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结怨
名唤陆玥的小女娘拈去膝盖上的叶子,她将柔软的绡纱松弛下来,裙裾于风中垂落仿若一朵娇俏的凤仙花。紫色的绡纱单薄而又明亮,边沿皆是熠熠金线勾勒出的云纹,远远望着像极了深海珍珠,晶莹剔透。小女娘于一众锦衣华服间格外出挑,不仅是穿得单薄,也更有桀骜的气势。
陆玥抬起头来,好一副仙姿玉貌,灵俏眉眼,虽未有钗环珰钏为饰,但骨子里的那股高贵劲浑然天成,无须任何金器衬托。她以下巴对着丁香色衣裙的女子,二人衣色相近,但她的凤仙紫似乎更胜一筹。
“柳文嫣,你是瞎了眼么?小畜生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怎的变成我杀了它?”
柳文嫣气急,起了身便冲过来指向陆玥,陆玥还没恼,身旁簇拥的小姊妹倒是伸手打落柳文嫣的指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翁主名讳,别说一个畜生,把你都能放在树上。”
“你不过区区书吏之女,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柳文嫣怒怼。
“她没有,我有。”陆玥傲慢开口,抬眼看了下高枝,“小畜生爬那么高活该摔死,换作我城阳王府出现这么个脏东西,我阿父便是连树都要砍了添柴。”
柳文嫣内心愤懑,多半猜到地上的陷阱一定是陆玥着人挖的,这是要联合起来诱她入坑,却不想摔死了心爱的小狸奴。她强忍住怒火,冷笑开口:“城阳王府自是过得惬意,听雨烹茶,拈花弄月,不像我家,我阿父阿兄们年年都要上战场,为朝廷建功,更为圣上解难。圣上还总劝我阿父注意身子,没事多学学城阳王呢。”
小女子一张利嘴,戳人肺腑。
陆玥怎会听不出柳文嫣的暗讽之言,若是城阳王也同柳候一般能干倒也罢了,可偏偏三代都是平庸之辈,若不是出生宗族,哪有如今荣华富贵。众人都知深意,顶多背后无人处议论半句,像柳文嫣这般当着外人面挑刺儿的倒真没有。
“你敢编排我阿父?”
柳文嫣一见陆玥生怒,陡然来了气势:“那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圣上亲口所言!”
陆玥哪敢触及天威,只得说道:“柳家不过出了这一个云候,有何骄傲的。”
“那也总比你家占着功爵之位,空有虚名要强得多!”
陆玥生性倨傲,如何能忍柳文嫣让自己出丑,她忍不住伸手将人推搡半步:“有本事云候生来也是亲王,叫你做个翁主!”
“你侮辱我阿父!”
“是你先侮辱我阿父的!”
柳文嫣本就积攒着恨意,此时恰好等来陆玥先动了手,她便立即反扑回去,索性撕了那件荧光闪闪的绡纱裙,再薅着对方的高髻强迫颔首认错。柳文嫣到底出生武将世家,即便不懂招式也能将人锁住要害。
眼看陆玥被困,身旁一道的小姊妹连忙抱团,能上手定是要用腿,使不了劲的便一同薅头发撕衣服,柳文嫣以人数败阵,被摔在地上难以反抗。
陆九莹欲想上前拉上一把,岂料身后突然又冲出三四个小女娘,口中喊着“文嫣不怕,我们来了”,她当即让开道路,任其两方人马于花海中滚成一团。
雕栏旁的花玲珑问萧明月:“姊姊,我们要去打吗?”
萧明月看热闹来了劲头,她领着花玲珑走下长廊:“不打,但我们下去看她们打。”
而后萧明月三人远观一旁,嗅着清风送来的花香,晒着温暖的阳光,看着一帮娇俏可人的小女娘们撕得面红耳赤,口吐恶言。
以陆玥和柳文嫣为两派的争斗如火如荼,若不是赶来的译官和女婢们劝架,只怕是一番好打。但译官哪敢直视衣衫凌乱的贵女们,先前还伸手阻拦,后来索性埋着头被女娘们一同扇巴掌。女婢们也受了些苦,不敢直言相劝亦不能动手去帮,着实急得眼含泪花难受不已。
直到花海中又入一人,男子青衣拂过柔软草地,走至萧明月旁侧轻叹说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打架呀,还是莫要上头。”
萧明月回望,当即认出是鹿鸣行馆的授棋先生,水居。
水居也看了眼萧明月,笑眯眯地说道:“小娘子有些眼熟呢。”
萧明月没有回话,敛下眸来微微颔首。
水居点点头,算是回了礼。
此时译官似乎如得神助,张着手臂高呼:“水居先生来了!”话音刚落,那些扭成一团的女娘们当即收了手,相互搀扶着起了身,虽是钗横鬓乱但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齐声喊:“水居先生安好。”
水居颇为松惬地抬手扬袖:“安好安好,我只是散散步子,你们继续。”
这话一说,倒让那些女娘们不敢轻易动弹。
“诶,”水居好奇地往前走了走,看着地上的陷阱惊叹道,“好大的坑呀,下头怎么还有一只小狸奴呢?快快快,下去瞧瞧小东西如何了。”
译官这才脱了身,唤着女婢去寻绳索。
柳文嫣顶着一头蓬松的发髻走至水居身侧,她哽咽道:“先生,这是我的狸奴,它叫团宝。”说罢指着陆玥又道,“是她挖的陷阱,原本用来害我的,却不想害了我家团宝!”
陆玥没有害到人,狸奴之死更不是她所为,故而她理直气壮地回说:“我们姊妹是要抓小兔子,何时要害你了?再者狸奴是自个儿跑到树上摔了下来,众人亲眼所见,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身旁姊妹搭腔:“对呀,你自己也看见了。”
柳文嫣气得一噎,但也脑子转得快,她回头寻人指着远侧的陆九莹说道:“你若不是要害我,她会拿小石子丢我以作提醒吗?适才你还侮辱我阿父,她也是见证者!”
众人将目光齐聚身后,皆看见了沉默不语的陆九莹。
水居也好奇地望了过去。
陆九莹比在场所有贵女们的年岁都要大些,可她显露出的稳重神情并非因为年长,而是世家大族一贯该有的深沉。她没有开口附和柳文嫣的话,这让柳文嫣有些急切。
柳文嫣索性替陆九莹报出身份:“她可是楚郡翁主。”说罢故意又朝向陆玥,“同是宗亲,怎么别人却是这般高洁风骨,不像某些人净做些龌龊之事。”
陆玥一听是楚郡翁主,心下顿生敬畏,只不过瞧着陆九莹的模样又有几分生疑。她没有理会柳文嫣的揶揄,而是走到陆九莹面前,一双明眸几番探索。
“你是陆姩?”
陆九莹没有犹豫,回了陆玥的疑问:“我是陆九莹。”
陆玥闻言陡然瞪大眼睛,满脸惊愕:“你,你是那个逆贼林义王府的陆九莹?”
众人听到陆九莹的名讳时发出清晰的呼声,有几个女娘毫不避讳地指着人私语。倒是水居没有过多神色,只是眨眨眼,还是那副浅笑淡漠的样子。
陆九莹平静开口:“是。”
身后的萧明月神情镇定,只是暗中生了提防之心。
陆玥的那帮姊妹中有一人扬声说道:“为何罪王之后也能来遴选七皇子妃?”
便是这一声,让女娘们彻底松了劲,若是像陆玥一般的翁主确实开罪不得,可林义王府的翁主不同,她是所有贵女中的耻辱与不堪。
“把她撵出去!”突然有个小女娘站出来,她早已泪如泉涌,于众人间泣声诉说,“当年我大父与逆贼交战而被斩下头颅,可怜我叔父后助无援,心中悲痛,这才陷于困阵丢了性命,文嫣姊姊,她是逆贼之后,她该死……”
柳文嫣都没料到自己竟被人给戏耍了,可转念一想,适才陆九莹也并未说出自己的名讳,十三州都知楚郡翁主陆姩,怎还会想到那个被世人唾弃的罪王之后呢。但柳文嫣不能就此承认错误,不然等待她的不仅仅是陆玥的刁难。
柳文嫣咬了咬唇,先将姊妹拥抱住安抚几句,随而瞪着陆九莹狠狠说道:“你竟敢欺骗我,圣上怎么没有杀了你?”
一侧的陆玥这才心里有些痛快,相比柳文嫣被骗,她更感兴趣的是见到陆九莹。
陆玥短暂地与柳文嫣达成和解,好心为她解释:“这我倒是比你清楚。”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陆九莹,让自己的目光与其平视后,这才继续说道,“当年陛下诛杀林义王三族,以解众人之恨,却不想广陵王大发善心,以百万石粮食供给长安并上书恳求赦免林义王的一位子孙,以示恩德。可林义王膝下众多男子男孙,保谁呢?后来我听说,王府内的人大都想要求死,唯有一人哭喊着要条活路,为此广陵王便保下了她。”
陆玥说道此处,绕着陆九莹走了几步,眉眼含笑。
那笑容如针刺人,亦如寒冰透骨,即便承受蜚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陆九莹从未释怀过,她交叠的手心微动,一如那颗颤抖的心。
陆玥冷笑道:“那人便是林义王的嫡孙女,陆九莹,也是我们眼前的这位楚郡翁主。陛下仁义,准了广陵王的请求,释放罪人改囚于掖庭为奴,后来魏皇后寿辰大赦天下,这位嫡孙女才得以真正被赦罪,她虽保住了翁主的封号,实则却以庶民的身份回到楚郡,是也不是,九翁主?”
柳文嫣立刻附和说道:“世人都知楚郡翁主乃第一美人,这般瞧着倒也容易分辨,九翁主的样貌并非惊艳绝伦,着实普通。”
陆九莹与萧明月没有轻易驳话,前者沉着,后者识势,都知眼下不比在憉城与那些知根知底的小娘子吵架,她们要想的是权宜之计,而不是让人拿捏更多的话柄。
只可惜想得再多,也还是漏了个花玲珑。
流浪许久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张嘴便是一句:“总归要比你美。”
陆玥突然一巴掌打在花玲珑脸上。
萧明月转瞬挡在面前,接下陆玥恶狠狠的目光。陆九莹拉住花玲珑已经抬起的手臂,硬是死死按了下去。这对主仆行事倒是巧妙,未有只言片语却也能默契十足,她们联手的第一步便已踩稳了步子。
远处的水居揣手瞧着,只觉得颇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