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日夜分偷得半日闲 裁春衣饼哥罩布衫
北京的春天过得很快,到了将将五月天的时候,但凡遇上晴天都晒得厉害,那株老桃树上花早已谢尽,生出了密密匝匝的叶子,张云雷套着戏服外褂在院子里练水袖,昨晚郭麒麟非要拉着他和烧饼一起陪着睡,三个半大小孩凑到一起能早睡就见了鬼了,最后还是师父进来吹眉瞪眼一番,他们才拱进被窝里睡下。
这也间接导致了小辫儿大半天练得都没什么精神。
“身上使点劲儿。”看他练功的师姐在听珠帘寨,张云雷也有些丧气,他今天确实不在状态,勉勉强强练到正午时分,就连休息起来的先生都能看出来他的困倦,吃过午饭就让他下午不必背戏词了,去那里屋躺椅上歇午去,张云雷实在勉强不了,只好难得地偷了个懒,原想窝在里屋躺椅上眯一阵就好,谁知昨晚实在闹得太晚,不一会儿竟然睡沉了。
他这边睡着不久,客厅里电话一阵响动,师姐赶紧过去接了起来,原来是王吟秋先生的弟子陈静秋的电话,说是今日进京来有事要办,特地问一问先生是否有闲,一来是多年不见想要过来看望,二来是阜新剧团新排了砚秋先生的旧戏《梅妃》,她担心学生们学的有不妥,特地请先生看看再回去指导。李老今天还真是有时间的,师姐按李老吩咐回了电话,忽想起小孩还在屋里睡着,往常老师提前约好要见客人时这孩子都是回家去的,今天事发突然,小孩又已经在屋里睡着了,一时间有些两难,只好去问李老,李老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摇了摇头叫师姐莫去扰孩子睡觉,自己反在客厅里坐定等着学生过来。
陈静秋是下午一点钟到的,她与李老情分不浅,当年拜师王先生的时候李老也曾做宾客来贺,王先生去世后,两代师父弟子们也常常往来,因此她初到半点也不急着问戏,先是谢了师妹的茶,和李老对坐着叙起旧来。
两人有千万的知心话要说,聊着聊着就过了下午两点半,两人正浑然不觉,忽然里屋门从里打开,张云雷揉了揉眼睛从屋里出来,抬眼看去一下整个人就不知所措起来,李老也是忘了这茬了,笑着掩过去就两厢介绍起来,只是小孩儿不敢冒昧就叫了师姐,仍是恭恭敬敬叫了老师,反倒是静秋不在意,只是眼见着时候不晚,一出戏从头排到尾所需不短,连忙道了声歉,说起了正事。
今天没和家里打招呼要栾云平早些来接!他,张云雷只好乖乖搬了凳子坐在一边旁听,客厅中间收拾了几把椅子便搭作戏台,这出《梅妃》的本子他早就背唱过,种种唱腔仪态虽是熟记于心但从未演练过,今天倒是好机会,得见另一位桃李满天下的前辈当面唱一个全本。
程派祖师程砚秋先生长于悲剧,这出戏里梅妃江采萍见宠与玄宗,后又失宠,失宠便罢,安史之乱被抛留宫廷,身葬梅树之下,可谓凄凉至极。
起初陈静秋是清唱的,唱的正是戏开头“下亭来”一节,李老听了一阵,忽然想起一事,赶紧便问师姐道:“仿佛家里还有把三弦”
张云雷会弹三弦不是秘密,他这从能渐渐练唱开始就常用老一辈用的法子自弹自唱找调子,李老是听过几次的,因此一听戏里没有伴奏便想了起来,张云雷的三弦自然没什么好露怯的,当即从师姐手里接过三弦来调好弦音套上指甲,接着刚才停下的段落弹了起来。
这一出戏唱足全本要足足两个多小时,中间李老还有偶有点评,于一位八十岁老人而言确实艰难,因而唱到“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一段便停了,李老尚且意犹未尽,连说不累,陈静秋却不好继续让老人家劳神细听,张云雷摘下指甲,抱着三弦去还给师姐,再回来时,先生和陈静秋闲谈的对象居然变成了自己。
“先生,这孩子今年多大了”
李老满面慈爱,让小孩安生坐下,才答道:“刚十三,弦儿是十一岁学的,跟的师父好,孩子也聪明。”
陈静秋今天下午已经听过了小孩的三弦,因而并不惊讶,连连点头道:“先生,我这次进京来其实是受了曲协朋友的托,今年想要再给几部各派的老戏配像。”
“原来都安排年轻孩子配过,怎么又配”“是说要各家出些岁数小的孩子配几出热闹好看的,放在中央台播,这些年喜欢戏的孩子太少了,总是在台上看我们这些老脸他们不喜欢也是情理中。”说道如今整个戏曲界的不景气,陈静秋也是一叹,又道:“已经计划很久了,《武家坡》是曹先生教的孩子和胡先生教的孩子们配的,现在定不下人选的还有一出《红娘》和一出《游龙戏凤》,咱们这既然有好孩子,就让他试试”
“那你算是拣着了。”李老抚掌笑道,“咱们这可是老角儿了。”
这是师爷他们之间拿自己砸挂逗闷子的话,哪知道早就传到先生耳朵里了,小孩儿的脸红了个透,这可真是羞到家的没脸儿了,先生和陈静秋哈哈一笑,静秋看门口还叠着他练功时穿的水袖戏服,就让他当场换上配一段《游龙戏凤》来看,师姐也赶紧把录音带找了出来,一时间屋里弦鼓齐鸣,客厅当中桌椅板凳都挪了下去,配完海棠花一节,陈静秋有几分失笑,道:“到底是学咱们程派的孩子,忒板正了,被调戏看着也不像是小闺女,倒有点像王宝钏了。”“那孩子,你换一段红娘试试,配小红娘。”
凤姐儿俏,红娘浪,说白点这次配像有几分做任务的意思,倒不拘孩子们学的是什么派别,张云雷一心念叨着得甩得开,却到底还是被学过的规矩板式托着,没浪得满场飞,这下陈静秋反倒笑了,连声道:“都说荀派现在有些红娘的演员,演到这一出只顾着满场子飞,棋盘翻花,把张生溜得斯文扫地,丢了这段戏的本意,这孩子身上板正着,反倒看着有那么点意思。”
“那静秋带着去给看看吧。”李老早几年就不上台了,虽说声望仍在,但已经习惯了不以名压人,该是孩子们的事还是孩子们自己拣选才是。“依我看这个岁数的小乾旦,演红娘再像样的也没有了,明天我就和他们说去。”静秋倒是对他颇有自信,张云雷脱下戏服在一边仔仔细细地叠了,心中暗暗计较着回去得跟师父说一声。
这天回去时陈静秋还没走,李老留她晚饭,栾云平接他时明显就能看得出小孩有心事,禁不住就问了一句,小孩也没瞒着,照实说了,栾云平更是不解,这是好事,怎么张云雷脸出了大事的模样,待回了家里,小孩儿连口饭都没吃就敲门进了书房,先找师父请罪去了。
“辫儿,又怎么了”郭德纲正端着笔写字,他那笔字也就的一个趣,今天写的得趣心情上佳,小孩儿反倒端着苦瓜脸进来了,张云雷一见师父心情不错,先缓了口气才道:“爸爸,今天这事可不能怨我,不是我自己要抓尖儿的。”“你今天在先生家里开嗓了”“不是的,爸爸,”小孩赶紧摇头,努力把郭德纲的思路从自己“知法犯法”上引回来,“今天先生家里来客,可能要挑我去给老戏配像,之后可能还要…还要在台里播。”
在小孩的心里这可算是一件大事了,师父之前就教他们有多大的本事做多大的事,不可抓尖儿逞强,上次姐姐过生日就被抓到一次,那戒尺被自己拿到了手,他可不想以身试法再还给师父了。
“这事啊,你怎么想的”
“我怕身上功夫不到家,做不来这么大的事。”张云雷乖乖地实话实说,郭德纲又问道:“李老怎么说”
“先生不反对。”
“只有孩子演么”
“是。”
“那你去吧,先生的意思是你如今能赶上同岁数的孩子了,这事了了照旧去学戏,别上了台就躁了。”郭德纲只消问几句就大概明白了此事的来龙去脉,虽然不甚夸奖还要轻轻敲打两句,心里可早就美得不行了,小孩儿刚一出去就乐颠颠地给于谦打电话,很是炫耀了一番。
于谦撂下电话简直莫名其妙,心道要不是你家小胖子还小呢,往后教他唱薛平贵,让你家那小辫儿唱王宝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