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功德笔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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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作者又补充小注：“人者，头面五官，皆以肖娲皇之态，能言善语，脱于泥胎，天风点其三火，浊土生其三尸，不死不灭，灵慧而不净。自婴孩至耄耋，朝生暮死，娲皇怜之，因置婚姻，遂为女媒，使之百代不息。”
赵云澜略略地垂下目光，与黑猫一对，忽然，他把桌子上的脚放了下来，正经八百地坐好，低声说：“来人了。”
他这反应终于在判官意料之中了，判官连忙说出准备好的托词，连话也顺溜了不少：“令主可能不知道，你手中真正的镇魂令真身是一片木头，正是来自昆仑山的大神木，那大神木是盘古所栽，与天地同寿。昆仑山巅一直是诸神禁地，唯独此物可作为通行证。”
赵云澜看了看他，伸手往自己腰间摸：“要镇魂令是吧，等我给你找找。”
判官心知肚明赵云澜在装糊涂，他头一个不愿意和这个镇魂令主打交道，一来，判官是少数知道一些赵云澜来龙去脉的人，不愿也不敢得罪这尊大神。二来大神不要脸，奸诈油滑，平生就擅长三板斧——无赖，太极，避重就轻——哪个拎出来都够别人喝一壶的。
“可不敢这么亵渎圣人，”判官诚惶诚恐地说，“不瞒令主，此魔物生于黄泉下，功德古木旁边，那功德古木与昆仑山神木原本是一体双生，他也算和昆仑有些渊源，所以……”
赵云澜把两条长腿架在了桌子上，书放在膝盖上，皱着眉翻看起来。
开头就援引了《太平御览》里关于女娲造人的记载：“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
“《淮南子》曰：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判官：“……”
“在山河锥脚下。”赵云澜说，“‘不可成之事’如果指的是四圣，那意思是不是说，得到了四圣，实现了这些‘不可成’的事，就能抵达四条大天柱下？”
判官：“……”
“看什么看，不嫌丢人，我现在没空处理你——小郭，把他推我办公室去，锁上门给我看着他，那里面连着个休息室，有张单人床，你要是累了可以躺下。”
赵云澜一脸莫名其妙：“没有啊，今儿我下午在我妈那看了场春节晚会重播，还真没留神。”
赵云澜摸过小鱼干，手指上带着炸鱼干的香味，尽管大庆不想显得那么贱，然而它就是无法抗拒本能，拼命在赵云澜手指间嗅来嗅去，一边自暴自弃地循着那股味道，一边问：“你们说的鬼面到底是谁？”
赵云澜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那他要这么多人的魂魄干什么？”
下面依然是注释：“老鳖断足以献，娲皇感其大德，赐诸锦衣以为鳍。四柱镇四方，西北天倾，昆仑封字，曰：未老已衰之石，为冷已冻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未灼已化之魂。此皆不可成之事，封之以不可抵之地，以为四圣，天不落，地不陷，则四圣不出，天下遂安。”
判官自己坐那，唉声叹气了半天，想引着赵云澜开口问，结果赵云澜就跟看不懂人脸色似的，默默地在一边喝茶，完全不理他那套，过了一会，判官终于自己憋不住了，开口问：“今天傍晚的时候，令主应该注意到鸦族的示警了吧？”
判官依然是一团和气的模样，笑呵呵的模样不像鬼差，倒像个散财许福、说媒拉纤的月老。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就要走，谁知还没来得及转身，三张镇魂令就同时从赵云澜的手里飞了出来，带出了一大串火花，笔直地蹿上半空，此时郭长城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镇魂令已经烧成了一团，就像一道枷锁，笔直地砸在了楚恕之身上。
“恐怕和沈巍的模样八九不离十。”赵云澜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这人啊，心思重得很，对谁都好，唯独不肯放过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跟自己那么大仇，我实在是担心他……”
这次，来的阴差学了乖，在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就站定了，扬声说：“不速之客幽冥行走求见镇魂令主，令主可否拨冗赏脸？”
赵云澜很傻很天真地问：“乌鸦怎么了？”
赵云澜不理它，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地理顺思路：“五彩石补天，那如果我没猜错，四柱很可能是用来镇‘地’的，这个‘地’应该是造人时期的那个‘地’……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鬼面人一定要得到四圣，得到了四圣，他就能找到摧毁四柱的法门。”
楚恕之目光闪了闪，下一刻，却固执地偏过头，硬邦邦地说：“我本来就不是人。”
“可别，”赵云澜忙摆摆手，“您快甭给我戴高帽，我肉体凡胎小老百姓一个，会点小戏法，承蒙各位把我当棵葱，我可不敢真拿自个儿当瓣蒜。您这么客气，我找不着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能力范围内，能帮到哪，就尽量帮着。”
“此人乃是最污秽地生出的魔物之王，说来话长，他还是洪荒时期神魔大战的时候，被女娲娘娘亲手封在千丈黄泉下的，经年日久，女娲的封印日渐松动，叫它脱困而出。令主是明白人，我不和你绕弯子，实话实说——他现在十分被女娲神印封住八分，我们联手还有一战之力，要是真被他脱困而出……”
判官听了这话，脸上故意露出一个迟疑的表情，而后暧昧不明地说：“也可以这么说。”
刑侦科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开门，对方就闻到了满屋的香火和纸钱味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来人神色一缓，没说话，却先笑了，连忙作揖说：“令主客气，太客气了。”
一股大力硬是把楚恕之压回到了椅子上，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判官简直如坐针毡。
大庆：“难道是……”
话音刚落，一阵梆子声远远地响起来，越来越近，浓郁的阴冷气也越来越清晰，西北风晃得窗棂乱颤，赵云澜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抽出一小把香，点燃了，插在办公桌上的花盆里，又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瓷盆，把抽出一捆冥币纸钱，点了扔在里面，在冉冉升起的烟里，他把书收好，回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赵云澜笑了笑：“我真迷糊了，您得给我说明白，是谁跑到青藏线那雪山的山顶上，摆了个什么东西，目的又是什么？”
赵云澜缓了缓面沉似水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请。”
“他？”赵云澜斜眼扫了楚恕之一眼，“让他坐着吧，正好踏踏实实地参参禅，给我好好醒醒盹。”
判官拱手说：“下官恳请令主引我们上昆仑，破了他的阵。”
楚恕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赵云澜伸手点了点通缉令上的照片：“那这个……‘魔王’怎么上得去？难道他特别有后门，是盘古的小舅子？”
赵云澜大大咧咧地说：“黄泉下……哎，我怎么觉得那离斩魂使大人的府邸很近？”
赵云澜见到来人也是一愣，片刻后，他站了起来，有些讶异地说：“什么风把判官大人给吹来了？”
赵云澜哼了一声，往座椅背上重重地一靠，把打火机在桌上哒哒地磕了两下，抬手点着了烟，目光转向楚恕之，没好气地说：“你还明不明白什么叫冤有头债有主，什么叫一码是一码，急了就他妈会耍狠，还不如人家小郭一个小破孩懂事，我都替你脸红。”
判官心里狠狠地一跳，被他的话音堵了个正着，一抬头，正好对上赵云澜说不出戏谑的眼神，登时心里好一阵抱怨——鸦族食用腐尸为生，历来受地府胁迫，派个鸦族出去，别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指使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馊主意。
赵云澜似笑非笑地说：“那上昆仑山巅摆阵召唤功德笔，也是和那棵树有关么？”
关于女娲的传说非常散碎，四处都有，他手里这本书名为《上古秘闻录》，里面特别罗列了“风氏女娲”一章，大概是宋朝以后某位修道的前辈写的，作者不详，原版本不祥，这是建国后出版的影音版本。
“思虑不周？”赵云澜一挑眉，“我怎么觉得是有所依仗呢？”
判官：“……”
判官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没敢随便答话。
赵云澜的动作顿住，意味不明地望向判官，他的眼珠又黑又亮，说不出的锐利刺人，判官硬着头皮迎上，总觉得自己是讨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判官忙摆手：“不不，神木的镇魂令我们这些人哪里敢动？得劳烦令主亲自跟我们走一趟昆仑才行。”
判官定了定心神，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掩饰性地一笑：“小人怎么敢在背后论上仙的短长？令主说笑了。”
判官心思急转，汗都快下来了。
郭长城讷讷地说：“楚、楚哥，你别说气话。”
“哦，”赵云澜脸上的笑意加深，眼神却分外冰冷，“原来判官是在暗示我，斩魂使与魔物瓜葛不浅。”
他端起茶杯，晃了晃里面已经凉了的茶根，不解气，又来了一句：“我都想泼你一脸。”
赵云澜顺手从办公桌上摸到一根黑水笔，在“天风点其三火，浊土生其三尸”下面重重地化了一道，而后笔尖一顿，又往下一翻，到“补天”的那一段。
判官这才正色下来：“小老儿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半夜地来叨扰，实在也是有一件事，求令主看在苍生大局的份上，能出手相助。”
判官也不知道他是真二百五还是故意的，竟然就把这些本该心照不宣的话大大咧咧地说出来了，他犹疑不定地抬眼打量着赵云澜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乌鸦报忧不报喜，从来没好事，西北起黑云，有人不怕天打雷劈，在昆仑山巅大泽处摆下大阵，要从所有生灵身上提一魄出来。”
赵云澜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大庆的毛，轻轻地说：“它说人的六根不净来自于泥土胚子，而后女娲用老鳖的脚撑起天柱来补天，昆仑给这四根柱子下了封词——山怎么说话，这里的‘昆仑’应该是指昆仑君——另外这个判词我以前听说过。”
上次阴差来报，据说眼瞎都没耽误他跟一个小情人滚在了一起，那应该……是不知道的吧？否则斩魂使又怎么会容忍……
赵云澜听着他半真半假地扯淡，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挑起一点，并不接判官这个忧心忡忡的茬，只是假装没听懂似的追问：“哟，这可严重了，被女娲封印的魔物，那跟平时说的魔物不是一回事吧？哪个比较厉害？”
从机器里出来，男人的声音显得越发阴冷可怖，带着某种刮在骨头上的喑哑。
“你觉得自己说得是人话？”赵云澜面无表情地问。
他进来以后先跟赵云澜三姑六婆地寒暄了半天，而后两人客客气气、各怀鬼胎地对面坐了，大庆纵身跳进赵云澜怀里，尾巴勾住他的手腕，一声不吭，绿油油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判官，仿佛是个保护的姿势。
郭长城立刻好心肠地问：“那楚哥呢？”
赵云澜不动声色地看完字条，冷硬的表情微微缓了缓，随后难得细心地折好收起来，塞进了钱夹里，好像他只是收了一封情书。
赵云澜一愣，脱口问：“所有生灵？地球都快人口|爆炸了，他拎得动么？”
郭长城推起楚恕之坐着的转椅，到了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然后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赵云澜一眼，见领导冲他摆手，这才把楚恕之一路推到了处长办公室，从里面轻轻地合上门。
郭长城犹豫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轻轻地拽了拽的衣角，蚊子似的嗡嗡说：“我、我觉得你肯定、肯定不是那么想的，虽然我没听太懂，但是楚哥是好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坏事……”
赵云澜简而又简地把山河锥的经过和大庆说了，说完，他的面色有些凝重：“鬼面带着面具，但是我大概能猜到他长什么样。”
判官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通缉令，赵云澜打眼一扫，熟人——鬼面。
赵云澜忽然打断他：“前一阵子有个鸦族小妖，用疑似功德笔的东西把我引过去，还伤了我的眼睛，弄得我至今有点二五眼，看东西重影，看判官大人您，都觉得虚胖了八斤，这么说，敢情他说的那根功德笔是假的，是‘有人’故意要找我的麻烦啊？”
赵云澜面色淡淡：“这是什么话？我是个死宅，不是驴友，连香山都没上过，昆仑山门冲哪边开都不知道，您让我引路？”
楚恕之和镇魂令之间的契约没解，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此时也依然要受这个约束。
大庆围着他的手转圈，嘀咕说：“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得我头都晕了。”
判官好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他的目的是逼出功德笔，每人身上携带一魄，上书前世今生的功功过过，以红字为功，黑字为过，他把这一魄抽出，聚齐在昆仑山巅，功德笔自然跟着出世。我们绝不能让他得到功德笔，否则……”
赵云澜扫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摸出一根录音笔，选择了回放，正是楚恕之最后说的那句“希望以后谁家有孩子都看好了，别让一声骨笳吹得三魂散了七魄，变成小鬼才好。”
判官勉强一笑：“这……确实是我们思虑不周……”
大庆一抬头：“什么？”
黑皮本已经留给他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沈巍就是斩魂使？
楚恕之漆黑的目光瞪向他。
赵云澜伸手敲了敲桌子，沉下脸，敛去笑容：“大人，咱们也算合作多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想怎么着？想让我干什么？”
“四圣流落人间那么多年，这么牛逼的东西地府都没放在心上过，没说找也没说收，现在出事了，才来告诉我这东西严重了，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这说不通吧？”
大庆：“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