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经此一役，程潜当即将自己方才“小心混进去”的想法否决了，他直接身化残影，冲进了小楼院墙中。
角落里有有个女修，模样乍一看有三四分像水坑，程潜心里一突，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只见她两颊微丰，眉心还有一点朱砂痣，比他那瘦巴巴就会往脑袋上插鸡毛的小师妹漂亮不少，可惜自胸口以下已经全不见了。
这时，程潜才发现，这小楼原来不是什么搭建的，而是个法宝——外面看来不过普通酒楼大小，里面却大得吓人，足足有方圆半里，分了好几层。
程潜提出自己要留下跟唐轸走，确实想帮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与严争鸣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打算和师门分开一段时间。
“正是，”程潜问道，“依你看，我四师弟果真是一身二魂么？”
唐轸身上有种圆滑又坦荡的冷漠，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他多年行走在生死边缘的缘故，他不收徒，也不回门派，甚至鲜少提起牧岚山，只是自己漫山遍野的漂泊，无论遇上谁，都只当对方是短暂的同行客。
年大大说道：“门派一大，人就多，人一多，秩序就森严，大家感情也自然疏远，没有办法的，不过同门之间，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交好吧？”
六郎不答音，只是默默地听着。
唐轸嘴里说着“不知道”，这番话说得却是言辞如刀，程潜一时无言以对。
他当场毛了，狠狠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男子本是一身白衣，前襟上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半死不活地被拖出来，丢在场中央的高台上吊了起来。
程潜心里奇道：“这又是在现什么眼？”
程潜忍无可忍，尖锐的寒气摒不住地散了出去，那魔修蓦地一激灵警醒过来，正对上一双杀意盎然的眼睛，下一刻，他一声没来得及吭，喉咙一凉，已经被一剑洞穿了。
程潜：“他怎会走到这一步？”
不巧的是，冰心火就在魔城的地盘内。
一行人扮作流落南疆的散修，雇了马车，像凡人那样一路翻山越岭，继续往南去了。
小楼最底层一角处有一间暗室，里面关着好多人，隔太远，也看不清关的是修士还是凡人，只见几个魔修走过去拉开门，片刻后，用成人胳膊那么粗的锁链将一个年轻男子拖了出来。
唐轸又道：“你那魔头师弟，当年与你关系和睦么？”
南疆自从出了一条魔龙，魔修们好像蠢蠢欲动地准备造反，四处集结势力，手段也十分简单粗暴——将一城中男女老幼屠戮一空，直接占领，在城楼上铺满血气，挂满人头，然后人为地逆转城中清气流转，建立了好几座魔城。
天劫之下，一个韩渊言之凿凿要活剥水坑的妖骨，另一个却为了救水坑，痛苦地拽回了魔气……
程潜一直目送着严争鸣他们离开，眉头始终没有打开。
年大大没心没肺地感慨道：“我本来还想，这‘冰心火’是人家城基，别人怎么肯给？我们又不可能巧取豪夺——这下好了，昭阳城被魔头们占了，我们无论是硬抢还是巧骗，都不伤道义了，真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
程潜也不知道李筠能不能靠谱，师兄们还没走远，他已经先行不动声色地牵肠挂肚起来。
年大大跑来和六郎咬耳朵道：“哎，小兄弟，我想拜入扶摇——就是程长老他们门下，你跟我一起吗？”
程潜才不相信这是巧合，意味深长地扫了唐轸一眼。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
程潜和唐轸都不是很喜欢聊天的人，可把年大大给憋得够呛，只好去撩拨最好欺负的六郎。六郎在程潜最危险的时候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去，可此刻风平浪静了，他却连句话都不敢跟程潜说，每每只远远地跟着，见不得光似的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
难道……他还记恨当年周涵正画魂之仇，要去寻朝廷的晦气？
六郎扫了一眼程潜的背影，又飞快地收回目光，默默地摇摇头。
唐轸不以为意：“左右我脚程也慢，不碍事。”
年大大有点好为人师，见他注意力在自己身上，越发眉飞色舞起来道：“再说，元神和元神也不一样，你看看扶摇派那几位前辈，我们程长老……哎呀，那就不用说了，还有他们掌门，那可是剑修啊！我第一次见到活的剑修……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是没关系，跟一个元神以上的剑修说过话，这事够我出去吹好几年的牛了。”
“这我不知道，只能给你猜上一猜，”唐轸想了想，百无禁忌地说道，“譬如拿我来说，我现在是个孤魂野鬼，做梦都想重新拥有一个肉身，夺舍当然是最好的，不但肉身不腐，还能将对方一身修为收为己有，虽说夺舍之道乃是邪术，但我也不见得不会，只是不屑走这一道而已，但这时我若是有个一根筋的心魔就方便多了，我想要什么却不愿意做的，它都能做到，我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又可以假装此事并非出自本意，岂不无辜又便宜？”
唐轸说着，看了程潜一眼：“你们那比较有人情味，不像个门派，倒像个家。”
南疆热得要死，瘴气横行，可谓气候恶劣，唯有昭阳城因为这团冰心火的缘故四季如春，来往客商都汇聚在此地，逐渐成为南疆第一城……眼下便宜了那些魔头。
扶摇山下，没认出长大后的水坑，一个韩渊始终在想方设法地放跑这个陌生的姑娘，另一个却要大开杀戒。
程潜一剑砍了两个企图半夜三更摸进来杀人夺宝的魔修，感觉自己这一段日子称得上是杀人如麻了。霜刃上已经薄薄地结了一层血霜，映得程潜眉心不由自主地爬上了一层杀意，显得更加生人勿近。
虽然大师兄态度恶劣，极不配合，怎么问都撬不开他的嘴，但不妨碍程潜多多少少猜到了，严争鸣的心魔恐怕和他关系匪浅，否则他想不出大师兄有什么话不能和自己说。
他习惯报喜不报忧，只有在别人转身的时候，眉目间才会露出几分心事来。
六郎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但这回来人却有些怪胎，远远地看见程潜，那魔修好奇地凑了过来，围着程潜转了几圈，见他神色木然，身上更是没有半点人气，便笑嘻嘻地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鼻尖耸动地嗅了嗅，说道：“这是谁的傀儡没收好？好高级的货色，便宜我了吧……”
魔修纵欲，魔城不夜。
六郎摇摇头，吃力地哑声道：“唐真人留下我一命，我要留下来侍奉他，况且我本领低微，跟在程真人身边也只有拖后腿，只好先记着，往后再报答。”
这是程潜第二次听他提起师妹，便问道：“你的师妹是不是叫唐晚秋？”
程潜：“……”
程潜心里一凛，韩渊化身什么不好，化身成龙——偏偏他还是往北方而去，难道他是去皇城帝都了？
还没疑惑完，程潜就看见几个魔修搔首弄姿地爬上台去，有男有女，用他大师兄的话说，就是长得都挺伤眼，偏偏还没什么自知之明，几步的路，这伙人走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将自己浑身上下每个能打弯的地方都扭了一遍，一群两脚蛇似的扭到了中间。
然而程潜心思剔透，为人却总是少几分机巧，他猜得到归猜得到，下一步却不知道该怎么拿捏，他既不会旁敲侧击，也不会拐弯抹角，只怕自己不够妥帖，不小心再给大师兄添些堵，这才想到暂时离开一阵子，寄希望于他那什么都缺、就不缺机巧的二师兄李筠。
程潜望着面前这透着靡靡之音的小楼，心里十分无奈，他地躲在街角，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干脆提剑冲进去，砍人抢石头，还是低调些混进去，见机行事。
当天晚上，程潜就孤身潜入了城中。
他一眼望进去，楼里足足有魔修几百号，正疯狂地寻欢作乐，一股不知是什么的古怪味道直冲楼顶，甜腻中夹杂着腥气，让程潜觉得有点恶心。
“别说了，”程潜蓦地站起来，恨不能立刻回去找严争鸣他们，飞快地说道，“我今晚就去帮你取冰心火，唐兄告诉我个章程。”
程潜一时有些好奇，便驻足多看了两眼。他感觉那矮个魔修下手看起来很重，却似乎不打算将那男子置于死地，心里疑惑道：“这是要留着慢慢折磨么？还是拿鞭子的人发了善心，想留他一命？”
“嗯，是她。”唐轸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过我们所谓的‘师兄妹’，也就是个长幼名份而已，小时候尚且有几分亲近，长大后基本就各奔东西了，大家都是牧岚山的过客，现在她就算站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认得了。我知道你们和她颇有渊源，如今她的人早不在六合之内，她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必算到我头上了。”
所谓“冰心火”，其实并不是一团真火，而是一块特殊的石头，相传此物外层冰冷如千年寒冰，内里却含着一块灵气充沛的暖玉，保存尸体能千年不腐，还不至于把尸体被冻挺了，拿出来像刚断气的一样新鲜，是南疆大城昭阳中的奠基圣石。
墙内落着一排尸体，有刚死不久灵气未散的，还能看出是修士来，程潜粗粗一扫，发现尸体没有一具完整的，不是缺胳膊就是短腿，要么干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脑袋，不知跟谁配套。
说着，这魔修便色眯眯地要将手探进程潜衣襟。
程潜手指狠狠地勒紧了手中霜刃，声音压在嗓子里，低声道：“胜过亲生。”
下一刻，他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一群魔修竟七手八脚地聚在一起，纷纷攀在那被吊起来的男子身上，将那半死不活的人从头到尾猥亵了一遍，衣服扒得犹抱琵琶半遮面，随即围着他行起那交媾之事。
年大大从旁边凑上来搭话道：“怎么，唐前辈的师门不和么？”
那魔修醉得不轻，晃晃悠悠地兀自道：“咦……怎么好像能自己动一样？嘿嘿，你原主肯定得趣不少……”
一个身上几乎没有几块布头的魔修醉醺醺地朝这边走过来。
唐轸轻轻一笑道：“那不就对了，他修为低微，门派危难临头，他非但不能御敌，反而被敌人利用，错手杀你，从此有何面目见同门？有何面目见自己？干脆借着画魂余力，推波助澜地放任心魔剑走偏锋——心魔之道，须得又强大又软弱之人才能成就，说起来你这四师弟也是个人才。”
红颜落得这样的下场，连程潜这种铁石心肠都不忍再看，他遂握紧霜刃，贴着墙角轻飘飘地落在小楼屋顶上。
唐轸倒也大方，直言道：“巧什么？我早料到南方将乱，此番是特意来浑水摸鱼的。所谓‘天机’，也就是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再略通一点凶吉之术罢了，近来南疆魔气汇聚，各大门派都有异动，天衍处更是调集了不少高手前来，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只是没料到竟有魔龙出世这么大的动静。”
程潜一开始没在意，他收敛生气后，魔修们基本都当他是个人形傀儡，没人理会他。
年大大听了，愣了愣，忽然对六郎道：“你……你这个人，程长老说不定愿意收你为徒。”
唐轸冷眼旁观，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贵派的同门情谊，真是让人羡慕得很。”
“说不上和不和，”唐轸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追忆起什么，脸上染上了几分落寞，说道，“他们扶摇派的人贵精不贵多，我们牧岚山却不同，牧岚山太大了，掌门之下有好几个长老，各自占着各自的山头，收着自己的徒弟，我在山上几百年，连长老都没认全，同门间也就只有门派大比这样的场合才能互相见一面，谁是谁都不知道，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全凭资质与能耐说话，等级森严得很，冷冰冰的。”
“我看你是不明白什么叫做‘以心魔入道’，”唐轸道，“他身上另一半不是别的，就是他自己养大的心魔，到了他这种层次的修为，心魔早已经不受他本人控制，反而会反噬主人，你说这如何算？心魔是他也不是他，他最深刻的仇恨肯定与那心魔如出一辙，但若是……你大师兄一口咬定他被魔物附体，也勉强说得过去。”
大概总有那么个人是老天派来克他的，着实让他体会了一回“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滋味。
程潜跟唐轸多年相交，虽然因为两个人性格的缘故，彼此都不算太热络，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但说起话来毕竟也比旁人少几分顾忌，程潜直言问道：“唐兄，我向你请教一件事……”
唐轸道：“确实有一个师妹，从小和我一同长大，她……长大以后脾气不大好，但幼时与我感情还不错。”
就在这时，街角突然响起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
他将自己人气敛去，穿过层层叠叠的血气魔障，从怀中摸出唐轸给他的城中地图，仔细核对了片刻，一时有些举棋不定——内城三座钟鼓门楼，冰心火在正中的空地上，镇着四通八达的街道，正好能祛除此地瘴气与湿气，程潜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就走，谁知此时那冰心火所在处，竟被城中被这群四六不通的魔头给占了，他们荒唐地在那冰心火上起了个楼阁。
程潜这才回过神来，收回目光道：“耽搁了，唐兄，对不住。”
这一路往来不过百十来里，他们这一行人居然被各种大妖小魔打劫了不下十来次。
一个矮个魔修赤膊上场，手中拿着一条钢鞭，绕场转了一圈，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抽打起那人，打得血花飞溅，周遭一群大小魔头们起哄的兴致高昂，活像过年一样。
程潜：“……”
年大大还道他有眼不识泰山，连忙聒噪地凑上去道：“哎，这些事你不懂，我来与你分说——那些修出元神的可都是有上天入地之能的大人物，不说寻常人，就是好多小门派的修士，一辈子都不见得见过元神修士呢。”
唐轸心照不宣道：“你四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