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程潜没理他，只是盯着那扳指上的镜面，下一刻，果然见一根白蜡烛迎风一晃，火光灭了。
韩渊：“那你别着急，若你把持不住，失了元阳，看你心里生不生杂念。”
韩渊难得将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次，变本加厉道：“人家男女修士结侣双修，至少合了阴阳调和，不算纵欲，你和大师兄又算什么呢？”
这十方阵里闹了鬼吗？
韩渊面色一变，又邪佞起来，冷笑道：“哈哈，我就知道，这些左摇右晃的大人物们也有今天！”
突然，严争鸣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背过了身去。
小时候觉得大师兄多少有点记吃不记打，做人少了几分极致，长大懂事了才明白，他恰恰是比别人更能承受伤害。
这样一想，程潜忽然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苛责韩渊了。
那名叫玄黄的中年修士从飞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了游梁一眼，说道：“你师兄同我说过，剑修要一心一意清静修行，门派里琐事太多，恐耽误你前程——我看他说得对，游梁，你今日便卸印吧，我知道有几个海外游历的大能剑修，改日不妨带你去见识见识，指不定还有师徒缘分呢。”
韩渊一耸肩，说道：“先顺了他的意，当着全天下打他的脸才响啊，哈哈哈，天衍处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解气。”
韩渊化成人形，舔去手臂上的剐蹭伤：“小师兄这种‘正人君子’，原来搞起背后偷袭来，也能杀伐决断。”
说话间，那车队如同乘了云梯，转眼便到了面前。
无论魔龙怎样强横，那沼泽就是与他如影随形。
只见他手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小铃铛，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十方阵中蓦地风云突变，韩渊身下突然生出一片血腥气扑面的沼泽。
程潜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乐意。”
一见程潜，严争鸣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双眼睛里弥漫的剑气蓦地散了。
这人入内站定，见了韩渊，也全然没有一点紧张，好像既不意外，也不畏惧，他开口笑道：“魔龙大人，咱们俩真是有缘分！”
眨眼工夫，罗正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看起来好像随时能从身上掏出两坛酒，跟韩渊畅饮一番。一道强光蓦地刮过程潜的眼，他眼皮一跳，再一看，韩渊身前一只手竟毫无预兆地变成了龙爪，巨大的鳞片闪着让人胆寒的光，见血封喉的魔气顷刻将那罗正义的半个身体拔了下来。
“拜你所赐，爹生娘给的肉身死透了，”程潜没好气地说道，“只好炼化了一块石头聊以寄居，然后呢？”
这些魔修简直已经龌龊成了日常。
心魔韩渊目光闪了闪，脸上微带恶意的笑容却稳如泰山，收回试探的手，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十方阵认为你已经死了，自然会将其他人传送过来，吴长天根本不想与我赌什么输赢，就想在这里要我的命，他既然安插了他的人，怎么可能不对阵法做手脚？你若是想破阵，便得拿到他手里操控阵法的东西。”
十方阵立刻随着他的心意而动，生出一大片罡风，不由分说地将那魔修元神钉在了地上，同时韩渊也被殃及池鱼，饶是他躲得快，也险些被刮掉一层鳞。
程潜见机极快，伸手将尸体手中的铃铛拽了下来，也没打听一下用法，率先自作主张地用力一甩。
程潜不以为然道：“童如成了什么大事？在忘忧谷里烂成一堆骨头么？”
严争鸣默不作声地听完，便摘下了扳指，掰开内面的镜子，从进入十方阵到此时，可能还不到一个时辰，两排蜡烛几乎已经灭了一半。
程潜动手的时候很是恼羞成怒，不但是韩渊嘴里不干不净，还因为他真的比韩渊三言两语挑起了心魔谷里的回忆，随即强行压下绮念，神识在铃铛中翻了个底朝天，一把拎起鼻青脸肿的韩渊，同时粗暴地用手中铃铛撕开了周遭藩篱屏障，两人转瞬到了严争鸣那边。
韩渊尖锐地笑道：“那你还装模作样地修什么仙，练什么道？我看你是自甘堕落。”
游梁脸色一变。
片刻，一个身着白衣的魔修飘然而至，看着像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怎么会是魔修？
心魔韩渊轻慢地道：“不过你若有能敛去生气的法宝，让阵法察觉不到你，它可能会当你死了。”
程潜没应声，看起来毫无兴趣。
十方阵外，一天一宿过去，终于只剩下了一黑一白两根蜡烛。
只见那两排蜡烛一会这里灭一根，一会那里灭一根，灭得人提心吊胆，不过小小一簇烛火，被这样众目睽睽地盯着，无端就生出了些许血雨腥风的惨烈寓意来。
程潜问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什么要答应他？”
毕竟，世上有几个大师兄那样的人呢？
韩渊：“你将神识没入铃铛中，便能看见整个十方阵……没被人动过手脚的地方，你拿着铃铛，就是阵主，可以随心而动。”
罗正义仰起头，张大了嘴，重新退化成一半白骨的脸上，下颌骨几乎要自立门户，眉飞色舞地看着韩渊的狼狈。
话音刚落，韩渊整个被脚下的沼泽拖了下去，他冷哼一声，身化巨龙，长啸一声，整个十方阵仿佛都震了几震。
突然，他笑声戛然而止，只听一侧传来了脚步声。
韩渊道：“你和童如一样，是薄情又冷淡的飞升命，你们这种人最适合修炼，天性坚忍，情关又比别人少开一窍，最易摒除杂念，若是顺从机缘，能成大事……”
心魔韩渊面无表情道：“开头有一个倒霉蛋，随后又是你，算来传送到我这的人也第三个了，若果这个再不是，那要么是吴长天安插的人先被别人杀了，要么就是他们太磨蹭了——当然，都没关系，要是这个不是，那杀了他再等下一个呗，又不费事。”
程潜：“……”
他话音没落，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群修士站了起来，一同往一个方向望去。
叫正义的魔修爽朗地应了一声，迈开大步向韩渊走去，口中道：“这阵中还能碰见自己人，正好叫我歇一会——哟，魔龙大人，脸怎么还青了一块？难不成刚才遇见了什么硬茬子？”
难道阵法认为，两个同一阵营的人互相之间也会动手？
铃铛里的十方阵很复杂，程潜一时有些看不懂，旁边还有一个韩渊喋喋不休，他顿时手痒，想跟那货再打一架。
程潜：“……”
韩渊闷声闷气地问道：“九圣里有吴长天的人？”
“人”字没来得及脱口，罗正义连鬼影子都没看见一个，却已经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霜雪。
反正他自觉自己做不到。
游梁皱起眉，在众人窃窃私语中走上前去，对为首一人说道：“玄黄师叔，我和吴师兄奉掌门之命前来太阴山布阵阻截魔龙韩渊，师叔您……”
程潜：“好歹我没有什么事都让心魔说了算。”
外有天地之道，譬如水往低处、烈火融金、生老病死等等，天地之间的人，无论有多大本领，也逃脱不出这些个大规则。阵法其实就是在一定的范围内重设规则，人入阵中，除非破阵而出，否则都要受阵主摆布。
断腕而面不改色的硬汉不少见，坦然地在深仇大恨下保持本色的人却并不多。
李筠：“什么？”
水坑皱了皱眉：“这些鹰只不过是凡鸟，不是我妖族中人，恐怕是被人硬灌了丹药，催成妖修的，它们未曾经过修行，灵智不开，稍一训练就是听话的畜生。”
程潜偷偷看了他一眼，一方面心里有些痒，一方面又觉得痒得十分不尊重，正在尴尬，不知道怎么将“邪念”压下去，只好变本加厉地记恨起韩渊。
韩渊震惊道：“你……”
他诧异地看了看姹紫嫣红的韩渊，问道：“怎么回事？”
玄黄道：“让路——什么血誓不血誓，和一群魔头定血誓，你们也不怕传出去让人嗤笑么？来人，统统给我拿下！”
程潜捏紧了霜刃，他万万不能允许韩渊在他面前杀人。可是那人又近了一点，他又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来人身上有股浓重的血气，让人一闻就知道是个魔修。
巨鹰神兵天降似的盘旋在了众修士上空，一只竟有小马那么大，领头一只张口便喷出一股火焰，竟与水坑的三昧真火有异曲同工之妙。
程潜没理他，拎起手中的铃铛比划了一下，不咸不淡地问道：“我要去找师兄，这个怎么用？”
程潜在旁边默默站了一会，心里的怒意便渐渐平息下去了，他想道：“若我是他，我能怎样呢？”
游梁顿了顿，看了一眼那九龙马车，接道：“与三王爷前来，是掌门有什么指示吗？”
地上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一行血迹缓缓渗出来，不过片刻，那魔修便形神俱灭了。
刚一落地，正看见严争鸣面无表情地将一个魔修钉在了地上，剑气直入内府，直接让他元神无处可逃，飞溅的血花四溢，落在他前襟与脸颊上，感觉到阵法中有异动，他蓦地转过头，逼人的杀意未退。
分明是同一张脸，三言两语却天差地别，基本看不出是同一个人来。
“起来，哭什么哭，骂你混账难道还是冤枉你了？”程潜用脚尖踹了踹韩渊，说道，“这十方阵有问题，我不懂阵法，你好歹也做点有用的事。”
罗正义一边摇晃着手中铃铛，一边伸手捧起自己被掀飞了一半的脸，说道：“啧，我这端庄的骨头都露出来了。”
这心魔版本的韩渊此言一出，如愿以偿地又挨了揍，他也不还手，被揍一顿，好像还很欢喜，让人怀疑此人方才之所以出言不逊，就是为了找揍。
水坑闻声望去：“那是什么人？好像很有钱。”
程潜在口干舌燥中微微定了定神，将见了大师兄就开始装死的韩渊丢在一边，简单说了说经过。
这人模样十分斯文秀气，一开口嗓门却如同破锣，还挺响，哇啦哇啦地带着不知哪块粟米地的口音，这一嗓子感觉不像吆喝什么魔龙大人，像在吆喝他们家拉梨的水牛。
程潜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他忽然眯细了眼：“哦，还是你已经心生杂念，想尝尝大师兄的滋味了？”
韩渊养大的这心魔简直不能以常理推断，他全然不在乎什么好处跟成本，也根本不考虑万一他没打成别人的脸，反而掉进别人的圈套该怎么办，他就是要心里痛快，为了这一时的痛快，什么都干得出来。
“唉，其实就是吴大人托我办件事，”不知是罗正义还是画皮魔修道，“就是可惜好像咱俩都被人坑了，我心里也挺委屈——不过跟你解释这些也没啥用，你信与不信都是要杀我的，还是先下去吧！”
片刻后，他又说道：“大概是天衍处里收网的来了，可是九龙……难道是皇帝老儿家的人？”
“……”程潜沉默片刻，“你能不要一个人在我耳边七嘴八舌吗？”
电光石火间，程潜想起韩渊说过的，阵外如果还有阵，那么对此阵一定有监控！
程潜与韩渊对视一眼，程潜将头顶的灯火卷回袖子，在一阵漆黑中钻到了阴影里。
韩渊脸上神色飞转，好像两个人在不停地争抢位置，终于，可能是韩渊被程潜一顿毒打揍怂了，心魔赢了。
那么不下阵外阵的人，这是打定主意要坏吴长天的事？
如果这个罗正义真的是吴长天安排着要对付韩渊的人，那么顺理成章的安排难道不是最后阵中只死得剩两个魔修，十方阵破，韩渊以为自己赢了的时候出手吗？这时当不当正不正地出现算怎么一回事，特意通知韩渊此阵有猫腻吗？
此人也是九圣之一，因为穿着打扮与行为举止都与其他魔修格格不入，程潜对他还有点印象。
阵法果然将另一个人送来了！
火焰落地顿成一片火海，好几个魔修猝不及防，竟被烧得很是狼狈，其中一个来不及逃窜，一沾上那火光，周身的魔气竟都沸腾了起来，不过片刻，已经变成了一锅糊肉。
程潜：“……”
下一刻，他就着扭头的，被那闹鬼的剑一剑削去了脑袋，一股黑气蓦地从罗正义漏风的脖子里冒出来，正是他的元神。
那白衣书生一半是人，一半成了骨头架子，头重脚轻地挂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然而他毫不在意地还了手。
韩渊眉头微微一皱，阖目不吭声。
韩渊瞥了他一眼：“罗正义。”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金石之声。
蜡烛一有风吹草动，众人便会跟着草木皆兵。
阵中的程潜和韩渊却相顾无言。
想来想去，以他少年时代那尖酸刻薄的性情，想必只会做得更绝、变得更扭曲，只不过是他比较走运，这些事没有摊到他头上而已。
韩渊伸手探了一下程潜的手背，只觉他身上微温，远比人体温低，这心魔露出几分兴味，问道：“好功法！你这是怎么回事？”
程潜：“……总有一天我亲手杀了你。”
水坑：“呀！妖……不对，不是妖修。”
正是布阵人之一！
他说话间，天上竟有无数黑点聚集，一大群巨鹰转瞬飞到了近前。
便见严争鸣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雪白的手帕，对着扳指上的镜子将脸上的血迹细细擦去了。
罗正义快要一分为二的脑袋蓦地扭到了身后：“什么……”
程潜没有那种法宝，但不代表他做不到，韩渊话音刚落，便见程潜低头掰开拇指上的扳指，就这么一会，白蜡烛比之方才又灭了两根。
水坑用力揉了揉眼睛，一边继续不错眼珠地盯着，一边小声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点蜡烛了。”
李筠一抬手将她的头按了下去，低声道：“老实在石芥子里坐着。”
李筠心里也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可是在师妹面前，他愣是没敢表现出来，只故作笃定地说道：“没什么，水坑，你想想，他们刚进去的时候肯定是一对一，用不了多久，下手最快的修士与魔修最有可能互相遇到一起，我猜小潜和师兄他们很快就能碰上四师弟，说不定他们已经有操纵阵法的东西了呢。”
说完，脸色又翻回来，变成了正常的韩渊，忧心忡忡地说道：“若你猜得没错，十方镇外如果有其他的阵法，对此阵一定有监控，我们若是妄动十方阵，恐怕会打草惊蛇。”
“不止。”程潜挑要紧的简单将赭石的传信和他们的猜测交代了。
一队飞马当空而降，一圈天衍处打扮的修士簇拥着一辆飞马车，只见那拉车的飞马个个戴着纯金头面，车身上锦缎绣得九龙好像行将冲破布面飞升而出，而此物绝不仅仅是装饰，隔着老远，李筠竟已经感觉到了那上面与真龙旗如出一辙的气息。
十方阵里面是怎么个情况，外面是看不见的，太阴山下黑压压的修士们全部屏息凝神地看着阵前那两排蜡烛。
程潜回过神来，以为有什么问题，忙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
韩渊道：“你不好好修你的大道，难不成也要重蹈他的覆辙？”
程潜数清了剩下的蜡烛数，身形微微一晃，整个人顿时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要不是韩渊一开始就知道他在那里，几乎察觉不到那还有个人。
说完，他那布满白骨的脸上竟然长出了一张和另一边不对称的脸。
“情关少一窍，只是修行中不易被外物打扰，又不是真没有爱憎喜怒，谁让他纵情忘身，自己堪不破的？”韩渊冷笑道，“对于你们所谓的大道，门派算什么，师徒算什么，人情算什么？想成大道者还被这些牵绊，他走火入魔不冤——若是他能堪破三生秘境，没准现在早就飞升上界了。”
韩渊养大的这心魔嘴有点贱，冷眼旁观的看着程潜不熟练的摆弄那铃铛，他无事生非地开口道：“你倒是一时也放心不下他——小师兄，你想不想知道朱雀塔里大师兄的心魔是什么？”
韩渊：“画皮。”
程潜叹了口气，跟此人没法讲道理，便道：“你又怎么能知道，下一个来的就是天衍处的人？”
韩渊听了挺高兴，大笑道：“死在‘不得好死剑’上，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幸。”
就在倒数第二根蜡烛灭了的时候，水坑突然一把抓住了李筠的胳膊，尖尖的指甲掐进了李筠的肉里。
可什么是阵法？
那铃铛能操控十方阵！
韩渊眉尖一抖，脸上细微的恶意变成了明明白白的惊诧，他默无声息地打量了程潜片刻，道：“那你知道自己的八字命格吗？”
程潜一愣，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鼓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