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他无视了那端传来的嘟嘟嘟声，迅速打开手机邮箱，底部显示“正在检查邮件……”，死活更新不出来。
出了大楼，站在暗沉路灯下，邮箱底部终于显示出“刚刚更新，1封未读”字样。
她行动力超群，作风直接鲜少算计，为人有一种近乎单纯的执着，但他对她的生活并不了解，哪怕他已经近距离观察过她诸多私人物品。
此时盛清让捏在手里的只剩一张硬质封皮，前面的都翻过去了，封底即终点，也是这位美人人生的结束。
盛清让眼里的宗瑛，简单，又迷点重重。
他急忙忙点开未读邮件，正文页连续贴了两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照片。
盛清让站在灯下仔细看奶粉的配方说明，没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罢。
再往后又有几篇研究论文，盛清让逐篇读过，客厅里的座钟铛铛铛地响起来。
收银员刷完卡让他输密码，又撕了单子给他签字，卡片就放在柜台上。
这一天，宗瑛的母亲严曼，高坠死亡，就在新希即将启用的新大楼里。
她似乎已经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盛清让带来的“麻烦”，并且在自觉适应这超出常理的生活。
往后翻，是寥寥几张集体合照，其中一张盛清让在宗瑛的书柜里见过，大学毕业合影。
与此同时，在医院值夜班的盛秋实刚刚巡完病房回到楼下诊室，手机在白大褂里震动起来。
盛清让点点头，取出银行卡递过去。
他洗了手，走到宗瑛卧室门口待了数秒，最终压下门把手，推开房门，咔哒按下顶灯开关。
盛秋实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只见他将商品一件件装进塑料袋，几乎全是婴儿用品。
他在昏昧顶灯下做出了决定，又俯身拉开斗柜，从中翻出一双干净棉袜。
他拉开右边五斗柜，顺利从里面找出一件衬衫一件长裤，但因为压得时间久了，衣物上多有褶皱，需要熨烫。
盛秋实顺势一瞥，pos签购单上的签名，流利签着“宗瑛”二字。
宗瑛和她非常像。
随后他又转向左边斗柜，拉开第一层，没有发现内衣；拉开第二层，没有；第三层第四层，仍旧没有……最后一层，只孤零零躺着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册子。
盛清让犯了难，衣服放在哪里，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只能怪自己没有询问清楚。
她讲：“有备无患。”
一页贴了新希制药自主研制新药即将上市的新闻，最后一页同样是新闻，标题是“新希药化研究室主任严曼坠楼死亡，生前疑患抑郁症”。
“还有三小时，请尽快回公寓吧，这样稳妥些。”她说着关掉手机电源，又接着叮嘱：“公寓的锁换过了，我在玄关柜里留了一把备用钥匙，你可以取用。”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见面，同样是在一辆出租车里。他头一回来这间医院，也是因为那次偶然的相遇。
夜愈来愈深，册子也快要翻到最后，只剩了两页。
昏黄灯光亮起，陈旧的十六格窗映入眼帘，一张木床紧挨东墙，西墙面并排摆了两只大斗柜，家具少而实用。
他钱夹里仅有法币，只能答：“抱歉，没有。”
一页页往后翻，盛清让看到新希制药成立的新闻，泛黄报纸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隐约可以辨出创始者的模样，其中不仅有这位美人，还有他上次在新闻里看到的——宗瑛的父亲。
这时站在他后面的盛秋实突然眯起眼，凑近看了一眼柜上信用卡，卡片正面印着“zong ying”拼音。
盛清让合上封底，却乍然在封底正中央发现一只烫金的莫比乌斯环。
盛清让见她从压烂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black devil，包裹着烟丝的黑金卷纸被压得皱巴巴，她双手轻捏着一头一尾，缓慢捻动，却一直没有点燃它。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楼上看见了自己。
紧随其后是一篇访谈文章，她在访谈最后陈述了对自主药物研制的理想与决心。
老药师一皱眉：“几十块钱还刷卡，没得零钱呀？”
盛清让看了半天，弯腰取出册子，解开绑带，郑重翻开第一页——
正要拿上楼去熨，盛清让突然想起些什么，遂又折回卧室，但又迟迟不确定要不要继续翻——
那天宗瑛下车后，出租车驶出医院，很快他也下了车，折返回医院却没有再见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撑开宗瑛那把印着“914”和莫比乌斯环的雨伞，离开了医院。
盛秋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电话就被挂断了。
盛清让逐字读完，只记住一个日期——9月14日。
漆黑封皮干干净净，右侧由弹性绑带封住，不着一缕灰尘，是一种克己自制的审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宗瑛讲完打开手机，屏上显示仅15电量，无任何信号，时间是8月16日19点整。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了太多探究，宗瑛抬头看他一会儿，回答了他没能说出口的疑问——
待他走到门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识关照了一句：“今晚睡个好觉，盛先生。”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且这张卡片也实在面熟。
回过神，盛清让快步走进药店。冷白灯光罩着，空调大力往下吹风，店里有一股阴凉凉的草药味。穿白大褂的老药师倚在柜台后看杂志，听到脚步声，往下压压老花镜，抬眸避开镜片看向盛清让：“买什么药啊？”
对方又推推老花镜，眯眼仔细辨认一番，这才到柜台里拿了两盒药出来，说：“家里面刚生小孩呀？”
这一眼令盛秋实委实愣了愣，直到收银员提醒，他才倏地回过神。匆匆忙忙给了钱，盛秋实连零钱也不要，直奔出门，迎接他的却只有茫茫夜色，已经见不到盛清让的身影。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低了头匆匆出门，抓紧时间赶回699号公寓。
他将药盒收进公文包，又快步出门，去找那间营业到晚12点的商店。
最中央贴了一张黑白一寸照，照相馆给它裁出了花边。相片主角是个年轻美人，大概只十七八岁，细长脖颈，英气短发，目光敏锐。
风里只残留片缕白日燠热，体感舒适，夜色清美。一路亮着的通明街灯，是和平年代电力充足的表现；法桐在微弱东风里轻摇叶片，闲适安定；路上人行车驰各偱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担心遭遇哄抢……都是战时不可能有的景况。
他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他妹妹不耐烦的声音：“只找到两张呀，我都扫描好发给你了，你自己看邮箱。”紧接着又是哈欠连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时差好不好，我这边凌晨4点钟啊！昨天写论文写到2点，我还没有困醒呢你非把我叫起来翻老照片，简直是毫无人性，我要去睡了再见……”
盛秋实可疑地蹙起眉，哪晓得盛清让这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盛清让原本因缺觉而过速的心脏，像是莫名骤停了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劳，并给出善意祝福，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她需不需要换内衣？需要。
他对照清单选购齐全，提着篮子去结账，盛秋实这时恰好进来买了一罐热咖啡，站在他身后排队。
老药师无可奈何，只能叫来旁边一个年轻人，这才给他结了账。
语气平和，却有无法动摇的坚定。由此看来，她并不是个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虑和主见，考量得甚至相当周到。
盛清让担心买错，特意将宗瑛写的清单拿给药师看。
他知道她所修专业，对她的兴趣略晓一二，却不明白相框里那个少女为什么在某个时间点之后拍照再无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这种年纪立遗嘱的缘由。
回国不久之后她结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再后来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总总的剪报——有报纸新闻，有杂志采访，有学术文章，生活看起来被事业占据得满满。
盛清让离开医院回到公寓，核对清单，一切备妥，只剩一套换洗衣物——
这位美人毕业于1982年，修的是药学专业，后来公派留学，去了美国。
他已经不止一次在宗瑛这里看到这个符号，在这个环里仅有一面，从一个点画出去，最终还会回到这个点——是起点，也是终点，像一个轮回。
晚十点，盛清让顺利在玄关柜里找到宗瑛留下的备用钥匙出了门。
黯光里，他轻触屏幕放大其中一张合照，终于在后排正中位置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是宗瑛的换洗衣物。
医院信号差，他内心愈急躁，最后等不及，索性穿过楼梯间快步下了楼。
他突然递了一盒火柴给她，随即将香烟及纸笔收进包内，起身告辞。
盛清让右拐进入医院大门，一辆救护车乌拉乌拉从他身边疾驰过去，他闻声停下脚步，又见一辆出租车稳稳停在了大楼入口处。
为什么要立遗嘱？
商店门口摆着卖相不错的果篮，里面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堆在货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边有专门一排架子，摆满新生儿用品，品类齐全，但可选余地极小，倒也省得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