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她不再多言，汽车也终于在一栋小别墅前停下来。
宗瑛飞快往后翻——
深夜里，只有食物热气腾腾，对来客一视同仁。
她错过了盛清让的来电。
盛清让一把抓过她，飞快将她带进书柜侧旁的窗前，拉上厚重窗帘。
身后灯牌接连灭掉，宗瑛站在门口等出租车，她理理思路，转头同盛清让讲：“我等会儿要去个地方，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
宗瑛扭头，看向窗外。
他有什么资格做这些？
“去翻查他的遗物？”
照片里的邢学义戴了副样式呆板的眼镜，身板瘦弱，站在严曼侧后方，身边紧挨着的是高他小半个头的宗庆霖。
宗瑛倏地收起满心疑问，迅速清除密码键盘上的碳米分，起身推开已经解锁的大门。
宗瑛站在别墅区僻静狭窄的小路上，一辆一辆归家的车从她眼前驶过，远处闪烁着万家灯火，都跟她毫无关系。
一路往外走，走着走着浑身疲惫，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有饥饿与初秋晚风相伴。
“就算今天不来这里，过两天我还是要过来领通行证，今天这样反而免去来时路险，所以请你放宽心。”
宗瑛关上门，客厅里冷冷清清，顶高家具少，甚至显出空旷感来。手电灯扫过去，看得见空气中浮尘涌动，近两个月无人打理的家，很多地方都蒙了尘。
盛清让忽然喊她，将她猛拽回神。
因为不再着急赶回去，宗瑛也没叫出租车多停，付了车费，出租车即调转车头迅速驶离。
救护车乌拉乌拉地在主路上疾驰，对面的一排小店稀稀落落亮着灯，不远处的广场里有人在跳舞，三三两两的行人于夜色中散步，甚至有调皮小囡好奇打量她，仰头问身边长辈：“那个阿姨坐在地上好奇怪哦，是乞丐吗？”、长辈就低斥：“小宁（小孩子）勿要乱讲！”
宗瑛看一眼时间，提起勘验箱道：“下楼吧，还有五分钟。”
盛清让紧随其后，循痕迹前行，最后见它止于二楼书房入口。
宗瑛耐着性子寻，额头密密一层汗，额侧发丝都潮了。
这话意味着邢学义的遗物已经搬去了他的住处，且有人想尽快处理掉这些遗物。
宗瑛动也不动，盛清让单手握紧她，垂首看表，下颌就抵在她耳侧。
她由衷讲：“我没事，没事了。”
宗瑛抬头看马路斜对面的交通灯：“邢学义的家。”
她知道这个郊区在七十多年前的上海还是战区，而现在距早六点只剩四五个小时，让盛清让再次落到战区，那是万万不行的。
电子密码器独有的解锁声顺利响起，盛清让和她对视了一眼。
迎面驶来的车坐满回家的人，宗瑛却孤身往外走。路灯敷衍地照亮前路，已经走过的路则一片晦暗。
他正要将相框放回，却下意识停顿，手指沿书籍顶部探进去，摸到一本册子。
箱子全用透明胶带封了，想拆箱不留下痕迹基本不可能。
十五分钟后，汽车在699公寓楼下停住，宗瑛下了车，隔着车窗对副驾上的盛情让讲：“在这里等我，我上去一趟，马上下来。”
她气息转急，面部肌肉纷纷绷紧，言辞中攻击性陡增：“我妈妈的案子，既然你当年没有费心去查证，只一口咬定她是自杀，那么现在也不用你劳神——我要不要查，怎么查，都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语尽气促，宗瑛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向右手边，弯腰捡起屏幕破碎的手机。
且从密码盘上汗液油脂的分布来看，这个密码很可能一次也没有改过。
因此她开口向他保证：“一会儿我们尽早回市区，不要担心。”
日记一天不落，只记录天气，最后一句永远都是：“你好吗？”
他讲：“应该是邢学义做的剪报，你看一眼。”
这样的一个人，和严曼的案子脱不掉干系，但到底——是什么样的干系？
“宗小姐？”盛清让小心唤了她一声。
1，4，9，0
她突然平静了很多，语声也和缓：“怎么找到我的？”
她合上手中笔记本，只见盛清让朝她走来，到她面前，又伸手递来一本册子。
两人重新坐上出租车，驶向还在营业的饭店。
她出声质问，宗庆霖气愈急，抬手就朝她挥巴掌——
盛清让打开玻璃柜，小心翼翼移开相框，想看看后面放了些什么书——全套四部《中国药典》，精装硬质红皮封，摆得整整齐齐。
然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她突然顿住，抬手示意盛清让别出声。
哪怕是非法擅闯，宗瑛也必须尽快去一趟。
手掌尚未挨及头发丝，宗瑛骤然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几乎拼尽全力抵抗这种不讲道理的发泄，她盯紧对方，眸色中蓄起不满，咬牙讲：“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传闻又有什么可怕，何至于气成这样？”
汽车行驶途中，宗瑛发现盛清让一直在留意手机地图上的行进轨迹。
封皮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标，但册子中间鼓两边薄——典型的剪贴本。
她长叹口气，想打电话，手机坏了；想回公寓，别墅区却不好打车。
右边页面写：“2011年9月18日，降了温，仍然刮北风，天阴了很久，但一滴雨也没下，你好吗？”
黑暗中看不清人脸，暗蓝晨光穿过窗帘中央的细窄缝隙斜入屋内，落在他皮鞋上——鞋面锃亮，非常体面。
宗庆霖满腔怒火已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说话时手都发抖。
坐了大概十几分钟，一辆出租车突然刹车在她面前停下来。
宗瑛握着磁性刷的手，突然顿在了空中。
左边写的是：“2011年9月17日，刮北风，多云天气，有阵雨，天不冷不热，你好吗？”
宗瑛抬头看他，路灯仍然只能照亮他一半的脸，她却能看出他满脸的焦急与不安。
盛清让握拳又松开，抓紧对方的手拉她起来，应道：“好。”
是问谁好，这些天气又是记录给谁看？
宗瑛一手提着勘验箱，另一只手被他紧握在手心里。
宗瑛收住步子，在茫茫夜色中停顿了两秒，最后也只稍稍侧了头，留下一句“你多保重”，脚步匆匆走出了大门。
为避开监控，宗瑛撑起伞，盛清让马上领会，接过伞柄替她撑着，只见她迅速打开勘验箱，蒙好口罩带上手套，又听她讲：“只有门前一个监控，避开那个就可以。”
一只手搭上门把手，轻轻往里一推，进来小半边身体。
宗瑛从勘验箱里取出刷子和碳米分罐，蹲在密码盘前抬手耐心刷扫。
“我们手中现有的租界及京沪警备司令部的通行证，没法一路畅通，遇到驻军就不管用了，因此想顺利迁转，需另向驻军申领通行证。
她抛光了手里的股份，已和新希没什么瓜葛；和这个家闹成这样，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她宽心地叹口气，素来寡淡的脸上浮起难得笑容，虽浅却发自肺腑。
纸箱里的物品尽量按原样放回去，箱底用透明胶带仔仔细细地重新封好，一只一只摆回原位，贸一看确实没有动过。
盛清让察觉到她的焦虑，安慰她一声“不要慌，慢慢来”，径直走向书柜。
那册子横放着，藏在药典与书柜内壁之间，且较药典的高度矮了一截，身高不够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的行踪是个人隐私，本不好打探，盛清让却无法放心她深夜出门，犹豫片刻还是问：“要去哪里？”
相框里被光束安静笼罩老照片，是和宗瑛家里那张一样的毕业合照——里面有严曼、邢学义和宗庆霖。
信息推入，盛清让的手机突然轻震了一下。
杀人者？还是……
她说罢提箱走到门前，伸手轻轻上滑门锁盖，密码键盘立刻显露出来。
只这轻细动静，引得门外骤响起一声警觉短促的轻“嘘”，紧接着是更敏锐的判断——
走出来，就是一刀两断吗？
宗瑛理解的同时，也深深感受到内迁之路的麻烦与危险。
宗瑛想了想，突然张嘴咬住手电，俯身抱起箱子将它翻了个身，蹲下来翻出刀片，从底部小心翼翼拆了箱。
他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后车门转身同她道：“不，宗小姐，我不能让你独自冒险。”
宗瑛其实不在乎他解释的内容，但看他这样不停地讲话，令她觉得这个夜晚好像有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人情味，不再那么茫然苦闷了。
都不需要排列组合一个个去试验，就是0，9，1，4。
“还有这个。”盛清让说着递去一盒药，白蓝相接的药片盒上印着“草酸艾斯西酞普兰片”字样。
0，9，1，4
两个人在门口停住，宗瑛伸手推开门，电筒一扫，靠西侧墙边堆了几只纸箱，纸箱上还打着新希标志re，可见是从新希搬回来的物品。
用力长按电源键，想让它重新工作，但它毫无反应。
他便解释：“盛家机器厂已确定搬迁，各项计划筹备也在进行，预计会与下一批工厂同迁。除经费、人员安排等事宜外，通行证也是亟需解决的问题。
没想盛清让却说：“不要紧。”他放下手机，续道：“如果来不及，我刚好可以有别的安排，宗小姐，你不要担心我。”
手电筒突然灭了，宗瑛换上备用电池，抬手看一眼表，担心时间不够，转头同盛清让讲：“盛先生，这里我来找，你去看看他的抽屉和书柜。”
盛清让拿出手机，语气犹急：“我看你不在家，就打开它查看你的位置，但后来打电话给你，只听到一两声争执，电话就突然断了，我担心——”他讲到这里霍地顿住，复问道：“你怎么样？还好吗？要不要紧？”
宗瑛扭头看向躺在地上的手机，屏幕挣扎着亮了几秒，最终一片漆黑。
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筛找，时间越走越深，越走越快，不能开灯不能开窗，密闭空间给人强烈的紧张和压迫感。
盛清让松口气，她将手伸给他：“吃饭了吗？去吃饭吧。”
因为同样有记录天气习惯的，还有她母亲。
邢学义用这个密码，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巧合。
宗瑛回得干脆利落。
“我同你一起去。”
宗瑛迅速打开，一页页往后翻，越翻越迟缓，同样是关于严曼的剪报，他做得甚至比宗瑛自己还要细致全面，其中有些宗瑛看都没看过。
区别在于这张做了放大处理，相框也要大得多。
宗瑛在路边坐下来。
开门声和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宗瑛神经都绷紧——从脚步声判断，至少有两个人。
等到吃完，饭店也要打烊了。
额颞处薄薄一层细汗，她整个人愣在密码盘前，满脸写着意料之外的惊愕，还未及回神，只见盛清让伸手去按了四个数字——
“药片吃了将近一半。”他讲，“我看说明上的适应症是重度抑郁和——”
盛清让手指一捏，稳稳抽出册子。
坏了的机器，愈发冷冰冰，宗瑛却还是将它装进口袋，快步下了台阶往外走。
强光电筒一层一层扫过去，聚光灯似的光束，突然在一只木头相框上停住。
常按的四个数字从上到下依次显现——
晚上的空气愈潮湿，连续晴朗了数日的上海，可能要迎来一番降雨。
箱子里多数是码放整齐的文件夹，宗瑛大致翻了几个，都是近期的工作文件。
宗瑛抬头，语声仍努力克制着：“好好讲，有必要摔手机吗？”
邢学义虽然身为上市公司核心部门的负责人，但平时除了药研院就是家，很少外出应酬，连房子也买在郊区，隐约有些避世作风。
另一边的宗瑛寻到一摞笔记本。
出租车在湿润夜色里飞驰，两个人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往邢学义家。
“我知道。”宗瑛伸手接过药盒，想起去年有次碰见邢学义，他那时就瘦得简直可怕，笑容迟缓且机械。
宗瑛胸腔里窜上来一撮无名火，愤怒的淡蓝火苗里藏的却是恐惧。
脚步声上了楼，亦是走到二楼书房门口停住。
宗瑛扭头看他：“你需要休息，盛先生。”
两人忙完，外面天已经蒙蒙亮。
宗瑜妈妈在楼梯口打电话时说的那句“所有东西都已经搬到他公寓去了，你们自己处理掉”，她记得十分清楚。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今晚发现的这些虽然超出了她的预料，但都不是证据，因此一件也不值得带回，只需要物归原处。
刚刚停稳，副驾车门就被推开，盛清让急忙忙地下了车，俯身问她：“宗小姐，怎么了？”
宗瑛脸色愈来愈沉，额上汗都冷透了。
先是股权之争，后是造假丑闻，新希现在风雨飘摇，宗瑛能平心静气同他讲这一声保重，仁至义尽。
“宗小姐。”
别的安排？宗瑛不解。
宗瑛饭量极好，两个人点了三人份的食物，最后吃得干干净净。
0914，她母亲去世的那一天。
宗瑛环视四周，一楼并没有任何囤积的箱子，电筒往上扫，倒是楼梯上一路痕迹——灰尘被擦掉、或被无意碾踩过。
盛清让手持电筒给她照明，另一只手撑着伞躲避监控摄像头，视线一直盯着密码盘。
拿起一本，随手翻开一页——
言罢她快步进门上楼，盛清让只见顶楼那扇窗户迅速亮起又很快黑下去，一分钟之后又见她换了身衣服从公寓大门出来，手里多了一只银色勘验箱和一把雨伞。
黯淡晨光里停着一辆眼熟的汽车。
她要调查的不是药物研究院，而是邢学义本人，优先关注的应该是私人物品和记录。
宗瑛看他数秒，弯腰坐进车内，同时做了决定：“先回699号公寓，我要去取个东西。”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她一贯沉默容忍，小时候听说妈妈意外去世都没哭没闹，眼下的强硬态度和举动是宗庆霖始料未及的，他吃惊之余，更加生气，转身高声勒令她：“你给我站住！”
表盘上的指针一格一格朝六点整移动，身体紧贴着对方，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愈紧张的心脏搏动声，最后连呼吸的节奏也趋于一致。
“有人。”
沉郁的压迫感忽然就覆下来，宗瑛将盒子和册子都还给盛清让，有些吃力地短促叹口气，语声低缓：“时间不早了，整理一下吧。”
她讲：“上楼。”
“对。”
单薄月光抢着进门，为他们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