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水坑又道：“听说我生下来以后，在一颗蛋里待了一百多年，别人都觉得我是颗死蛋，我娘将我放上临仙台，自己因为擅闯临仙台死了，我亲爹姓甚名谁从没见过，不知道还在不在世，我的姓是师父的，名是大师兄随口起的……就这样一个不大拿得出手的大名，一年到头也听不见几次，师兄们一天到晚‘水坑’‘水坑’的，好像只要不是要骂我，就根本想不起我叫什么。”
程潜居然还自觉很有道理，说道：“也是，你入剑神域之后就一直四处奔波，都没机会闭关巩固境界，况且我炼那把木剑的时候对剑意领悟不深，你确实应该再炼化……呃，怎么了？”
严争鸣喉头哽住了，他很想说一声“你们连我也不认得了吗”，可是话到嘴边，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想不起这两个小童的名字了。
程潜：“大师兄给的。”
严争鸣略有期盼。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神色都黯了黯，藤黄机灵，最会察言观色，一见此情此景，立刻给了同伴一巴掌：“就你话多，快去山上报信，让他们都别偷懒了，少爷……呸，掌门他们回来了！”
他不但不能善解人意，还很善于哪壶不开提哪壶。
严争鸣瞥了一眼刚刚调到清安居里的藤黄。
严争鸣心不在焉道：“怎么？”
程潜将霜刃提在手里，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定，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油纸包。
藤黄年纪不大，却很有几分机灵劲，立刻知道自己碍了眼，忙找了个借口跑了。
于是他一声不吭，用一种看似大步流星的步伐，花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磨蹭到清安居的门口，在小院门槛上卡了卡不存在的泥。
席间，程潜揣了包什么东西，独自离了席。
年幼一些的小童不过才十二三岁，小圆脸上稚气未脱，在几步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一行人。
突然，那年幼的道童眨了眨眼睛，大惊道：“呀，藤黄大哥，这个人好像咱们家少爷啊！”
严掌门心里十分不舒爽地想道：“再不留我，我可就得走了。”
他现在开始后悔自己在石芥子中说那番话了，因为感觉自己这位十分擅长就坡下驴的大师兄有点蹬鼻子上脸。
严争鸣心道：“闭你个脑门的关，气死我了。”
两个少年有些战战兢兢，踟蹰了半晌，年长些的才壮着胆子，将同伴拦在身后，走上前来。
藤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呆立半晌：“百年？”
水坑道：“我是韩潭。”
那年幼些的小道童却直言不讳道：“少爷是掌门了？那韩掌门呢？还有四师叔，没有一起回来吗？”
这爹不要娘不疼的小杂毛野心还挺大，唐轸默默地将自己准备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道：“说得是。”
两个守门的小童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犯嘀咕，扶摇山是个少有外人来的世外桃源，小童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能，主人又都不在家。
他像是回到了前生，隔着百年忘川望去，一切都有印象，却又影影绰绰地不那么真切。
不必言明，程潜就知道他说的是扶摇山，便轻描淡写地点了个头，说道：“跟以前一样——等你将来回来自己看吧。”
有一人在她旁边问道：“怎么了，小姑娘？”
水坑听了“彤鹤”二字，脸上勉强的笑容也逐渐黯淡了下去，她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又不是真正的彤鹤。”
严争鸣离开扶摇山的时候，不到十七岁，二十出头凝神御剑，面貌长成，便再没怎么变过。
扶摇山上彻底地热闹了起来，此间活物全都擅离职守，前来张望，谁能想到仅仅是打一个盹，醒来就已经日月换新了呢？
大厨还是当年严家特意送来的，上菜的时候，那大厨都还有些恍惚，头天扶摇山上的少爷和他的师弟们不还在长身体加餐吗？
程潜：“……”
扶摇山毕竟是个清修之地，不便歌舞升平。
程潜飞快地将方才的对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灵光一闪地叫住他：“哎，大师兄！”
谁料程潜完全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不在焉地接道：“你要闭关吗？”
唐轸：“怎么讲？”
她微微顿了顿，勉强笑道：“前辈，我一百多岁，不是小姑娘了。”
他不敢抬眼，恭谨地一揖到地，客客气气地说道：“我家掌门昨日才出门云游，不知归期，诸位仙人今日来得不巧了，敢问仙人名讳，日后定当禀报。”
他不停嘴，一时三刻，连碎渣都拢在一起，豪迈地仰头倒进了嘴里。
程潜莫名其妙，问道：“还是那木剑的事吗……那个咱俩不是已经算揭过去了吗？”
程潜摆摆手，霜刃如流星似的一闪，已经不见了。
严争鸣：“……”
透过水膜一看，石头的纹理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能清晰地看见细腻的石质。
哦，是了，这孩子叫藤黄——严争鸣恍然想起来，这些道童本来都是严家的家奴，他离家时，家里精挑细选了一批送了来，他也省事，调色盘似的给每个人安了个颜色名。那时候他被宠得无法无天，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他一个都不往心里去，自己起过的名字转眼就忘，没心没肺极了。
虽然是开口问话，唐轸的神色却并不惊诧——这个人好像对任何事情都不惊诧。
唐轸似乎没料到她这样直白，微微怔了一下。
藤黄虽然有些猜测，见了这一夜长大的人依然有些消化不良。
程潜诚恳地说道：“你要是嫌别的地方吵，就在我这里闭关吧，我替你护法。”
严争鸣拎着酒壶站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想得美，谁跟你揭过去了，看你就来气，走了。”
转眼便辟谷的辟谷、禁酒的禁酒了！
从扶摇山到太阴山五十多里，御剑却不过片刻。
年大大满目血丝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谢谢小师叔。”
程潜凑上来问道：“这是什么？二师兄做的？”
这念头一升起，他喉咙有些发干，可是随即，又想道：“深更半夜的，我开口留下他，唐突不唐突？大师兄时常抽风，万一没有那个意思呢？”
程潜掐了个手诀，空中凝结了一把细小的寒气，凝成了一个坑坑洼洼的杯子，又引来了些水，递给他。
唐轸略一顿，张口要安慰她几句，话未出口，水坑就眨巴眨巴眼睛，自我解嘲道：“唉，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我听说那妖王心胸只有针尖大，我还是颗蛋的时候就一直想杀我，反正现在有掌门师兄在，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要是他看见我就能添点堵，那我也算给自己报仇了，哈哈，万一把他气死了，没准下任妖王就是我了呢！”
她这话虽然是在抱怨，言语间却带出一股满不在乎的心宽来，唐轸被她逗乐了，脸上的病容都好像退了些。
做人家师兄的，总觉得不好太不要脸。
这感觉不像大师兄，像个登徒子。
唐轸道：“在你们彤鹤一族，一百来岁连骨头都还没长全，怎么不算小姑娘？”
藤黄徒劳地伸手掐算片刻，不知算出了什么子丑寅卯来，这才抬起头，艰难地试图从每个人脸上辨认出一点熟悉的模样：“你是二、二师叔……还有三师叔！三师叔不是前年才和掌门上山吗？才这么大一点高……天哪……”
以前这块石头虽然像一潭水，却是凝滞不动的死水，此时，程潜却觉得它内里光影变幻，好像活动了起来。
韩渊打开，见里面是一包晶莹剔透的松子糖，混着一股含蓄的桂花香，每一颗被切成拇指大，一个是一个，谁和谁也不黏连。
水坑一抹鼻子，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二师兄说，我就是个爹不要娘不疼的杂毛鸡，现在回了扶摇山，逢年过节指不定要遇见后山妖谷的人，妖王见了我这顶活绿帽子，还不知是什么心情呢。”
“喝，”韩渊道，“齁死我了。”
严争鸣盯着程潜的侧脸，想起自己的来历，他上半身往后一仰，干咳一声，说道：“这么多年了，兴许是你的错觉吧？”
他以前聒噪起来，能一人分饰两角，如今却好似在一场大悲后沉淀了下来。
韩渊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你给的，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心说要是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小乞丐们打破头、玩了命也要去抢的，你居然随手就给了我，要不是缺心眼，就是对我太好。”
随后，他目光在清安居里幽幽地一转：“还是你这里安静，我总觉得后面那片竹林里有仙气，很适合闭关。”
十方阵周围残余的血腥气缭绕不散，人已经走光了，有个别死了没人埋的，尸体就孤零零地躺在了原地，等待和天地化为一体。
程潜：“我总觉得这石头里面有东西在流动。”
随即，他又问道：“还好吗？”
程潜忽然一皱眉：“嗯？”
他的目光落到水坑身上，犹豫着没敢叫。
油纸包地边露出一点油渍，还是温的。程潜将纸包往韩渊怀里一丢，拂开十方阵残址上的尘埃，在一旁坐了下来。
程潜瞥了一眼那传说中供在不悔台上的心想事成石，只见上面大喇喇地放了一把酒壶，也没有拆穿他，随口道：“研究出什么了？”
程潜在旁边看得有点牙疼，便问道：“喝水吗？”
藤黄见他好像有些紧张，上前两步接过他手中剑，低声道：“少……掌门来了。”
如今已经亭亭如盖。
民间说的“少小离家老大回”，大概就是这样的滋味吧？
严争鸣：“干什么去了？”
这不解风情的蠢货。
水坑抬头一看，原来是做客的唐轸。她和唐轸不熟，但在化骨阵中，唐轸算是从玄黄手中救了她一命，因此算是有几分亲切。
心魔韩渊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天衍处都成过街老鼠了，我看那皇帝家也坏得差不多了，气数一尽，自然有人造反，我的气也出了，心里也爽快了，罪不罪的，你们说了算。”
反而是程潜靠近的时候，呼吸带起的气流细细地拂过严争鸣的脸，让他不由自主有些心意浮动。
韩渊整个人像是已经化入了黑暗中。
此言一出，严争鸣又略微有些后悔，他本意虽然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却不想听起来这么猴急。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出去，正看见扶摇山下一棵大槐树，合抱粗，枝繁叶茂。
严争鸣顿时心照不宣，明白了，没再追问，只是拍开他伸向酒壶的手：“别动，酒没你什么事，一杯倒。”
程潜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你罪无可恕吗？”
严争鸣突然从旁边拽了他一把，不满地低声道：“喂，总看他做什么，你怎么不多看我两眼。”
韩渊的脸颊瘦削得见骨，是一副薄命少福的刻薄样，一颗糖塞进去，腮帮子便鼓起了一块，他脸上还沾着血迹，品尝得太认真，皱着点眉，一脸苦大仇深，像在咽药。
年大大抬头望向扶摇山，人间盛景从他眼睛里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没有走心，他只是默默想道：“是因为我太没用了吧？”
傍晚的时候，严争鸣只是将所有人叫来，在传道堂前的空地上设了个简单的宴。
程潜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水坑对扶摇山的印象最浅，默默地落在最后，目不暇接地看着山中熟悉又陌生的风物，看着看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有些落寞地低下头。
程潜摇摇头，避而不答，他看了一眼如霜的月色：“我走了，明天再来。”
等他回到扶摇山的时候，宴会已经散了，程潜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清安居，藤黄在等着他。
严争鸣一脸阴沉地看着他。
水坑可不是她心眼贼多的二师兄，待人没多少戒心，何况唐轸又与扶摇派颇有渊源，便没什么顾忌地说道：“我娘是后山群妖谷的妖后，我爹却不是妖王，我是妖后和一个人生的。”
“少爷”这词不知多久没有听见过了，一群人听了，全都笑了起来。
李筠笑道：“扶摇山封了一百多年，于你们不过一天一宿，看来都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现如今他不是少爷，是掌门了，我是李筠，还记得吗？”
每一个少年人的奋发，似乎都是在这样“我太没用”的眼神下开始的，世事轮转，好像在一代又一代人中成就了一个完整的环，周而复始。
严争鸣闻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瓶，从里面挤出了几滴草汁似的水，平铺在石面上，很快凝成一层方寸大的水膜。
水坑几步跑到前面，用力在神色黯然的年大大身后拍了一下，说道：“师侄，人死不能复生，好歹你爹还是个元神修士呢，只要元神未死，他就能轮回转世，回头的等你正式入门，我带你上九层经楼，里面肯定有寻找转世的办法！”
这大魔头呆了一下，没有出言不逊，也没有感激涕零，只是拈起一颗塞进了嘴里。
听见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韩渊微侧了侧头，神色晦暗，也看不出是他本人，还是他那个不大会说人话的心魔。
“明天我要那个奶糕，”韩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补充道，“太甜了，吃完不舒服，再给我带半只鸡|吧。”
韩渊一口干了，叹了口气，说道：“我这辈子吃过的第一口甜的，就是松子糖。”
程潜笑道：“也没有，就是当时看大师兄不大顺眼，懒得吃他的东西。”
“哦，我是来研究师祖留下的心想事成石的。”严掌门欲盖弥彰地说道。
韩渊沉默了一会，笑道：“我想也是。”
如今，他元神踏入剑神域，眉目没有被岁月染上一丁点的痕迹，气质举止却已经天差地别。
韩渊神色微微变化，只一瞬，程潜就看出来了，韩渊那个懦夫又跑了，跟他说话的人变成了心魔。
它蹭了蹭水坑后，还伸长了脖子往山下张望，好像还以为谁会回来。
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感觉还是有些唐突，因此话到嘴边拐了个弯。
藤黄盯着那大槐树愣了半晌，忽然喃喃地说道：“那是掌门临走时栽下的，他说等那棵小树长大几圈，你们就能回来了……”
两人等了片刻，只见那草汁铺的水膜十分消停，半晌没有变化。
韩渊顿了顿，古怪地一笑，说道：“快别逗我了，小师兄，师父临终前和你说过什么？‘有罪无可恕者，需由同门亲自清理门户’，你都就着糖吃了吗？”
严争鸣：“嗯，他也就这点用处了——这叫做障目叶汁，一般有障眼法也好、有什么细微的波动也好，滴上几滴，都能放大到表面上来。”
程潜无意中一回头，正看见他这便宜徒弟的眼神，心里忽然若有所动。
值此霜寒露重、夜深人静时，程潜心里忽然想道：“他这时候过来，也没什么正事，说两句话就走，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说看石头本来就只是个借口，此时专心致志地盯起了程潜的手，有一口没一口地小酌，拿他师弟下酒。
连不知堂前的仙鹤都盘旋着飞下来，仙鹤有灵，纵然水坑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它却还记得她的味道。
程潜的目光落在了那块心想事成石上，他从小垫着这块石头抄了不知多少份经书，闭上眼，连上面有几个坑都能默数出来，他将手放在了心想事成石上，石头上倒映出幽兰的光，显得那只手莹白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