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程潜心道：“这都是什么毛病？”
刚一说完，她险些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呸，怎么就实话实说了，这该怎么解释？
那毛毛虫好半天没声音，过了一会，严争鸣悠悠地说道：“你二师兄说隔得太远，他没感觉到有血气。”
下一刻，那男子饱含怒意地咆哮一声，竟原地自残了起来——只见他一掌拍向了自己胸口，掌心隐含风雷之声，居然毫不留手，随即，他又自胸口处涌起一团黑气，与他砸向自己的掌力当胸撞在一起，也不知是他一掌伤了胸口，还是胸口上的那团黑气撞伤了他的手掌，反正是先自损一万，又自损八千。
水坑属于女孩子的部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属于鸟的部分又想将其一口吃了，正矛盾着不知如何是好，便见那毛毛虫怡然昂起上身，用李筠的声音开口说道：“你这是跑哪去了？”
那大魔双目赤红，面色狰狞，五官都已经被扭曲得变了形，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人正是韩渊——他们踏遍九州遍寻不到的韩渊！
……二师兄真是越发丧心病狂了。
水坑一愣，还没来得及高兴，那锁链忽地又一紧，大魔头换了个语气，阴测测地说道：“不过是一只百年的小妖……混账！”
只听她呆呆地叫道：“四师兄？”
水坑咬了咬牙，决定临时编一套瞎话，她搜肠刮肚，活生生地把自己编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才有些舌头打结地说道：“我……我方才等你的时候，飞到了天上，看见远处村子里有血气，就怀疑是我们这次要找的魔头，于是追了过去——二师兄也在旁边，只是我当时一时情急，没来得及和他说——嗯，结果一路追过来，就追到了扶摇山附近，大师兄，你说这次会不会真的是……四师兄啊？”
就在这时，水坑突然觉得身上的束缚一轻，她听见那大魔头竟慌张地叫道：“姑娘，你快走！”
程潜眉头紧锁——年大大也会自问自答，可只是显得好笑，放在这魔修身上，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程潜听了心里忽然一动，一大群人……打扶摇山的主意，是想要什么？
水坑摔了个七荤八素，差点开口骂人，但到底忍住了没有激怒对方，她知道自己身上肯定有师兄们放的保命的东西，当下白着脸色没吭声，一边蜷缩在地上装死，一边全力抵挡着入侵的魔气。
这一抬头，她连跑都忘了。
他追出去约莫有二十来里，脚步突然一顿，近乎是没有缓冲地停了下来，程潜险而又险地将几乎跨出去的一步收回——只见夹道处摆着两块相对而立的石头，布局十分刻意，像是人为的，上面刻着不易察觉的符咒。
扶摇山的山穴连着群妖谷原来不是偶然，那整座山就是一个天然秘境，若是当代掌门将掌门印带走封山，就没有一个人能随意进出，怪不得他们破破败败的一个小门派，沿途连个守卫都没有，能在风雨飘摇中偏安一隅那么久。
可她只是抱着一线不死的希望来追，要是把实话说出来，除了惹师兄们跟她一起不死心，再一起承受失望，还有什么好处呢？
元神修士的傀儡符和当年程潜送给雪青的半成品完全没法比，严争鸣和李筠已经找到了附近，傀儡符一破，严争鸣立刻便锁定了她的位置，当下与李筠赶了过来。
水坑突然灵机一动，又补充道：“真的，比你俊多了！”
那男人踉跄两步，“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编不圆已经很惨了，那边竟还有个拆台的！
水坑想得一点也没错，被锁链绑住的一刹那，她脑后的一条发带就断了，那里面有一张严争鸣放在其中的傀儡符，也正是那张傀儡符，没让她直接被锁链打个对穿。
她一边扯谎，心里一边狂跳，这话说得有点气血不足。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厢程潜找不到扶摇山，只好隐去身上的佩剑，收敛一身寒霜似的真元，假扮成凡人混入了附近的村镇。
“盛极而衰的满月”对上了“鹏程万里的青云直上”。
程潜整个人化成了一道寒霜，悄无声息地从官道上一路掠过，只觉得此处一草一木都是回忆。
此事说来话长，百年间，他们也曾经偷偷摸摸地回来过几次，可是除却在附近的村镇里看见了一些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外，竟无论怎样都找不到本该在这的扶摇山。
此言一针戳中了她掌门师兄的死穴，果然，严争鸣再不肯和她说话了，毛毛虫又软塌塌地趴了下去，李筠匆匆对她说了一句：“别胡闹了，快回来。”
他随意进了一家客栈，叫了壶茶水，却又将那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了一边，只叫住那跑堂的问道：“小兄弟，我向你打听个地方。”
普通的修士其实也不禁杀生，但通常不是为杀而杀，心里没有嗜杀意，哪怕背着数条人命，也不会留下血气。魔修却不同，当年程潜刚入门的时候，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去看过九层经楼里的三千魔道，自以为那些和正道没什么区别，还拿这话去问过师父，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二者之间看似相似，实质却是天差地别。
果然，那毛毛虫听了，忽然之间气质大变，只见它软绵绵的身体竟然“站”了起来，尽管一扭八道弯，也站得颇有气势。
他目光四下一扫，心里骤然升起一把无名火——究竟是谁在扶摇山脚下鬼鬼祟祟？
被抓住的一瞬间，她陡然变成人形企图反抗，却发现自己的修为被魔气压制得死死的。
李筠几乎就快被他这番有理有据的话说服了，就听严争鸣愤愤不平地说道：“还什么‘比我俊多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狗眼不识金镶玉——哼，我倒要看看。”
听问，水坑一时语塞，讷讷片刻，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那个……我就是突然想家了，回来看看。”
随后毛虫仿佛清气用尽，重新化成了树叶，卷成一团，从她身上掉了下去。
阴冷的声音再起：“原来你就是韩潭，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修魔道者，一旦破戒见血，这一生必然一发不可收拾，也再没人能将他拉回来了——所以魔修自古罕见能成大道的。
水坑尖叫道：“别！四师兄……”
可惜他们掌门师兄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严争鸣道：“想家？别扯了，你离开扶摇山那会儿还在我车上啃尿布呢，想得出来么？给我说实话。”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只见这大魔布在边缘的符咒被触动了，原地爆起一团烟花，顷刻间，无数染血的白骨爪从地下冒出，化成森然的锁链，将那人绑住粗暴地隔空扔了过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严争鸣：“唔？”
跑堂地答道：“我看他们往官道上去了——不过公子，那些人看着可不面善，像是不好惹的样子，公子还是别去招惹了。”
“韩潭”两个字一出口，程潜瞳孔骤缩，再顾不上其他——他人未至，寒霜似的剑影已到，将捆在水坑身上的锁链齐齐切断，而与此同时，一声悠长的呼哨声传来，整个地面轰然震动，韩渊布在外围的符咒被人以极霸道的剑气一剑破开。
跑堂的说完要走，程潜忙叫住他道：“等等，小兄弟，你说头两天也有人打听，那人往哪里去了？我脚程快些地追上去，兴许能结个伴呢。”
这些年凡间似乎真的每况愈下了，程潜还记得当年师父第一次带他们下山去东海，那时沿途经过的村镇比现在可要热闹多了。
跑堂的见他人长得芝兰玉树，穿着打扮又干净体面，自然愿意巴结，便上前点头哈腰道：“公子您说。”
他话没说完，身上的魔气竟陡然暴涨，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团黑雾。
而躲在一边的程潜却已经完全认不出水坑了，女大十八变，一个小奶娃长成大姑娘，有时候连本来的模子都会变个天翻地覆，何况她又收敛了翅膀。
水坑感觉自己总算是混过去了，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原地一转身，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鸟，飞入了树丛中，专心致志地找起人来。
她从小就不会撒谎，因为没有必要——师兄们都比她大不少，平时都很宠她，除了功课必须完成，其他的东西，她要什么都有人竭尽全力地给弄来，就算偶尔犯错也不会遭到过分的惩罚。
水坑低头一看，只见袖口不知什么时候夹了一片树叶，然后那片叶子在她的眼皮底下幻化成了一条青黄交加的毛毛虫。
因为他那要嫁人似的大师兄的几辆大车走不了小路，他们只能从官道上招摇而过，那时他不说御剑，连马都骑不太好，还总想要一心二用地练功，弄得师父一路上总得照顾他……
随即一道人影如风似的掠至眼前，那剑气如泰山压顶般地斩向韩渊。
小跑堂的听了，脸色变得有些郑重起来，他上下打量程潜一番，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您不会也是那些修真的仙人吧？”
说话的人换成了她大师兄，严争鸣问道：“你跑回扶摇山干什么？山还封着呢。”
那人周遭辐射出一圈强横的神识，竟颇有“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的骄狂，将这片地方熏得血气缭绕，程潜一时不知此人深浅，便闪身藏匿到了一棵大树后，再次将自己的生气收敛一空，整个人仿佛已经成了一块死物。
这一嗓子叫出来，韩渊似乎愣住了，他面色一缓，目光落到水坑脸上，像是难以置信、像是慌乱、又像是躲闪，好半晌，嘴唇才微微颤动了一下，轻声道：“你、你难道是……小师……啊！”
程潜说道：“照你的意思，来往也有不少仙人，他们也都找不到吗？”
她没料到程潜会混入凡人中，已经以鸟的形态在附近山林中找了不知多久，时间越长就越是失望，着实已经身心俱疲，这才一个没留神，撞到了这大魔头手中。
水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么神神叨叨的魔修，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想玩命长个见识。
程潜对她的来路完全是一头雾水，便没有露面，在旁边静观其变。
他没等茶凉就起身走了，这条管道，程潜只走过一次，还是当年下山的时候。
水坑这一路又是哭又是赶，脑子里正一团浆糊，没怎么考虑，便脱口道：“我在扶摇山附近。”
正道以沟通天地入门，讲究吐纳天地清气凝练真元，魔道的本质却是吞噬，入而不出，这样一来清浊不辨，进境虽然一日千里，但时间稍长就会滞纳戾气，哪怕从来没沾过血，所留下的符咒中也自然而然会带着血气。
这倒霉鬼正是水坑。
即便是程潜，要穿过这步步惊心的符咒网，也好生耗费了不少工夫，他却并没有看见小跑堂口中说的“一群人”，当程潜小心地让过陷阱，潜入阵中时，他看见了一片空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背对着他。
只见那大魔头左手骤然往前伸出，五指成爪，要将那团锁链抓下来，右手却死死地握住左手手腕，似乎在阻止自己这么干，第一个声音又出来吼道：“别装死了！快走，我撑不了多久！”
入此道者，非得有孤注一掷、死不回头的志愿不可。
然而此时蜀中，严争鸣却对李筠道：“来时我见此地有血气，现在血气已经破了，可能是明明谷的人解决了，水坑那丫头不害臊得很，我才不相信她看上个什么小哥就能变得委婉些，这么吞吞吐吐，肯定是有什么事，我们还是过去一趟吧，省得她闯祸。”
李筠深深地叹了口气，感觉师妹这小聪明耍得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句话就把大师兄给招惹过去了。
来人手中剑竟有一处缺口，刚好将两把出自同源的剑卡在了一起。
可是火归火，程潜还是没有贸然放出神识，他走两步退一步地绕开了每一处符咒，继续往前，越走就越心惊，虽未放出神识，他却隐约能感觉到刻符咒的人修为绝不弱，那符咒起承转合处还偶尔会泄露出一丝的血气，可见修得可能不是什么正路功法。
终于，水坑破罐子破摔道：“好了，我就说实话嘛，你烦死了！我在二师兄那金丝蝉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模样好俊的小哥，是跟着他一路追过来的。”
跑堂的笑道：“要不然怎么说是传说呢，不过那边风景不错，公子要是愿意，过去转一转、散散心也是好的。”
直到严争鸣第一次修出元神，才知道只有元神能进入掌门印，而那掌门印竟然是一把钥匙。
程潜眉头微皱，将真元汇于眼目，放眼一看，只见此地俨然已经被人布下了一个符咒套符咒的天罗地网——路边石块、地面，乃至于挂在绿树浓荫中长短不一的木牌，几乎步步都是陷阱。
水坑：“……”
小跑堂将抹布往肩上一搭，笑呵呵地道：“可不是，头两天还有客人跟我问过呢，不瞒您说，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我爷爷辈就听过那边仙山的传说，可是谁也没见过。那仙人居处哪是咱们肉眼凡胎看得见的呢？”
就在程潜没头苍蝇一样寻找扶摇山的时候，水坑也跟到了附近，她顶着一脑门焦头烂额，望着莽莽青山与平原，正不知从何处捞针，突然感觉袖口有什么蹭得手腕发痒。
只见此人浑身紧绷，如临大敌，自言自语地低声嘀咕了一段什么，随后他突然对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发起脾气，将地面砸得“砰砰”作响，整个人形似疯狂，大叫一声道：“你敢！”
电光石火间，已经不容程潜细想什么师门规矩，他在一片混乱中本能地护住韩渊，抬手硬接下了这一剑。
“什么仙不仙的，”程潜笑道，“在家炼过两套功法，到如今门还没入呢，岂敢以修士自居——我听你的意思，难道有好多人都在打听那座山吗？”
背对着他的男人好像在布什么阵，布到一半，他突然不对劲起来。
吼完，那男子又仿佛一尊木偶被陡然提起了线，僵硬了一瞬后，他骤然停止挣动，嘴里发出一串夜枭般阴森的笑，自问自答道：“我有什么不敢，废物。”
程潜道：“我听人说，从这往东不到三十里有一座仙山，特地来寻访，可怎么也找不到，想问你们本地人打听个路。”
这两道相对的符咒形成了一张网，将大道从中截断——只要有人经过，必然会惊动布下符咒的人。