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他忽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因为镜中人的不依不饶，现场开始变得十分血腥，才不过短短数息，程潜已经见了“没头的自己”“没胳膊的自己”“少了半拉身体的自己”“开膛破肚的自己”……等等死无全尸的面貌。
数十把剑从四面八方压下来，全是与他方才如出一辙的剑招，棺材一样的空间瞬间便被寒霜冻上了，逼人的凉意四溢而出。
为什么天衍处拦截韩渊时，不将斩魔阵当当正正地设在扶摇山旧址，非要在五十里外的太阴山脚下？
可惜这一回那魔修终于踢到了铁板，他的元神却没能逃走，一声惨叫之后，被笼罩在那白光之下，充满惊惧地尖叫道：“听、听乾……”
说完，他猛一拉那黑气织就的大网，好像要将程潜的元神从身体里扒出来——
只见一簇寒霜飞快地从黑网末端蔓延出来，原本一动不能动的程潜抬起手，将缠在自己身上的黑网整个扒了下来，冻住地黑网没有重量似的飘在他手上。
剑意卷过的漫天假霜虚雪，半空中仿佛撑起了一个看不见的罩子，刀枪不入一般地架住了这几十把剑的下压之威，一声巨响后，火星迸溅，执剑的镜中人一同四散撤退。
这一回，韩渊终于开了口，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听见不知堂茅屋上的茅草翻飞，师父那块三脚的门规桌在地上‘咣当咣当’乱响，有大鸟迎风举翼，羽毛翻飞，我猜……可能是水坑。”
韩渊眼角泪水模糊了一片，不知是哭了，还是被打了眼眶生生逼出来的。
程潜问道：“你说要抽小师妹妖骨的话，是真心的吗？”
他本以为只是件普通的阵法灵物，没想到这东西玄机还不小，程潜暗自决定，此事结束之后，他要找李筠或是唐轸问一问清楚。
镜中人太密集，一时近不了他的身，还要互相彼此拖后腿。
就在他被众多镜中人绊住的时候，方才消失的黑气顺着墙角遛了下去，钻入了角落里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中，镜面明灭片刻，露出了一张黑气缭绕的笑脸来。
程潜心里乱成一团，对此事该如何收场的无尽忧虑，对韩渊始终避而不答是否要抽水坑妖骨的刻骨失望，对听山阵中中回忆勾起的旧情与回想全部混杂在一起。
小时候他们两一起玩的时候，都是韩渊喋喋不休，程潜爱答不理，偶尔赏光给个“嗯嗯啊啊”的敷衍，现在却好像反过来了，变成了程潜不停地追问，韩渊却惜字如金了。
随后他再无声息，竟是原地魂飞魄散了。
程潜保持着将镜中人钉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也动不了。
程潜面无表情地听着，看起来并不惊诧。
程潜方才落地，一股暴虐的魔气已经铺天盖地的向他席卷而来，霜刃出鞘时几乎带起一阵龙吟，绵里藏针的一招“上下求索”被他厚厚实实地推了出去，黑暗中好像撞上了什么巨物。
那魔修尚且没反应过来“不是血肉之躯”是什么意思，那黑网便被程潜一拢一拉，陡然变成了一根鞭子，兜头一甩便抽了过来，魔修大惊，转身化成一团黑气飘散出去，落地转瞬已经到了几步以外。
那些背着师门与同侪血债的人，难道就会善罢甘休么？
真正的韩渊一声不吭地走到程潜身边，默默地坐了下来，轻声道：“小师兄。”
韩渊双手挡在脸前，后脊仿佛被人抽了一根骨头，缓缓地塌了下去，听了这句骂，他顺着墙根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那也不知是心魔还是韩渊的人未曾提防他这赤手空拳的一顿臭揍，竟被他打了个正着，脸上顿时多了一道可笑的淤青。
“没有人会原谅你？”程潜心里一根弦“嘎嘣”一下断了，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边，直直地看进韩渊的眼睛，“谁不原谅你？”
说话间，一只惨白的手伸到程潜面前，虚虚地掠过霜刃剑，仿佛畏惧着什么一样，又抽着冷气缩回手。
魔修见自己已经走投无路，顿时面露狠色，只见他双袖鼓起，黑气上涌，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桶。
程潜道：“不知堂……师父在不知堂给我们两人一人一个戒辞，你的是‘磐石’，我的是‘自在’，还说入门功课是抄写门规，你耍赖说不识字，赖着不肯写。”
只见一道黑龙的影子落地，化成了一个熟悉的人，不远不近地站在他十步开外。
然后毫无预兆地发出了一声难忍的呜咽。
韩渊。
程潜：“我没有问你这些——”
程潜蓦地一跃而起，伸手拢过霜刃，好似信手拈来了一把剑气，挥手一兜，“乒乓”一阵十几面镜子同时碎了，各自吐出一把黑烟，飞快地在空中聚拢。
韩渊缓缓地抬起头。
为什么天下诸多乞讨儿童，师父当年独独看上了韩渊？
听钱？听前……还是听什么玩意？
程潜用小腿轻轻撞了他一下：“听山音的时候听见了什么？”
程潜又道：“当初为什么要跳海而去？为什么要跑去和魇行人混在一起？为什么放任心魔？嗯？”
韩渊站着没动。
程潜毕竟不是专门负责除魔卫道的，交过手的魔修终归有限，没见过这样的手段，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那魔修将一身的魔气逼入自己血肉之中，身体瞬间爆开，刹那间便将周遭剑影全部炸开，连十方阵四周阵脚落成的墙壁格挡都被那泛着乌气的血肉侵染，“嗞嗞”地响了起来。
他将赭石给的扳指掰开，透过里面的镜子去窥视外面，只见两排蜡烛中，白蜡烛与代表魔修的蟠龙蜡烛各自灭了一根，这么一会工夫，双方已经各自死了一个人。
程潜再不给他们机会围攻自己，他身形如电，手中霜刃轮转不休，九变的“幽微”勾刺转回，剑影如不可捉摸的鬼魅，转瞬便钻进了那人群中。
那魔修仓惶逃窜，一道剑光却从十分诡异的地方“钻”了出来，当场将他前襟开了一条大裂口，险些伤到要害，他倒抽一口凉气，下一刻，周遭涌动起了千万条霜刃剑，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
这事程潜倒是没听过，但此时他也丝毫不关心了，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他平静的神色终于破裂，露出了深藏的怒意。
他身材高大，两颊却十分瘦削，一身漆黑的蟠龙长袍，气质总是紧绷的，他时常一人分饰两角，便因此裹上了一层喜怒无常的邪气，看起来倒是有种别样的人模狗样。
他蓦地将霜刃丢在一边，一拳砸向韩渊的侧脸：“你怎么说得出口！”
程潜暗道一声麻烦，霜刃在手一矮身。
程潜正要收拾那黑影，谁知一见镜子碎了，众多无家可归的镜中人集体发了疯，奋不顾身地再次向他围过来，其中一个身体被霜刃削下了一半，还在纠缠不休。
“韩渊”冷笑道：“韩——渊，总有一天，我会将那废物彻底清除。”
韩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霜刃“嗡”一声轻响，程潜连忙退避，心道：“完了，要是这张傀儡符再破，大师兄非要啰嗦死我不可。”
程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遭遇了韩渊，一时沉默不语，他一会暗自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打破僵局，一会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灭下去的白蜡烛。
程潜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见手中那不知何时而起的“耳朵”完成这一击之后，又黯淡下去，转眼消失在他皮肉中，好像从未存在过。
他低低地冷笑起来：“他们是端平世道的那只手，我们这些世道上的蝼蚁，便只能任凭那只手搓揉么？既然大道要这样龌龊的手来端，那我为什么不能叛道而出？反正到了如今这地步，所有人都恨我，没有人会原谅我！”
他低声笑道：“果然不同凡响哪，程兄，我听说你孤身大闹昭阳城，杀欢喜宗主，那欢喜宗大大小小的色鬼听了，可都叫嚣着要找你报仇呢。”
原来他是动作最快的。
程潜轻声道：“你听说过我大闹昭阳城，就没听说过……我不是血肉之躯么？”
渗入程潜身体里的黑气随着眼前这魔修的手上下跳动，那魔修好像是感觉火候差不多了，贪婪的目光从程潜身上扫过，笑道：“这一身修为，便都通过镜像给了我吧！”
小叫花小的时候，其貌不扬，是个只会出馊主意和傻乐的顽童，长大后依然称不上特别英俊标志。
一团模糊的黑影从他身后闪现出来，只听一个不阴不阳的男人声音说道：“哦？你是扶摇派的高人，我认得这把‘不得好死剑’。”
程潜一下将韩渊推到墙上，撞出一声闷响，他兀自不解气，咆哮道：“谁不想报仇？就你有血性吗？为了报仇，你就要不管不顾，就要闹得天下大乱，让无数人又因为你，成为和你当年一样的‘蝼蚁’吗？报仇你就要抽师妹的骨头吗？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搜魂针给她，为什么不趁着她还小，一把掐死她干净！”
他捏紧了被自己打青的手指关节，僵立良久，低声骂道：“混账！”
程潜轻声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他面不改色地一剑将最后一个镜中人钉在了地上，霜刃的寒气在镜中人身上凝出了一层细细的白霜，那镜中人睁着那双与程潜如出一辙的眉眼，狠戾中似乎还微微带了一点诡谲的笑意，笑得程潜鸡皮疙瘩快要起来了。
韩渊……那心魔充满讥诮地一笑，道：“掌门师兄他们不恨我么？若不是我，扶摇派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大师兄又怎会因为百年的……哈哈，相思之苦染上心魔，在朱雀塔里被我趁虚而入？你呢？你不就恨我么？杀身之仇，南疆天打雷劈之下，你亲口承认过……”
程潜心里忽然难受得无法形容，他喘着粗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好像被自己难得剧烈起伏的情绪冲得有些站不稳。
程潜：“唐轸说，若不是师父将师祖不生不死的封印起来，你说不定有朝一日能从他手里拿到北冥之名……你既然这样威风，为什么还要去扶摇山下听山音？”
两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程潜手指一弹，那悬浮在他手上的小小火苗便在半空中炸开，成了一朵莲花状，一盏河灯似的缓缓地漂浮到了两人头顶，将阴森的十方阵照得如同沐浴于月光中。他一眼不让地将霜刃收回剑鞘，寒铁的剑鞘轻轻地磕了地面一下，随即竟在旁边坐了下来，对这当世最大的魔头招招手，说道：“过来。”
程潜仰头看了一眼头顶云山雾绕、压抑得不行的十方阵，片刻后，他将目光收回，落到韩渊身上，平静地问道：“闹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想干什么？”
程潜一把拎起他的领子，膝盖狠狠地顶在他的腰腹间：“我说过多少次给你告诉师父，哪次真的告过状？韩渊，你入了魔就能没良心了吗！”
可那霜刃的剑意却忽如附骨之疽似的挥之不去，森冷的剑意杀气未退，在满地血肉横飞的尸体中分外吓人。
这一来正好将程潜的去路挡住，再看，那黑气已经消失了。
程潜忽然意识到，从朱雀塔横空出世至今，韩渊这一路走过来，哪一步没有沾过人血？
韩渊听了，避而不答，只缓缓地说道：“天衍处自诩端平世道的那只手，树大根深，多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露出来的却只是冰山一角。”
韩渊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程潜盯着那灭了的白蜡烛看了片刻，不知这是哪一位被牵连进来的大能殒命，修行何其不易，机缘与天分、勤奋与悟性缺一不可，成百上千年方才成就一元神，就这样消亡了么？
不过分开片刻，他已经开始挂心，程潜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苦笑自嘲道：“难不成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程潜将扳指扣回手上，继续往前走去，心道：“也不知道大师兄怎么样了。”
可下一刻，他手心中那诡异的耳朵形状乍现，将周遭照得一片雪亮，刺得程潜都一时睁不开眼。等他再一看，那魔修血肉竟全被化干净了——魔修大多有夺舍之法，弃肉身元神夺舍之事屡试不爽。
韩渊突然死死地咬住牙。
就在这时，被他忽略的小镜子中突然喷出了一簇黑气，渔网似的劈头盖脸地将程潜笼罩在其中，那黑气不知有什么邪门，竟仿佛要渗进人的骨头缝中，将他每一个关节都牢牢地锁住了。
“小孩跟着老乞丐，成了个小乞丐，十多年后，才在一个破庙中懵懵懂懂地被以为真人师父带走，从此他有院子住，有仙鹤玩，有干净衣服穿，还有师兄们每天任他去蹭吃蹭喝，神仙也没有这样快活……”韩渊缓缓地转向程潜，目光落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他哑声道，“一道画魂，什么都没有了。”
韩渊打断他道：“那你知不知道那天锁仙台中也混有天衍处的人？除了你们这种三五个人四处流浪的落魄门派外，大大小小的门派中都有他们的……”
韩渊的话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变了，好像那个痛苦挣扎、躲闪迷茫的韩渊再次消失了，暴虐的大魔再次又占据了他的身体。
程潜怔住，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韩渊兀自道：“蒋鹏在外游历的时候被引入噬魂灯，当时，若他不压制噬魂灯堕入鬼道，便会像那些鬼影一样，成为牺牲品，可你知道是谁将鬼道功法传给他的吗？”
程潜大开杀戒地结果了几十个镜中人，溅在脸上的血迹温热泛腥，竟好似活人血。
韩渊率先开口道：“我还道要等上许久才会遇见下一个人，小师兄杀伐决断，真是不亚于我们这些臭名昭著的魇行人。”
海潮剑——挽狂澜。
程潜：“你是那个心魔还是韩渊？叫韩渊滚出来和我说话。”
同时，程潜放出去的神识与另一股霸道刚硬的神识当空相撞，程潜心里忽然一震，不管不顾地弹指抽出一条细长的火光，照亮了方圆十来丈远。
魔修猝然回首，看见了程潜那张镇定如千年冰潭的脸——那是镜像无论如何也学不出来的。
“大师兄费尽心机想着给你办的那些破事擦屁股，让你能重回门派，你说他恨你？”程潜忍无可忍，吼道，“我若恨你，绝不容你这许多废话，早将你杀了祭剑！”
这一拉没有拉动，那魔修脸色一变：“什么！”
韩渊垂下眼。
程潜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顾左右而言他，心里的无名火“腾”一把烧到了眉心印堂，压着火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没问你这个！”
幸亏他是块没心没肺的聚灵玉，若是换个内心脆弱的人来，说不定已经给吓哭了。
话虽然这样说，他却还是微微闭了眼睛，片刻后，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里暴虐之气突然干净了，目光尽管有些躲闪，内里却澄澈了起来。
忽然，十方阵中一阵浓雾扑面而起，程潜回过神来，转眼已经被传送到了其他地方，。
韩渊见他这样，便道：“哦，你知道了，那么看来，师祖之所以入魔，顾岛主之所以冤死的缘故，你也是明白的吗？”
他心里飞快地转念，忖道：“是了，一根白蜡烛灭了，代表有一个魔修也同我一样杀了对手，难不成接下来面对的就是他？”
“当年师父只说他是葬身噬魂灯下的第一个怨魂，你知道第二个、第三个是谁吗？”韩渊道，“与扶摇山相距五十里，就在太阴山，就在你我现在所在之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蒋鹏发狂而至，杀村民五十余口……十室九空，只有一户人家将还在襁褓的幼子放入筐中，吊进井里。在井里藏了足足三天，才被沿途经过想要讨水喝的一个老乞丐捞了上来。”
好像那些传说中飞升上界的大能，山崩地裂，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