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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仲春之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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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漠光从邻居叶大娘家里借了两个带着佛香味儿的蒲团,掸了掸放在干净的地面,用手按了按还算柔软,总算没再次亏待了蒋术奇。

    云漠光拉蒋术奇过来,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云漠光右肩受伤,手臂无法抬起,只能用左手示范。

    蒋术奇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这么面对面看着,两个人正儿八经地坐着还是头一次。

    云漠光清了清嗓子,“这套心法名为虚静经,分为七阶,一阶虚室生白、二阶目送归鸿、三阶和光同尘、四阶翠景霜飔、五阶虚霩莩甲、六阶鹭点清光、七阶五鹤西来。术奇,你若是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开始。”

    蒋术奇点点头。

    虚室生白,取自庄子之道。虚室生白的下半句为吉祥止止,两句话连在一起便是平心静气,摒除杂念,致虚守静,生慧明道,吉祥福祉便会如期降临。

    蒋术奇依云漠光的指令闭眼调息,摒弃人间杂念,放空心之内外,神识进入了空明之境。他躺在一望无痕的湖面上,看着天际的云彩投映在周边,感受到无尽的祥和。经历生死之后,非常轻易地便达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对世界无所求,世界亦对他无所害,两厢成全。他的灵魂仿佛穿过竹间的清风,趟过河流间浮光,踏着揉碎的晚霞,迎接着人间赐予的善意。

    云漠光面临的梦境却全然相反。

    这一阶对于她如同关山阻隔,脚底一空,便坠入了深不见底的裂隙,过往的记忆像蜂拥而来的蝙蝠挤压过来。

    柳白樱斜倚着山石,怨恨地看着自己,“你为什么不踏踏实实过你的生活,一定要来抢我的东西?”

    薛檀枞驾马而来,翻身而下,一脸抱歉地对她说,“对不起,你的人生还是不要有我比较好。”

    伯宁萱深陷炼狱,哭啼不止,“姐姐,救我救我!”

    没藏岐睁开痛惜的眼睛,“你当真要这么做吗?这样无异于切断你我的姻缘,置我于不顾。”

    仰头一看,千利神弦趴在树上嬉笑,“要怪就怪你,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死了?死了才好呢!”

    勒喜慌慌张张地出现,凑上来填满整个视野,表情焦急,嘴巴里发出不完整的哼鸣声,拼命地打着手势,“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听他们的!”

    脚底一空,云漠光的神识不停地往下坠,坠入深渊。身躯随着山涧的疾风不停翻转,余光里看到众人守在崖边,空洞冷漠围观,仿佛与她从未相识。一瞬间,她万念俱灰,放下神识,卸下未竟之事的遗憾,剔除深藏内心的悔意,让过往的岁月将自己撕个粉碎,随风而去。渐渐地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漠光,漠光,你在吗?仅有这缕意识属于你自己,你要为自己而活。”困住的神识终于用拳头敲碎四周黑色的墙壁,一束光透了进来。

    云漠光猛然睁开双眼,只觉得右手掌心隐隐发热,她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掌心里缓缓出现了一片金色的枫叶,精细到看得清枫叶的脉络。

    蒋术奇也醒了过来,目光沉稳柔和,下意识也瞧向自己的右手,一截金边勾勒的竹节横亘在掌心中央,就在竹节闪烁的片刻,丹田之气越发充盈,仿佛注入了坚实的力量,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神奇的心法,竟然可以跟随每个人的内在练就不同的效果,就像一道纹身。”

    云漠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掌心,释然地笑了笑,

    “枫叶,自古誉为相思之叶。漠光,你又在想家了吗?”

    云漠光的心窝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痛得那么轻微又尖锐,便匆忙收回手掌。

    蒋术奇扶在起身,“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跟我去勾栏瓦舍听个曲?”

    “既然有人做东,听曲品肴,不如去玉樊楼?”

    玉樊楼足足高三层,两栋楼阁悬廊相接,其间飞桥栏槛,宛若珠帘。向晚明暗相通,灯烛晃耀,俨然是一条街的排面。

    进了玉樊楼,如同进了鱼腹。

    台上一排雅妓表演丝竹管弦,台下人头攒动、比肩叠踵、水泄不通,个个伸长了脖颈,往台子上看。纨绔子弟及富豪子弟均坐在二层、三层,悠闲状吃着茶点,不用体会平头百姓的辛苦。

    云漠光用面纱将脸颊遮住,挤在人群里,仿佛这样可以排解长久的独孤,与千百人通感。人群的冲撞难免,蒋术奇在左侧面帮她开辟出一条道路,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身体贴得如此之近,垂头便是她光洁白皙的额头、摄人心魄的眼睛,令人口干舌燥。蒋术奇不得不按捺住身体的燥热和内心的冲动。

    方旭付完二楼雅座的钱款,便招呼着谷主和云姑娘从人群里抽身出来,一齐上了二楼,拐进了一间包厢。包厢仅三面为墙,一面敞开,正对舞台方向,丝毫不影响与人群同享满堂热闹,云漠光心满意足地笑着,连忙趴在窗台上,跟着欢呼哼唱起来。

    ……

    排排轻竹筏莲蓬围中间

    绿丝低拂绕桃花荡芦浦

    日暮移舟去归人倚藤树

    夜色孤降临人影两相依

    弦月在胸前心儿悬天边

    ……

    “你会唱?”

    “我只会哼,郭四郎茶坊也会排这个曲儿,初一十五都表演的。唱这首曲时,总能感同身受。”

    歌女音润腔圆,苍穹有力,抵去了字义中的哀怨和凉薄。

    蒋术奇深感有愧,他从来没有深入地去了解她的孤独和落寞,从来享受的都是她为他带去的希望和快乐。可她明眸皓齿的笑容、利落轻巧的武艺、不卑不亢的话语,哪一点会让人发现她会跟孤独失落扯上关系?他向来不吝惜用坚韧、聪慧、倔强等词语去形容她。一直以来,他陷入了思维误区,那便是貌美如花的女人定会受到人生的万般优待。这一刻,无关能力和容貌,他终于意识到一个少女背井离乡、无亲无故的悲凉和哀愁。

    云漠光尝了一口甜点,茶香里包裹着一粒粒饱满的红豆,清苦香甜,问小二哥,“玉樊楼的厨师是不是经常轮换?”

    小二哥口齿伶俐解释,“轮换的勤!老板常道,客人的口味无不追求经典和新鲜,八分经典,二分新品,才能满足客人的胃口和期待。”

    云漠光合上菜单,“那我来考考你,玉樊楼共有多少种糕点。”

    “夏令时,茶思红豆、糖霜玉峰儿、香药葡萄、婆罗蜜果、荔枝好郎君、梅酥丸、杨梅蜜饯、泡螺儿、紫苏膏、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冰雪冷元子、香糖果子、滴酥鲍螺、琉璃灯盏、繁花盛共一十五种。”小二哥话说得利索,一口气说完,“怎么样,客官,都尝尝?”

    蒋术奇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小二哥倒会做生意,只是我们两人哪里有那么大的胃口。”

    “这您有所不知,本店的甜品从来都是空盘撤桌,就一个字,绝。”

    “这个月玉樊楼可有新来的甜品师傅?”

    “哎,原本是有的,前些日子乾元山庄办寿宴,谈了一个据说年轻貌美、手艺精巧的厨娘过来,可寿宴结束后,她倒是不见了人影,言而无信。”

    “年轻貌美?那你见过这位厨娘了?”云漠光的好奇引得了蒋术奇的注意。

    小二哥摸了摸脑袋,“那倒没有,掌柜见过,赞不绝口。”

    云漠光猜此人是柳白樱八九不离十,随口点了三样,“小二哥,那就香药葡萄、滴酥鲍螺、紫苏膏各来一份吧!”

    “好嘞!客官稍等。”

    云漠光沉下心来细想,在毒害谢老夫人后,柳白樱若想不动声色地留在杭州城,便需要找新的身份隐藏起来。原本的计划是来玉樊楼报到,却无故爽约,为什么?是中途有事耽搁,抑或是她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她与江宁的闻空福祉有没有关联?

    “漠光,你还是怀疑厨师中间有杀害谢老夫人的凶手?”

    “你怎么想?”

    “谢璞院一直被誉为武林儒士,涉足江湖不减血性,处事方法不失风度,但这次表现得出乎寻常的偃旗息鼓。我猜,很可能凶手已经落网,但逮捕的手段不够体面,故不公开。假如凶手真的潜伏在七名厨师之中,在这里你大概是找不出了。”

    蒋术奇又接着说,“关于昨晚孟兄为你作证一事,实则我也是为此而来。寿宴之后,我派人去调查了厨师团的去向和来历,发现几点疑问:一是沿途未见七人行迹,至今也未返家。二是七人中有六人是东京本地人,家世简单清白。唯有一人自称孤女,姓白,名晓樱,查不到来历,实在可疑。”

    蒋术奇心思玲珑,目色渐浓地看着漠光,问道:“孟兄来找你,不光是为你作证吧?凶手将郭庄主之死嫁祸给你,应该不是偶然。他是怀疑你认识凶手,对吗?”

    云漠光怔了半晌,常言善弈棋之人走一步定十步,此时此刻着实对他的一针见血有了体会,便坦然承认,“他的确有此怀疑。”

    “事实呢?”蒋术奇神情越发严峻。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同他讲,但我不想瞒你。你查到的白晓樱是个化名,她原名柳白樱,是我的同门。”云漠光声线变得幽凉,“她是闻空山庄账房师爷柳望之女,全家独她幸存,来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报仇。我担心她行事不顾后果,牵连无辜,所以正在找她。杀害郭庄主,并栽赃嫁祸,除了她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可毒害谢老夫人,仍存疑点。术奇,在我调查出真相前,能不能替我保密?”

    “客官,久等!这是两位点的三味甜点,请慢慢品尝!”小二哥重回视线。

    云漠光内心忐忑,见他点头允诺,才恢复轻松脸色,“谢谢!我知道对你来讲这并不容易。”

    “我有几个问题。”

    “你说。”

    “如果找到她,你会劝她收手吗?”

    “收手?我不会。复仇是她的心愿,朝夕默诵,誓不动摇。我找她,是为了查出毒害谢老夫人的真凶,切莫再牵连无辜之人。”

    “如果她的所作所为超出了底线,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与我亦敌亦友,说一点感情都没有是假的。”

    “你可知她会令你陷入无尽的指摘和骂名?”江湖是一个既讲道理又充满错乱的所在。

    “我知道,但我会阻止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生。但真到了那一天……”

    “我只好奉陪。”蒋术奇投来温馨的目光,“吃点甜点吧。”

    云漠光在蒋术奇眼中读出了信任,心头一暖,转向甜点,夹起一块咬掉一半,细细品尝完,“果然美味!你尝尝!”

    蒋术奇迟疑下筷,对着紫苏膏端详了很久,而后轻轻地咬了一小口,熟悉的味道在脑海掀起回忆的巨浪,“漠光,家母生前倒是常常亲手为家父和我做点心,紫苏膏是她最擅长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再品尝这个味道。没想到今天,竟有勇气去正视曾经的失去,这一切多亏了有你。”

    “哪里,明明是你自己的功劳。”

    蒋术奇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清风一笑,“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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