑了。
萧明月喟叹一声,拉耸着脑袋盯着脚下的石子,她提起裙裾用脚尖画着圈,想着回去要如何同陆九莹说道。可左思右想,她还是对于选座之事心存愤懑,瞧着路上无人,她用力地将石子踢飞,怒骂:“缺德!”
小娘子骂得畅快,雪青色的裙裾落满了余晖,她蹦跶着如同苑中青草地上的小兔子,可小兔子并不快活,踢飞了一个又一个石子,最后索性跳上一块大石上,用脚狠狠地跺着。
凉殿的楼阙之上,阿尔赫烈负手而立,目光落于小道。玄英喝了一碗茶后也起身去望,他很好奇阿尔赫烈杵在那里是在探寻什么。
玄英远远瞧见一个小女娘站在石头上,似乎在跺脚宣泄着情绪。他不由呀了一声:“这个婢子好大的脾气。”
“是不小。”阿尔赫烈说着话,随后双手撑在木栏之上,身姿较为慵懒,他又复道,“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你怎知人家没有本事呢?”
阿尔赫烈敛下眸来,唇角一抹笑:“我猜的。”
“你这……”玄英刚要说教一番,便见阿尔赫烈的两名随从,阿聿与乌洛上了楼阙。
阿聿削瘦,乌洛健壮,二人并肩而行的时候,后者刻意撞了撞,惹得阿聿连续两拳报复。乌洛还大声说着:“你与那阚吉并无二致,身上没几斤肉还妄想同我争斗,我这是让着你,若不然你同他也是一个下场。”
“那阚吉是被丞相所斩,又不是你杀的。再者,人都死了,你还天天去寻人家的玉姬,就不怕阚吉做鬼半夜来寻你报仇。”
“他来啊!”乌洛一拍臂膀,方刚血气,“老子就怕他不敢来,他来了正好瞧瞧我跟玉姬是如何好的!”
玄英听着乌洛粗鄙的话语,一旁说道:“君子勿言秽语,有辱斯文。”
乌洛浑然不在乎,他大步朝前,一拳捶在玄英肩上:“老子又不是君子!我瞧你天天同那水居在一块,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玄英,你可是胡人,学什么礼仪诗书!”
玄英揉着发痛的肩膀,幽怨地望向阿尔赫烈:“这是你的人,都不管一管?”
阿尔赫烈看着小女娘跳下石头离去,这才一挑眉,回望玄英:“他错哪了?”随后转身来到案旁,长臂撩起衣袍,双膝跪于蒲团上。
玄英一噎,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阿聿与乌洛也接着入座。入座后,乌洛面对阿尔赫烈倒是收起了适才骄纵的模样,他说道:“我与阿聿适才听官婢说了,选到最后几排书案的贵女有十人。”
阿尔赫烈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他听到了楚郡翁主的名讳。
茶水微凉,沁入口中恰如清风拂面,舒筋活骨。
阿尔赫烈看向玄英,后者不明其目光深意,只听他说:“确实没多少本事。”
乌洛顺着阿尔赫烈的话说道:“这些小女娘啊,真是没本事,我听说采桑还哭哭啼啼的,有些人手指头都破了。这要是娶回家生娃娃,那还不知……”
阿尔赫烈眸光扫了过来,乌洛立即禁言。
阿聿道:“话也不能这般说,她们如何能料到女婢也要考校,又如何能猜出考校内容呢。”
一旁玄英听着点了点头,意为附和。玄英说:“更想不到这些考校是我们右将军出的题。”
阿聿与乌洛轻笑出声,又说起打趣的话来。
玄英倒是想起什么,面露几分兴致,他凑上前去询问阿尔赫烈:“听说明日的考校,你还送了一物过去,真的不怕有人看破问题所在,夺了你之所爱?”
阿尔赫烈直着身子骨,仿若一座峻拔的青山,他只肖一动,发上的银铃便轻轻响了起来。
“我之所爱……谁夺了便是谁的。”
他淡淡笑了笑,又道:“就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