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恩？”盛清让显未料到她可以即时洞察到每一笔交易，又答：“有人买了我一只手表，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现金，到昨天刚刚用完。”
她起身去洗了手，从浴室出来时，电视上的阅兵式将近尾声，但角落里标着的“抗战胜利70周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让看着屏幕一角，侧脸肌肉始终无法松弛。
宗瑛想起昨天浴室里挂着的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答：“一起吧。”
宗瑛的眸光逐渐沉黯，也没有在意到浴室里的水声响了多久。
她半开车窗，点起一支烟，甜丝丝的味道随烟雾弥开，视线可及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车辆穿梭，行人寥寥，就在一支烟快要燃尽时，马路对面突然出现一个熟悉身影，他越过斑马线朝这边走来，宗瑛摁灭烟头，拿过副驾上的纸袋，推门下车。
他换了新的，但她也未将礼物收回，只讲：“或许你不需要了，但我顺手买了，你就留着吧。”
“你是不是不愿意麻烦我？”
她问：“头还痛啊？是休息得不好吗？”
盛清让推开门走了出去。
盛清让一时站着没动，宗瑛便抬头：“有什么问题？”
店员问：“请问什么尺码？”
盛清让敛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个住宅区，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馆，我今晚回那里是为了取一份资料。至于伤口，是在码头不小心中的招。这些天上海工厂开始起运，一路通行麻烦手续繁重，我便往返上海与镇江，替他们处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他是个乖巧的病人，听令张开嘴，唇角刺痛就愈明显。
理智重新占据上风令人松一口，却莫名也让人体味到一丝无奈的失落。
走在厚实地毯上，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头顶射灯的暖光打下来，将潮湿发丝都映得温柔。盛清让走在她身后，心中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法语里称之为déjàvu——
地狱一样的岁月，虽终归会结束，但到底还是太漫长了，又有多少人能够捱过去呢？
外婆坐在另一张床上，看她背过身去睡，有满腹疑问却没法开口。
盛清让不好推辞，依言坐进沙发。宗瑛伸手拖过药品袋，熟练撕开酒精纸，对着顶上打下来的光，抬手替他处理伤口。
外婆觉得眼熟极了——是她前天在酒店大堂里见到的那个男人，但他与那天看起来完全不同，簇新整齐的衬衫显得他格外绅士正派，是这个年代少见的气质。
房门开启，宗瑛挤入门内，将房卡置入取电盒，房内瞬时亮起。
宗瑛回去时，外婆已经睡了。
宗瑛点点头，扶外婆下了车，将她送进大门，这才重新回到车内继续等。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那么你收好房卡，明天还是到这里来。”宗瑛说着走向门口，临出门时又留了一句：“晚安。”
车子开到酒店停车场，宗瑛看一眼时间，9点50分，匆匆下车绕到后面，拉开车门俯身对外婆说：“外婆，你先上去休息，我在下面抽会儿烟。”
“那这些天晚上你住哪里？”
盛清让的一句晚安还未及说出口，宗瑛却已关上了门。
结账时，姨表妹在旁边问：“啊是给男朋友买的衣服？”
她坐下来，浴室内响起流水声，她又看看时间，百无聊赖地打开房内的电视。
她在靠窗的一张床上躺下，空调不住地往下吹，窗帘拉了小半，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令室内呈现出一种冷森森的景象。
外婆从她手里接过房卡，只叮嘱了一句：“那么你少抽一点。”
是锋利金属片擦过时留下的细小伤口，没怎么出血，也不易察觉，但宗瑛捕获到了。
宗瑛还未从他手里拿过药品袋，电梯门就开了。
“没有。”他说话时有难以察觉的局促，讲完匆匆忙忙转过身，进入浴室关了上门。
宗瑛到现在这个年纪，感情生活从来一片空白，这会儿突然替别人买起衣服，难道是有什么状况？外婆很想打探，但又没想好怎样开启这个话题，就只好自己先琢磨。
“为什么没有刷过卡？”
姨表妹又问：“那是什么样的朋友？”
她和盛清让毕竟不属于同一个时代，有些念头是一旦冒出来就会失控的，谁也无法预料这种失控带来的后果到底是什么，那么连苗头也不起才最安全稳妥。
她讲：“你现在需要休息。”不然哪来精力去应对明天的日出？
宗瑛正低头签pos单，被她这样乍然一问，手中的笔稍顿了一下，回说：“不算是。”
他答：“后天回上海。”
她索性作罢，同盛清让讲了一声“跟我来”，便径直走了出去。
宗瑛稍作回忆，答：“身高184-185，体重72-74。”她目测这些一向很准，出入应该不会太大。
外婆略讶异，正要开口搭讪，宗瑛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门，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外婆，你要出去吗？”话音甫落，她就看到了站在对门的盛清让。
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只能穿浴袍。宗瑛转头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起身，只讲：“坐，我帮你处理。”
42寸液晶显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阅兵。距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70周年，而浴室里的那一位，在数小时前所经历的，却还是战争最开始的部分。
外婆转过头来同她说：“你们是认识的吧？”
宗瑛点点头，将玻璃水杯递还给走廊里的服务生。
宗瑛陪姨表妹逛了将近一个下午，晚上又陪外婆去吃了河鲜，回酒店已近晚十点。宗瑛开车，外婆在后座，她瞥见宗瑛放在副驾位上的手提袋，仔细打量了一下商标，确认是男装品牌，不由多想。
“有一些商店或者医院彻夜不关门，我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晚。”
“缘分很深的朋友。”宗瑛说完回忆起清蕙第一次见她时问的问题，那时她回的是“过路的朋友”。
宗瑛这时迅速低头看了眼手机屏——五点五十六分，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盛清让独自站在洗脸池前洗衬衫，血液渗进纤维中，好像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他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池子边缘，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绷起。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的脸，最后关掉水龙头，外面电视机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盛先生？”她贴敷料时突然出声，盛清让紧张的喉部肌肉骤然动了一动，他问：“怎么了？”
伴着分列式进行曲的女声解说，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四个字“抗战胜利”。
宗瑛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若无其事地洗了澡，吞了两颗药，说有些头疼就先睡了。
“不，宗小姐，只是……”他语无伦次地想给出个解释，宗瑛却忽地松开手，就在他松口气打算好好讲时，宗瑛却又抬手轻握住他下颌：“张嘴。”
她买东西也没什么可遮掩，坦坦荡荡进男装店，在整排的衬衫陈列柜前止步，一只手始终揣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悬在半空，看了一会儿，最终指了其中一件说：“请给我那一件。”
室内重归安静，宗瑛又问：“你要在南京留几天？”
她拉开门，稍稍避开一些请他入内，同时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袋子，头也不抬地建议：“你先去洗澡，洗完再处理伤口比较妥当。”
他侧过脸看向宗瑛时，宗瑛俯身拿起遥控，关掉了电视。
一抬眸，一垂睑，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织中有片霎慌乱，也有微妙的克制。
他的一切回应都没什么问题，宗瑛开始替他处理脖颈上的伤口。下颌挡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须凑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无地撩过他脖颈细薄皮肤。
酒精带来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让不落痕迹地皱了下眉，宗瑛说：“再深一些就需要缝针了，你很幸运。”讲完拆开药盒，上药时盛清让问她：“宗小姐今天为什么会在南京？”
数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华懋饭店，他也这样领着她穿梭在这样的廊道里，只不过灯光不同、气味不同……外面没有炮声，开门的钥匙也换成了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只有人还是一样。
盛清让面对这探询忽然垂眸，与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对撞。他稍愣，她移开视线，柔软指腹轻压他的脸，令敷料贴紧皮肤。
发展？宗瑛接过纸袋久未出声。
宗瑛走到沙发前，将药袋搁在圆茶几上，手探进去翻了翻——该有的都有，还算齐全。
宗瑛将纸袋递过去，才察觉他穿的已不再是昨天那件血迹斑斑的衬衫。
姨表妹又道：“他们老人家打算吃过饭去喝茶的，你是要回去休息，还是同我们一起逛商场？”
次日外婆起了个大早，趁宗瑛还未醒就出了门，本想下楼去前台打探一番，没想刚推开门，就迎面碰到斜对门里出来的年轻男人。
宗瑛见他不应，用鼻音“恩？”了一声。
席间仍是热闹，老姊妹叙不完的旧，孩子们不好好吃饭在包间里乱窜，宗瑛隐隐有些头疼，寻了个借口出去，要了杯热水吃药时，姨表妹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宗瑛倏地松开手，若无其事地讲：“这里不用上药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盛清让如释重负般松开拳，跟出电梯，即见宗瑛拐进了右手边的走廊。
次日，宗瑛与外婆回请姨外婆一家，定了市中心一家饭店的午餐，客到齐后，坐了满满一桌。
他手里，此刻正提着昨天宗瑛副驾上的那只纸袋。
盛清让也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唤了一声：“宗小姐。”
楼上的外婆这时推开窗，低头便看到宗瑛与盛清让，只见两个人似乎在交谈，盛清让接过宗瑛递去的纸袋，紧接着两人一前一后进入酒店大门，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姨表妹听她这样讲，大抵以为她是要送礼物给什么中意的异性朋友，便说：“有缘分就很难得了，说不定可以好好发展一下。”
疑问成串，脱口而出。好奇成这样，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风。
宗瑛毫不避讳：“我外祖母回国寻亲，她有家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来。”她视线始终落在他伤处，上眼睑略略耷着，这时候却突然抬眸看他，问：“那么你呢？为什么会在那里，伤口怎么来的，这些天去了哪里？”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问：“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